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難怪織造司諸人如此激動,只因為這織機的改良,一向是紡織行業的難中之難。
自先秦以來,織機特別是提花機的技術一直在不斷改良。到了西漢時,巨鹿有個叫陳寶光的人,他的妻子運用到一種新的提花機,用一百二十鑷,可以使織錦的速度得到改進,一匹價值萬錢。
到東漢之後,比前朝就更為精良一些了。從王逸的《機婦賦》裡,大致可以瞭解一些梗概。
他寫到「高樓雙峙」,是指提花裝置的花樓和提花束綜的綜相對峙,織工坐在三尺高的花樓上,按設計好的「蟲禽鳥獸」等紋樣來挽花提綜。
挽花工在上面俯瞰光滑明亮的萬縷經絲,正如「下臨清池」一樣,制織的花紋歷歷在目。「游魚銜餌」是指挽花工在花樓上牽動束綜的衢線,衢線下連竹棍是衢腳,一般要一千多根,挽花工迅速提綜,極像魚兒在上下爭食一樣快。提牽不同經絲,有屈有伸,從側面看,確如漢代人習慣畫的星圖,「宛若星圖,屈伸推移」是一句十分形象化的比喻。
目前織造司下屬各織室的提花機,有一部分就是借鑒了這種織機的技術。
但是這種複雜的提花機,需要精深高超的技術,操作起來十分不易,而能夠操作的織工更是鳳毛麟角,幾乎相當大師級人物,往往深藏於宮中,只為皇室的貴人織出少量的珍錦。放在織室這樣的大規模作坊中,實在是不容易推廣。
目前織室中各提花機的功率,織個最普通的平紋都要兩束綜,織斜紋就要四束綜,如果再多些花樣,要得更多。相應的躡數也會增加,如此累贅的織法,估計一架提花機要六十天才能織出一匹錦,還是只有西漢時陳寶光妻改良後的速度。
比如織成所在辛室,合計六張機,正常的速度才能六十天織出六匹錦。
而且在這種織綾機上操作,織奴們累得滿身流汗,疲憊不堪,生產效率很低。
但是這種情況,在三國時期,準確地說,在魏明帝時代,也就是曹丕的兒子曹睿當了皇帝後,卻得到了大大的改進。
織成聽到高喜叫道「去請馬師」,心頭一動,暗暗忖道:
「馬師?既然姓馬,又被尊稱為師,看來是織造司中頗有些地位的匠人了,難道是……他?」
不多時,只見腳步匆匆,卻是先前的小內侍,帶了個人小快步趕過來。那人身穿青色葛衣,頭戴績巾,年紀三旬左右,一張蠟黃的臉上滿是細汗,相貌頗為拙樸,並沒有什麼起眼的地方。
但高喜一見那人,卻如獲至寶,趕緊遞過手中的帛片,叫道:「馬師,你且看看,這圖紙可行麼?」
那被稱為「馬師」的人雙手接過帛片,只是定晴一看,忽然手指顫抖起來,結結巴巴道:「這圖……圖……紙是何……何人所……所制?鈞願聆……聆聞其詳!」
高喜一直在盯著他的神情,聞言忙一指織成,道:「是這名辛室的織頭所獻!」
織成一聽他自稱「鈞」,頓時心頭大震:「果然是他!馬鈞!他就是馬鈞!」
她在後世學的是紡織工業,如何不知道馬鈞的大名!
馬鈞字德衡,是中國古代赫赫有名的機械大師,在傳動機械方面有很深的造詣,後世人們對他的評價很高,稱他為「天下之名巧」。
馬鈞是扶風郡人,出身庶族,家境貧困,從小又有口吃的毛病,不善與人言談,在讀書方面也沒什麼天份。所以既不能以才氣打動權貴,又不能以品行而得到舉薦,加上族中無人可為靠山,到了成年之後,別說入仕途,便是個儒生也沒混上。
但是他天資聰慧,雖然於讀書一道沒有建樹,但頭腦靈活,勤於動手,尤其喜歡鑽研機械方面的問題。
加上他生活比較貧困,長時間住在鄉間,比較關心生產工具的改革,經常會設計一些水車、風車來幫助鄉人,也小有名氣。
後來生活實在貧困,無以為繼,於是鄉人便將他推薦到了同為扶風郡人的高喜這裡。作為同鄉的高喜,想到織造司中織機甚多,也需要這麼一個精通機械的人來幫助,加上看在鄉里的情面上,於是便收留了他。
馬鈞入了織造司後,的確用自己的特長修好了不少織機,也對一些小小的地方進行了改良,加上為人忠厚老實,高喜對他十分滿意。
馬鈞本是良民,未入賤籍,不能當作匠人看待,於是上上下下,都稱呼他為「馬師」。這次見到織成所獻的新圖,本能地便想到了他,立刻召了過來。
但是織成此時注視著馬鈞,心中卻有著極深的愧疚之意。
自己此舉,完全是沾了穿越的光,因為她獻上的這張提花機改良圖紙,在真正的歷史上,其實是由馬鈞發明的!
