依稀之間,飄飄蕩蕩,似乎又來到了那片熟悉的水底。
如游魚般,輕巧地撥開那些長長的藻草,她徑直向前游去,衣帶自肩邊飄拂而起,亦輕盈如魚的紗鰭。
透過清澈的水波,可以看到遠處的樓闕宮台,在水底散發出縷縷晶光。
她穿殿入室,在那高台所在的牆外停下來,瑤琴琮琮,有歌聲相和,從牆內隱約傳來:
「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當。抗羅袂以掩涕兮,淚流襟之浪浪……」
這次她記起來了,是曹植的《洛神賦》中的句子。
可是此時,曹植還是深得父兄疼愛、意氣風發的平原侯,尚未嘗到人世的辛酸,當然更未寫出來這流傳千古的美。
然而,為何自己立於牆下,聽到這幾句時,心中卻油然而生憂傷之情呢?
與外面的金牆不同,眼前的宮牆是赤紅色的,散發出濃烈的香氣,即使在水中,也未影響半分。
那就是傳說中的椒房之牆吧?
古時候帝王寵愛心上人,會以溫暖芳香的椒和上泥來塗牆,稱為椒房。所謂椒房之寵,便由此而來。
那麼,曹丕當年,也是這樣對待甄洛的麼?
香氣濃烈,直衝鼻端。
織成靈台一清,便在這片異香中悠悠醒來。
水波、宮闕、瑤琴、歌聲,在一瞬間都消失了,她只動了一動,便覺整個身子都疼起來,像是千萬把刀子在剜動般,關節筋肉,無一不疼,便是她這樣剛強,也忍不住「哎喲」一聲,叫道:「槿妍!」
叫聲驚動了床前伏著的一個人,那人原是頭一點一點的打著瞌睡,聞聲不禁跳起身來,用力猛了,直撞得床幔邊沿垂下的蝦須金鉤往空中蕩去,卻依舊風一般撲了過來:「娘子!你可算醒過來了,不然叫我們怎麼辦才好呢!」
織成定神看去,但見眼前一片錦羅斑斕,耀眼生花。不得不將眼睛閉了閉,再睜開眼,才看清光華之中,床沿邊兒站著的那個人影,竟是明河。
她用力睜了睜眼睛,確定自己不是在夢中。
「怎麼是你?槿妍呢?少君呢?元仲呢?還有我們綾錦院的人……」
織成想翻身起來,卻牽著全身,頓時疼得又是哎喲一聲,卻覺出肩、腹、背上的傷痕裡,有數縷幽森的涼意。她俯首看去,但見露出羅衣外的半截小臂上,有幾道淺綠色的膏印,嗅一嗅,涼意中帶有藥香。
「小心些!」明河快手快腳地按住了她,又極小心地扶她坐起來,將一隻纏枝花繡紋錦枕拿過來,墊在她的背後:「姐姐你這樣重的傷,才睡了一個時辰,這樣可不行……槿妍也累得不輕,被送在隔壁室中,自有素月照顧,元仲沒有消息,但他是貴人的小郎君,沒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我們綾錦院中人,戰死一人,傷十二人,傷者俱得到了救治……娘子不必耽心。」
「還是死了一個……」
織成心口一疼,明河彷彿猜透了她的心意,忙道:「是戌室五娘,不是去救你的那一批,是在冰井台留守時,被流矢所傷。生死不過都是命,過去在織室中,還不是經常死人?這也算是死得其所,娘子你且節哀。」
織成強行壓下那股哀傷,活著的人還有更多的事可做。
「我這是在哪兒?」
織成回過神來,才發現這間屋子雖然不大,但朱羅紗幔,大紅錦茵,佈置得異常華麗。身上蓋的也是夾紗錦被,皆雜以金線織繡,幾上一隻紫銅獸形香爐,吐出裊裊香霧。醒來時所聞到的那片異香,便是從這香爐中來。
她忽然想起,自己滿身血污,只恐髒了這處衾被。但伸手一摸,才發覺自己早已盥洗過了,換上了一身白邊紗羅中衣,觸在肌膚之上,清爽輕軟,極是舒適。
忽的一陣風來,涼意盈室,又泠泠有聲,清脆悅耳。
她循聲看去,但見門前垂下一片密密珠簾,珠子雖只如米粒,但難得的是一般大小,在燭火的照映下,泛出淡白的瑩光。風吹簾動,那瑩光便流轉不定。
蠟燭?
