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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第三十九章 盤中 文 / 東海龍女

    以司馬芝之能,眼下不是沒有手段查下去,只是人證物證俱毀,重新查證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對於堂堂的大理正來說,所接的案子必是震驚朝野的大案,幾乎是日理萬機,而織造司畢竟屬於內府,內府死個內官和織奴,對於士大夫們來說便如死上兩隻螻蟻般,無足輕重。且也的確不是大理正應該插手的範圍,若堂堂二千石的高官來處理這樣一件事,正如殺一隻螻蟻,竟用上一柄牛刀一樣。

    若事無鉅細都要大理正出手,則官居二千石的大理正與鄉下的裡正又有什麼區別?

    也是司馬芝一向性子直爽,雖有城府,並不擅偽詞,想到什麼,就毫不遮掩地說了出來。

    陸焉微笑道:

    「正是,眼下『敬神衣』將至,而一月後織造司又要例行交納錦匹,眼下的確不應再生事端,高司官還是想想如何善後才是,千萬不可誤了朝廷之事。」

    高喜一邊抹汗,一邊連聲稱是。

    織成瞥見曹丕望了過來,還是黑石子兒一樣的眼睛,浸在清澈的水裡,看似黑是黑、白是白,但仔細看,總覺得透過那些水紋的折射,扭曲出一些別的意思。

    有著冷淡,亦有著嘲諷,甚至是……厭惡?

    她心頭不禁又是一陣無名火起。

    再好的性子,也架不住他這樣明裡暗裡的揉搓。

    又沒做過對不起他的事,他厭惡她什麼?他拿她當什麼?

    膝下的貓狗,還是腳底的爛泥?

    「你這織奴面色有異,難道對大理正此話有何異議?」曹丕似乎並沒有看出她眼中隱現的怒意,反而目光轉了兩轉,道:「就允你大膽說來也罷。」

    素月嚇了一跳,她原本是一直低著頭的,現在也不由得向織成看過來,顯然聽到這位貴人親自點了織成的名,為她十分擔憂害怕。

    就連其他人,也不禁吃了一驚,不知道曹丕怎麼心血來潮,竟會讓這樣一個織奴來回話。

    但轉念一想,曹氏族人多是這種隨意不羈的性子,曹操本人在朝堂之上雖然嚴肅,年輕時與市井兒都多有交往。這曹丕雖然算是穩重,不像平原侯曹植,興起時居然與遊俠一起食肉喝酒,彈鋏長歌;但一時心血來潮,詢問個卑微的織奴,倒也不算什麼稀奇事。

    只是可憐這織奴,面對幾位貴人,稍有一個不慎,便會像先前的常新和乙大娘一樣,要受些皮肉之苦了。

    「你不斷敲打威嚇,只想瞧瞧我如何驚惶失措,向你求饒服軟?我卻偏偏不讓你如願。」

    織成此時已經肯定地明白,就算看在陸焉份上,曹丕也絕不會戳穿自己的謀算。

    否則他大可按司馬芝的法子,壓著織造司照辦,又怎會扯開話頭,點明讓自己來胡言亂語一番?

    不過就是想嚇嚇自己,如貓戲鼠子一樣罷了。

    說起來,似乎一開始他就對她頗為冷淡,只不過今日這敵意更明顯了一些。

    她自問沒有得罪過他,也不知他為何就這樣一番態度。難道是因為自己長得與甄洛相似,而甄洛又是他平生最心愛的女人?

    她回想起槿妍的相貌也有幾分像甄洛,可是那日在陸府別院中,當曹植提出要將相似甄洛的自己送去侍候曹丕時,陸焉卻從頭到尾沒有提過槿妍,便知道他是極為瞭解曹丕的心思的,並不像心性粗放的曹植。

    甄洛是不同的,對曹丕一直是如此。

    就好像剛失去了一幀絕世無瑕的名畫,卻偏偏看見旁邊放牛的頑童用炭棒胡亂塗抹了一幅相似的畫面來充數,不但不讓他喜歡,反而是厭惡。他心中女神一樣的人物,最好是獨一無二,否則豈能讓一個寒微的甄氏旁支小娘子、一個低賤的織奴玷污了半分?

    又或者,是自己無意中流露出的不羈令得他反感?在陸府別院中,只有他一個人敏銳地發現了,自己的自稱是平起平座的「我」,而不是謙卑恭順的「奴」。

    對於此事,陸焉也沒說什麼,當然陸焉是知道所謂的她的「身份」,但是曹植不是也沒在意麼?為何偏偏就只有曹丕他一人在意?