只是,歷史記載,馬鈞是在魏明帝時獻上此圖的,而自己,卻提前剽竊了他的智慧成果!
馬鈞卻並不知道這些因果,此時他的臉因為激動漲得通紅,那是真正的喜愛機械科學之人,才能有的從內心深處迸發的激動。
他甚至顧不得男女尊卑,也顧不上在場還有其他人,便跑到織成面前,結巴道:「這位娘……娘子所製圖中,可是簡……簡化了踏……踏具,也改造了桄,統統……改成……改成了十二躡,是……也不是?」
他一激動,結巴的樣子便顯得更是可笑。但是在場的人沒一個去笑話他,因為分明都能看出來,這位精於機械的馬師,已完完全全肯定了織成這張圖紙的重要性。
「正是。化繁為簡後,織出的錦圖案會多而奇特,花型也會變化多端,而且其實奴所說的比以前工效提升一倍,還並不確切。如果能讓織奴們熟練掌握後,工效提升三倍,亦是在情理之中。」
織成長吸一口氣,默默地在心裡向這位未來的大師致歉後,誠懇地說道:「這不過是奴平空想像出來的,至於具體如何改進機械,還望馬師指正。」
「好!好!好!」馬鈞滿面放光,難得這三個字說得乾脆俐落,他顫抖著捧起那張帛片,連聲道:
「娘子……此舉……可……可謂是利國……利民啊!」
高喜深知馬鈞為人,一向是絕無虛言,想到織機改良之後,原來六十天出一匹錦,竟然可以達到三十天、甚至是二十天出一匹錦,那這新的提花機豈不是成了會吐金子的聚寶盆?到時候寸帛寸金的織錦源源不斷地生產出來,何愁軍費不豐?自己治下有了這等大好事,上方御府甚至是朝廷必有嘉獎不說,只怕還會得到丞相的青眼!
眼下錦庫雖然被燒,但方纔親近的小內侍暗中來回話,所燒的錦匹不過二十餘匹,若是私下賄賂上官,又加快織錦的速度,未嘗不能補上這些數目,將功折罪。何況與織機得到改良一事相比,燒上幾十匹織錦,對於上方御府來說,就已算作小事了。
不禁也是大喜,看向織成的目光,簡直是視如珍寶一般:
「原來你前來綾錦院,竟是為了向夷則獻上這張圖紙!只可恨他目光短淺,只思個人**,卻險些誤了大事!」
眾內官也都雀躍起來,興奮的已經在交頭接耳,望向那圖紙的目光都恨不得要熱出火來。
「只是,」織成面露為難之色:
「奴有一言,不知該講不該講。」
「快講快講!」高喜此時只恨不得將織成供起來,一迭聲道:「你立下大功,我織造司必不虧你!」
「此機改良時所涉機件眾多,決非這一張圖所能囊括。具體細節,只怕奴還要與馬師親自商議。且為節約成本,」織成說出許多新鮮詞:
「奴建議就在原各織室的織機上進行改裝,而織奴們對於新的提花機是否能精確操作,也需要一個培訓過程。但這樣一來,還需做一個計劃,將機器、人員各自排班錯開,一邊在舊織機上生產錦匹,一邊進行新提花機的改裝和人員的培訓。個中千頭萬緒,若是能將十大織室合而為一,則操作起來更是方便。」
「不再分列八大織室?這個……」
高喜有些躊躇,織成望了一眼馬鈞,這位樸直的兄台已主動發了言,不知是否人逢喜事精神爽,他這次居然說話頗為流暢,絕不結巴:
「這位娘子所言極是!以前鈞也想過要改良織機,但是各織室中所擅織錦的種類不同,技法不同,對各織機的要求也有不同。雖然花樣繁多,但的確不利於工效的提升。此次提花機改良之後,務必要求所有的織錦過程,都是同一方法,那麼八大織室的技法不同,反而會成為滯礙。」
「可是織錦一道,也是要求各有所長,才會異采紛呈……」
高喜不豫道,織成卻開口道:
「這有何難?朝廷設各織室,主要是為了用錦來換取金錢。這些錦類的消費群體更廣,主要消費者是各地的富戶,對於他們來說,錦的織法並不重要,只需花色新穎,質地精良便可,所以織室想要多賺錢,其著重點在於一個量字。物美價廉,才是我們要追求的根本。」