在這個時空,常人多以油燈照明,輕便少煙的蠟燭,雖然已經出現,但算是珍貴之物。記得唐時有詩人韓翃便寫過「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御柳斜。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的詩句,可見漢時皇帝以蠟燭賜給近臣,還算是一種優容的待遇。
織成她們在織室之中,也是以更賤一些的石漆作為燈的燃料,雖能照明,但燒起來黑煙頗重,又嗆口鼻,實在不是什麼好東西。
眼前的蠟燭,便是插在一座鎏金銅燭台上。
燭台如樹形,枝幹虯曲,葉片疏落有致,燭身便隱於樹冠之中,光芒自枝葉間透出,絲絲縷縷,越顯出雕鏤的精美。
再細看時,才發現明河梳淨了鬟鬢,重勻了脂粉,且已經換下了青綠二色相間的裳服,換上一件綠衣。雖也是綠色,但那衣質細密輕軟,襯著她光潔的面龐,越覺清麗動人。
明河見織成在打量自己,不由得抻了抻衣襟,臉上也些微帶上了赧意,輕輕一跺腳,嗔道:「娘子!咱們這是在銅雀台中啊!」
銅雀台?
織成一個激靈,真正地怔住了。
昏迷前最後殘留的記憶,剎那間如電光石火般,在腦海中閃現。
陸焉驅走張修,被方士們擁為師君,一起攻向廄門……似乎陸焉將自己和槿妍及綾錦院眾人,一起托付給了什麼人,然後……
她尚在回想,明河已按捺不住興奮,低聲道:
「娘子!是平原侯啊,平原侯救了你,又將咱們從冰井台安置在此處的!所有綾錦院的人都在這裡呢,大家都很高興,說這是托了娘子的福氣!」
「平原侯?是曹……」
織成萬萬沒有想到,將自己帶到這裡來的,竟然是曹植。
努力回想,當時在高燒後的迷糊中,隱約是有一枝人馬殺出銅雀台,向陸焉奔了過來。
可是,自己在馬上昏倒後,於虛空中穩穩接住的堅實臂膀……當真是曹植麼?
明河卻很興奮:「娘子!你知道麼?原來銅雀台並不是只有咱們所見的那所樓台,我聽這銅雀台的侍女們說,高台後面還有大片的宮闕園林,又堆土為山,引水為湖,被稱為銅雀園呢。銅雀園又有九院十八台,各院台的四時風光,都不盡相同,其景色之秀麗,比起咱們這裡的富麗堂皇,只怕又是一番景致了。」
她雙手交握於心口,眼睛閃閃發光,又是興奮,又是憧憬,忍不住在室中蹦蹦跳跳:「真是托了娘子的福,不然哪能到這天宮般的地方瞧上一眼?便是我小時候,也沒……」
她驀地住了口,臉部恰好隱在燭影裡。
織成知道她是觸動了舊事,趕緊引開話題,笑道:「你如今既來了銅雀台,一定也有機會去銅雀園。只是你我都非園中人,四時風光,不可一日看盡。若讓你選一選,你想去這九院十八台中的哪一處?」
明河抬起頭,無限暇思:「我聽這銅雀台中的侍女說,銅雀園中有桐花台,四周皆是高大桐樹,葉可蔽蔭。那可不是普通桐樹,卻是名為紫桐的異種,據說花開紫色,形如鳳凰棲於枝上。現在正是落花的季節,花落在台上,都不許人掃去,遠遠看去,如鋪了一層紫茵,美不勝收。娘子,要是我在那台上能自在地拾些桐花,也不枉這人世一遭了。」
織成不禁失笑,道:「上次在綾錦院吃到棗泥糕兒,也說不枉此生。這次又想去拾人家的桐花……明河,你可千萬別讓人家聽了去,不然還以為我這當姐姐的,平時怎麼刻薄你來著呢。」
明河嗔道:「姐姐!」
這穿窗入戶的晚風,挾帶些許清腥水氣,許是來自西窗之下的玄武池罷。
若是在白日裡,憑窗遠眺,仙闕碧波,不知是怎樣的美景。
但是織成卻聽見,西窗之下靜寂得很,連蟲吟蛙鳴也不曾聽聞半聲。倒是東窗那裡,有喊殺聲隱約傳來,火光映在瑣窗鑲嵌的螺鈿上,一閃一閃。
織成掙扎著要下床,明河慌得按住她:「姐姐你的傷不輕,請來的醫士說了,要好好臥床休息呢。」
「沒事。」織成輕輕推開她的手。