    說到底,他就是嫌惡她的卑微,嫌惡她的相貌,嫌惡她的身份。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陳勝吳廣這兩個農民都能明白的話,偏他不能明白?

    他的母親卞夫人,也不過是個歌伎出身,曹操還不是奉為正妻?

    「是,謹遵將軍之令。」織成微微挺直了身軀:

    「奴方才面露異色,並非是不滿,反而是贊同大理正之言啊。」

    「哼,」曹丕輕哼一聲,似笑非笑,道:

    「且不說大理正博聞強治,天下知名。況你一個低賤織奴,難道還敢反駁大理正之言不成?」意下是指她趨炎附勢,所言為虛?

    陸焉終於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頭。階下的女子卻不以為意,甚至根本沒有理睬曹丕言下的譏嘲之意,轉向司馬芝,說道:

    「大人既為大理正,精通律法,自然知曉律法存在之意義,不是用來苛責而是用以教化,之所以對於不服從約束者施予懲罰,是為了使國家上下清明、井井有條。」

    司馬芝聽到此處,有些意外之色,道:

    「你這小娘子竟也通曉律法?想必沒入織室之前,亦應是出身不凡罷?」

    漢朝時雖已有了紙張,但十分昂貴,還是多以竹簡抄寫。普通人家連書籍都難得一本,便是富戶也無法謀得。只有那些世家才有大量書籍的存在,甚至那也是他們身份財富的一部分像征。

    所以漢朝女子中,那些家境富裕者也會師從儒者,學上幾百個字,甚至會做些詩詞。

    但能像織成這樣開口便清晰地談論到律法存在之意義的小娘子,必定是看過許多完整成體系的書籍,那麼必定是出身於書籍如山的世家了。

    只是此時正逢亂世,不少世家傾頹於戰亂之中。事涉政治,司馬芝也不便詢問織成的具體籍貫,但看向她的目光中,已多了幾分同情之意。

    織成並不知自己這一番話有多麼引人注目,作為新時代的女性來說,對律法的這種瞭解,只是一種基礎罷了。

    但見司馬芝態度溫和,便知他並不反感,又很敬慕他的專業水平,便恭敬地答道:

    「是奴斗膽妄言了。奴以為,律法森嚴,然而如果執行不當,則處罰罪行時的失誤,往往都是失誤在過分的用刑,以致於太苛刻殘暴上。」

    司馬芝眼中一亮,道:「然則以我方纔之言,可有什麼不妥麼?」

    「大理正所言,都是查證案件的老成執重的法子,奴豈敢妄論。」織成坦然道:「只是現在的情況是,雖然在辛乙二室之間的廁室間找到了贓物白絹,卻是先得到贓物,然後再通過審訊來求得證詞。這些織工都是弱質女流,又怎會經得起拷打?白絹出處原在庫房,被發現時又在廁室,這兩處是人人都去得之地。經受不住拷打時,十有**的織工,都能編造出合理的偷盜過程,甚至互相攀咬,以此來脫離拷打之苦,承認莫須有的偷竊之罪。而根據假話定的案情,是不能用來判斷罪案的。」

    「所以奴認為,只是兩匹白絹,其被盜之罪,首在庫房管理不善,而非在盜賊。」

    「庫房管理不善……」司馬芝沉吟道:「這兩匹白絹來自何處?」

    「回稟大理正,」織成並不閃避,答道:「原是出自我辛室庫房,但上一任辛室織頭辛大娘已然身死,奴是現任織頭,方才接手便出了此事。」

    「說來說去,就是無人可追加罪責了?」

    曹丕冷笑一聲,道:「你巧言令色,只不過也是想洗脫自己罷?」

    「將軍,奴不敢當『巧言令色』這四個字。」織成強壓住火氣,微笑道:

    「有句話說,『簡而易從,大人之化也。不失有罪,庸世之治耳。』在執政中把握寬大簡便的原則,使人民容易心悅臣服,這是聖人採用的教化之道啊。而所謂的不放過一個有罪之人,嚴苛到底,這只是平庸世道的治理辦法而已。」

