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初二年的那個雪夜,四周漆黑,不見星月,東南郊外忽有亮紅光芒沖天而起,映得半個鄴城都明亮如晝。
有好事者登上城樓眺望,眼前只有一片熊熊火光。甚至是地平線上騰起的滾滾黑煙,連同煙霧下起伏連綿的別宮樓闕、奔走呼號的甲士身影,都被這兜天蓋地般的火光徹底地掩沒了。
鄴城人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大火。
那些火焰如千萬片霞雲潑灑了赤血,紛紛從天而落。它們紅得絢麗、艷得狂暴,一路以催枯拉朽之勢激奔席捲,將遠近的夜空荒野,都渲染成一片怵目驚心的血紅。
火勢是從東南郊外的雲落別宮起來的。
雲落,並不僅僅只是大魏的一所宮室。
作為天下最負盛名的織造司所在,那裡匯聚了天底下所有織物的綺光華采:錦、綺、繡、絹、紗、羅、綾、縑……印花、敷彩、提花、鎖織、紋繡……
在化為灰燼的最後一刻,它們所迸發出的光焰,雲霞般的金紅中隱有七彩流離,彷彿是在空中,忽然聚集了千萬隻金翎紅羽的大小鳳凰,展翅騰翔在變幻的輝光中,盤旋交錯,吞霓吐霞,遠近的雪野被映得一片通亮,即使是在漆黑的深夜,也宛如明晝。
鄴城之郊的官道上,林風微涼,白露未晞。
那樣清冷安靜的暗夜,與遠方熱烈輝煌的大火,彷彿是處於兩個世界。
兩匹灰白的駿馬並肩站在道間,路邊的淺草沒過了馬蹄,其中一匹還在輕輕地打著噴鼻。
馬上是兩名騎士,都籠著墨黑披風,彷彿與夜色融為了一體。
其中一人始終怔怔地凝視著那片大火,一方黑巾掩去了面龐,看不清神情的悲喜。始終一動不動,便如一尊雕塑般,如亙古以來便靜立於此。
「那些『茫茫』,應該都被火氣融化了。」
過了半晌,這名騎士輕聲道,她騎馬的儀態筆直英挺,一如男兒,但聽聲音卻是個年輕女子。
另一名騎士不言,卻從褡褳中取出一物,雙手捧著,慎重小心地送到她面前。
藉著夜色與火光,隱約看清他掌中之物,竟是一莖花草。根下還有一團濕泥,被薄帛細細包裹起來,以保證其鮮活如初。
「我事先已取來了一株『茫茫』,想著帶回陽平去,給你留個念想。」說話的騎士是個男子。
這莖被稱為「茫茫」的花草,葉片纖細,交差生長,形若草蘭,頂端的花朵卻只有五銖錢大小,花瓣幽藍如紗,邊沿是一圈淡淡的白。捧在他修長的指間,越顯出一種飄渺脆弱的美。
「你還幫我帶出來一株?」
女子有些驚詫,接過那株「茫茫」,端詳了片刻,幽幽道:「還記得當年將千萬株『茫茫』移植到雲落別宮時,當真耗費了無數的人力心血,最後足足損失了半數以上的植株,才使得鄴城冬日的雪光中,盛放出蜀地獨有的淡藍花海。如今……只怕是全都融於大火了。」
「這是一種倔強的花朵。」
男子柔聲道:「出自蜀地陽平之巔,生性不畏陰冷,只盛放於蜀地的冰雪之中,卻獨懼光熱,哪怕輕呵一口熱氣便能令之融化。所以蜀地相愛的年輕男女才喜歡以『茫茫』互贈,因為它的飄緲易傷,一如愛的不可預料。」
「是啊,倔強而又脆弱的花朵……當年我是錯了。那時我年少氣盛,滿懷欣喜,以為精誠所至,連天意都可逆轉,才強行將『茫茫』遷入鄴城。如果……如果將它們留在蜀地,或許不會有灰飛煙滅的一天。」
女子抬頭遙望那片火光,輕聲道:
「不過,誰說得清呢,如果『茫茫』有靈性,或許它是願意的。生於冰雪,融於大火,也是不錯的結局。」
她的目光,彷彿穿透那些煙氣的迷障,察覺到滿天的火雲中,有一片淡藍的霧氣,正在裊裊化散。
那是千萬朵「茫茫」被火氣所融的幽魂。
彷彿想到了什麼,她伸手掀起黑巾,將那株『茫茫』舉到了鼻端。
暗沉的黑,襯出了淡白的肌膚,與幽藍的花色一樣,顯得那樣美好而又飄渺。
男子靜靜地望著她,目光中滿是憐惜和不忍,彷彿已經明白了她即將的舉措,卻只是輕不可聞的、低低歎息了一聲。
果然,女子低下螓首,向著那幽藍的花瓣,輕輕吹出一口氣。
那樣輕、那樣柔、那樣小心翼翼,似乎都吹不碎花瓣上的露珠,然而卻讓「茫茫」的花朵,卻劇烈地顫抖起來!
彷彿是初春的薄冰,遇上了熾熱的艷陽。
那些幽藍白邊的花瓣,竟飛速地融化、消失了。女子的手中,只留下光禿禿的花莖,還有那團孤零零的根上帛泥。
「我們走罷。」女子隨手將花莖拋開,隨著噗的一聲輕響,落入道邊淺草之中。她揚起鞭來,眉宇舒展開去,彷彿拋去的只是微不足道的物事一般,甚至不曾再看上一眼。
啪啪!
是馬鞭的脆響,擊破了無盡的虛空。蹄聲噠噠,馳影如電,拋下那映紅半空的火光,拋下所有的過往,飛奔向雪野與天際的盡頭。
一曲清歌,帶著隱約的宛轉冷意,在漸漸遠去的蹄聲中,幽然響起:
「應憐陽平經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蹄聲遠去,歌聲漸輕,終不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