除了身上傷口中的藥膏頗為清涼舒服外,她覺出舌底也有淡淡的藥味,想必昏迷中已服過藥湯。先前糾纏成一團的五臟六腑,此時彷彿已有些被熨得開了,但掙扎著坐起時,仍覺得丹田中的氣仍是提不起來,只要稍稍用力,便是頭暈目眩,彷彿身體立刻就要四分五裂。
「哎呀姐姐!」明河急得額頭上出了細汗:「你為了救陸少君,內力幾乎衰竭,只餘一線之機,若不好好吊著將養,只怕於壽元都有損呢!」
「哪個江湖郎中胡說?」織成強笑道:「我自己覺得還行。」
「谷醫士是華佗的弟子!華佗被殺後,他可是最高明的醫士了,這才被召入銅雀台呢。」明河急得要跳腳,但是也知織成向來倔強,並不敢太違拗她。
織成有些驚訝,神醫華佗這個名字,在後世可算是家喻戶曉。但在這個時空裡,他並不僅僅是個醫士,其實還是個方士,與王真、封君達、甘始、魯女生、東郭延年、唐霅、冷壽光、河南卜式、張貂、薊子訓、費長房、鮮奴辜、趙聖卿、卻孟節、左慈等十六人,於醫術、巫術、道術、魔術、數術、辟榖、占星術、卜筮術、遁甲術、陰陽術、房中術各有所長,並稱於當世。
但依稀記得幾年前他便因得罪曹操被斬了,沒想到他還有弟子在侍奉曹操。
曹操倒也是個妙人,竟然還敢用這個谷醫士。
不過,即使是如此,尋常人還是請不動華佗弟子的,想必還是曹植的功勞。
織成疼得全身發抖,但仍堅持著爬起身來,雙腿放下地去。明河不得不過來,小心翼翼地扶起了她,盡力將她的身軀倚在自己身上。
「戰況如何了?少君他……」
織成話未說完,明河便懂得她的意思,接了下去道:
「我們原在冰井台中,瞧見姐姐你身陷武衛之中,都嚇得慌了。槿妍自告奮勇地帶了幾十人衝出去,一直沒能回來。伍侍衛生了氣,將我們都趕下城台,拘在一間廢棄的冰室之中。我和素月正籌謀著怎麼溜出去找你們,忽然來了個宮中的小內侍,命伍侍衛開了飛閣葷道的門,又派了神箭手在那裡清除下面的武衛,才將我們全部帶來了銅雀台。」
她只想簡明扼要說完,所以語速又快又急:
「又過了許久,我們也在百般猜度時,有人將我帶來了這裡,讓我照顧姐姐,然後我就看到了姐姐你,全身是血……」
她哽了一下,眼簾迅速垂下去,掩住一閃即逝的水光:
「姐姐,你不要再這樣……我知道你驍勇無懼,不像尋常的女子,可是我會很怕……」
「傻妞,」織成不由自主地,用上了另一個時空的口頭禪,摸了摸明河腦後的頭髮。
梳得明鑒照人的髮絲,與綠紗衣領之間,露出一截潔白的頸子。此時正柔弱地低垂著,還有些微的顫抖,像小動物的背脊,惹人憐愛。
明河其實也是個小美人呢。
織成心想:現在年歲尚小,再過幾年,不知會是怎樣的明艷照人。
「好啦,你看我自入織造司來,屢遇艱險,一路披荊斬棘,又有哪次死掉了?我們老家有句話,叫作禍害千年在。像我這樣的禍害,就該長長久久地活著,專來害你。」
明河撲噗一聲,破涕為笑,不好意思地抹了抹眼:「平原侯也這麼說來著!我來這室中時,他早就在了,就坐在你的床邊,一聲不吭。他旁邊還站著幾個侍女,嚇得也是大氣不見一絲兒。
後來……他見我駭得哭了,居然還笑了一笑,說『你們娘子這樣厲害,一路靠石漆發家不說,既不怕武衛,還折服了方士,哪裡是尋常女郎,簡直就是個妖魔!你放心罷,不會隨隨便便就死掉的!』」
她偷偷看了一眼織成,悄聲問:「我聽侍女們說,娘子你被那些方士們尊為神女了,還會……還會法術,叫那個什麼印射出光來,把銅雀台上的貴人們都嚇得呆了,是不是?」
「也沒那樣誇張,你看平原侯就完全不怕。」織成不願多談陽平治都功印的事情,同時也開始頭痛:聽曹植對明河的說法,分明也對自己能祭印的事有了興趣,而其他的貴人也知道了,包括曹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