她又多說了幾個新鮮詞,不過眾人連蒙帶猜倒也勉強聽得懂。
「若論到精字,天下錦類雖多,但無論是我們的錦也好,還是吳錦也好,誰也比不上歷史悠久、又擁有無數巧匠秘技的蜀錦!偏偏織室一直不肯放棄對於精字的追求,卻又不能做到一個『量』字,長此以往,又怎能指望賺到更多的錢呢?」
她的話雖然聽起來頗為粗鄙,但連曹丕聽了,也在皺了皺眉之後,覺得頗有道理。
高喜不禁問道:「那依娘子之見……」他不由自主的,對織成已有了敬重之心,稱呼也不由得隨馬鈞而改變了。
「將十大織室合而為一,同時生產,統一規劃!務求一個『量』字!」織成回答得乾脆俐落:「至於那個精字麼,蜀錦能有今日之地位,絕非一朝一夕之功,咱們也不能放棄。不如在織室之外,另設一個研新室,專門研製如何製作最為上等精美的錦匹,如此分工,豈不兩全齊美?」
「好主意!只是十大織室合而為一後,這綾錦院……」
一個念頭從高喜腦海中,驀地跳出來:
「綾錦院名存實亡,但織室的織頭,就相當於院丞了。這人選……」
陸焉望向那個侃侃而談、神采飛揚的女子,不禁嘴角露出了由衷的笑意。
好一式連環計!
環環相扣,步步為營,幾番做作,最終的目的竟是為了這個!
十大織室合而為一後,無論是她口中的培訓還是改良織機,都需要一個人來總挽全局。而馬鈞只是精於機械,且木訥樸直,不擅御人。這總管事務之人,除了她,還能是誰?
她從一開始,便不只上為清除辛元娘與夷則而已,她最終圖謀的,便是院丞之位!
這個位置,對她來說,真的這樣重要麼?從來沒有織奴來做院丞的先例,殫思竭慮,如在刀尖上行走,卻只要一個區區院丞之位。這位置,對於沒有背景的織奴們來說,自然如上青雲。可是對於明知自己有憐惜之意的她來說,並非一個好的選擇。
他認識的任何一個尋常女子,都不會選擇她這樣的道路。怕是早就願意去了鄴宮,或留在陸府別院吧?至少衣食無憂,閒情逸致,甚至是,還可以好好修整自己的容顏,不顧一切地攀附著他這樣的男子,甚至是曹氏兄弟,只為了想著去往那所謂的雲端……
既然她費了這樣大的心力,自己也不能袖手旁觀。
他正待開口,卻聽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來:
「茲事重大,織錦一事,涉關軍國重資,不可小覷。某看這綾錦院的院丞,也應與之前有所不同了。」
曹丕雙手負後,神色肅重,先前那種淡淡的嘲諷已消失了。只是掃視眾人一眼,便已頗具威勢。
高喜正在憂心自己要如何說服上方御府令,一聽曹丕開口,頓時心頭一鬆,忙道:「五官中郎將是朝中柱石,所言自然是老成持重,下官願聆其詳!」
曹丕的目光只在織成身上一轉,便若無其事地移開去,沉聲道:
「此間之事的處理問題,某自會去見上方御府令,原任院丞夷則,品行敗壞,穢亂織室,雖死亦不能恕,應明正罪行,戳屍暴眾,並公佈御府,以儆傚尤。辛元娘雖然手段激烈,謀剌上官,但亦有節烈之行,允全屍下葬。」
織成輕輕吁了一口氣。
曹丕這番話,分明就是肯定了她所述的情節,對於院丞二人之死,相當於是敲釘轉角,無法再翻案了。
「至於院丞之選……先前這位娘子所言極是,提花機改良之事,為重中之重,絕不能掉以輕心。新的院丞,擔當織機改良與分類織錦的重任,自不能再從內府中挑選不懂行的內官來擔任。唔……人才不拘出身,不如就用了這個辛室的織頭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