    這番話一出來,這場中但凡有些見識的,看向織成的目光都有些不同了。

    這小娘子的確有些與眾不同。

    這世上從來不缺乏才女,尤其精擅書畫詩道的才女。比如蔡邕之女,令得曹操大張旗鼓迎回的蔡昭姬便是個中翹楚。那是因為世家培養女子,一是節操,二是才情,三是執家之道。

    但沒有一個世家大族,會讓族中的小娘子去接觸律法,她們也沒什麼興趣。

    織成能繼而說出這番話來,已足以驚世駭俗了:

    「當今朝中皇帝聖德,明公嚴正,正是聖世昌隆之象,又怎會採用平庸世道的治理辦法呢?區區兩匹白絹,既已追回,庫房也沒有受到損失,於朝廷又有何礙呢?若能以此事教化眾織奴,令她們生出對朝廷的感激涕零之心,並時刻懂得修正自己的德行,難道這樣的結果,不是勝於強刑逼供、羅織攀咬,令得人心浮動、哀聲盈耳,令整個織室甚至是綾錦院惶惶不安,要強得多嗎?」

    說得好!高喜恨不得要為之擊節了!

    他本來也想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出發點說來說去,不過是怕誤了織造司的差事,也誤了自己前程。這些念頭和理由,都無法放到場面上來說,更無法說服這些個貴人們。

    誰知這個辛室的織奴,倒是巧舌如簧,字字句句,無不緊扣聖人法治之道,既凜然大義,又有禮有節,簡直叫人無法反駁,當然也無不是說到了自己的心坎兒上!

    陸焉一直靜默無言,氣定神閒,寬大的衣袖,如流雲般飄落下來,即使是再激烈的措辭,也不能叫他的衣袖顫上半絲。

    而且他自始至終,沒有幫腔的意思,似乎篤定了織成能夠應對曹丕暗中的刁難,只到此時,才目視織成,微微一笑。

    他那一笑,宛若滿樹繁花,迎陽綻放,說不出的明媚燦然。織成眼角餘光無意中與他的目光一對,忽覺心旌神搖,暗道:

    「他笑起來竟這樣好看!不像那個撲克牌臉!」

    撲克牌臉這次倒沒有橫生枝節,倒是若有所思。

    果然司馬芝長笑一聲,道:「好!好!好!好一個織造司,竟有這等人物!」

    他倒也不拘身份,聽織成說出這番話來,竟然長拘一禮,肅然道:「某自任大理正以來,自以為精通律法,有時難免執於嚴苛而疏於教化,卻只到今日才知道大人之化與庸世之治的區別,實在是受教了!果然執法時一如對待天秤,增一分則太重,減一分則太輕,只有教化與嚴苛並行,慎小謹微地對待,才是真正的法治啊。」

    織成微笑起身,也向他盈盈一拜,道:「奴不才,大放厥詞,幸得君不怪罪,多謝了。」

    她說出這番話來,其實心中也沒有底。但清楚地記得漢末三國的一些故事,無論是曹操劉備還是孫權,總是要盡力證明自己的勢力最是正統,你說你的皇室之後,我就挾天子以令諸侯。

    此時還沒有科舉制度,為了招攬英才,兩漢時期的人才選拔制度有「征辟制」和「察舉制」。

    征辟是一種自上而下的人才選拔制度。朝廷特徵那些有名望的人出來做官,稱為「征」,公府及州郡長官自行辟除人才到他們的幕府做屬吏,稱為「辟」。

    察舉是一種自下而上的選拔制度,是由地方長官(一般以郡、國為單位)在轄區內考察、選取人才並推薦給上級或中央。察舉設有「常科」與「特科」,「常科」的主要科目有孝廉、茂才(本為秀才,東漢時為避光武帝劉秀諱,改為茂才)、察廉、光祿四行等,「特科」主要有「賢良方正」等。

    其中以推舉孝子廉吏的孝廉科最為常見也最為重要。

    簡單地說,漢朝時提拔人才,就是以一個人在鄉里的品行、德才、名聲,加上名士權貴的推薦,來作為考核任用的關鍵條件。

    那至少說明在漢朝,即使到了群雄紛亂的漢末,縱然朝廷已形同虛設,但無論朝野,社會風氣仍然是尊賢崇德,對於節操品行也還是非常重視的。

    所以,即使是森嚴的法治,只要不涉及謀逆犯上這樣的重罪,扯到以教化為本這個主題思想上,即使不中,亦當不會遠矣。

    當然,最主要的原因,並不是這個。

    她望了一眼那個笑如繁花的男子,忽然覺得這綾錦院也並沒有那麼陰冷,甚至能感受到一絲陽春的暖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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