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殿下……」
遠處傳來了小太監刻意壓低的輕喚聲,假山涼亭上,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兒縮在柱子後面,不想讓他們看到自己。
不知過了多久,喚聲漸漸遠去,男孩兒長出了一口氣,閃出身形,坐在條椅上抱著雙膝,望著假山下荷池裡的一汪碧水發起了呆。
正是初春,天色剛剛暗下來,便有涼風從臉頰邊拂過,不一會兒,男孩兒的小臉就凍得通紅了。
一眼望去,四周更加寂靜,遠處星星點點的亮光,仿若召喚人們回家的燭光,讓人心生期盼,可男孩兒的心裡,卻沒有一絲想要回去的感覺。
「殿下,你在上面嗎?殿下…···」
假山下,響起了一聲蒼老的婦人喚聲,過了一會兒,見無人回應,老婦人抬腳朝石階上邁去,剛走了幾步,涼亭口,小男孩兒面色慌亂的閃了出來,「燕嬤嬤,我就下來,你別上來了。」
說罷,小男孩兒「蹬蹬蹬」的下了台階,伸手接住了老婦人溫熱的手,兩人緩步朝前走去。
「殿下,有什麼事,和燕嬤嬤說,以後,可不許到處躲讓奴才們尋不到你了,知道了嗎?找不到你,燕嬤嬤心裡會擔心的。」
燕嬤嬤慈聲說道。
輕咬著嘴唇,男孩兒遲疑了一會兒,方點了點頭悶聲應了一句。
感覺到孩子的不對勁,燕嬤嬤停下腳步,蹲下身子看著他的眼睛問道:「殿下,怎麼了?」
「燕嬤嬤,她,她不喜歡我,對不對?」
黑暗中,男孩兒的眼眸中,儘是惶恐依稀,還能看到一層淡薄的水光,在夜色裡顯得愈發晶瑩剔透,可燕嬤嬤的心裡瞬時就像針扎一般的痛了起來。
長歎了口氣燕嬤嬤顫顫巍巍的站起身,牽著男孩兒的手回了瑞安宮。
瑞安宮裡,住著六皇子賀啟暄。
六皇子的生母是宛昭儀,論榮寵,這宮裡無人能及,可宛昭儀性子清冷,偌大的一個後/宮除了面對皇后時還有幾分笑臉,對著旁人,一臉的波瀾不驚,仿若什麼都入不了她的眼一般。
不止如此,便連唯一的兒子,宛昭儀也不怎麼搭理。
私下裡聊起此事,妃嬪宮婢們都百思不得其解,在她們看來子以母貴母以子貴,宛昭儀有聖上的寵愛,又誕下了兒子便是百年後,榮寵也是僅次於皇后娘娘的,可她這樣冷待六皇子,再過幾年人老色衰後,還有什麼依仗?
到那時,六皇子也長大了,對她滿心的怨懟,就更不會與她親近了。
何苦來哉?
幸災樂禍也好,暗裡同情也罷,宛昭儀依舊故我對六皇子,她的冷淡一如對旁人,甚至對太子殿下,宛昭儀也要和顏悅色些,彷彿六皇子不是她十月懷胎誕下的。
服侍著六皇子用了晚膳,燕嬤嬤揮了揮手示意宮婢都退下,牽著他的手進了內殿。
滿是皺紋的臉上,已多了幾分憔悴和蒼老,燕嬤嬤親暱的將六皇子抱在懷裡,有些感傷的看著他說道:「殿下,燕嬤嬤怕是伺候不了你多久了。到時候,嬤嬤不在身邊的時候,你凡事多看少說,多長個心眼,知道了嗎?」
眼中含著一絲恐懼,六皇子緊緊的抱著燕嬤嬤的胳膊,聲音中已帶出了一絲哭腔,「燕嬤嬤,你要去哪兒?你別撇下暄兒······」
燕嬤嬤的心裡,又何嘗捨得?
面前的孩子,是自己一手帶大的,昔日還在襁褓中時,小傢伙閉著眼睛的小模樣,似乎還是昨天的事,一轉眼,已經長這麼大了。
眼角滲出了兩滴淚,燕嬤嬤抬起衣袖擦掉,吸了吸鼻子看著六皇子叮囑道:「嬤嬤已經老了,不能永遠陪在殿下身邊,所以以後的路,要殿下自己往前走了。」
眼圈都紅了,可六皇子卻執拗的咬著嘴唇,不肯落下淚來。
他倔強可憐的小模樣,頓時讓燕嬤嬤潸然淚下。
攏緊了六皇子,燕嬤嬤哽咽著哭道:「殿下,嬤嬤也捨不得你,可是嬤嬤怕是沒多少日子了,往後,就只有殿下自己一個人了。」
七歲的孩子,心裡其實已經隱隱約約的明白了生死,更何況,宮裡這樣的地方,每天都有太監宮婢因犯錯而被處死,孩子的心裡,雖不明白什麼是死亡,卻也知道,唯一真正關心自己的人,就要永遠的離開自己了。
再也忍不住,六皇子大聲哭了起來。
偎在燕嬤嬤懷裡,六皇子委屈的說道:「你們,你們都不要我了……嬤嬤要走了,她,她又從來不理我,你們都不要暄兒了···…」
「好孩子,你這麼招人疼,怎麼會有人不要你?」
燕嬤嬤感傷的擦著眼淚,一邊搖晃著身子哄著他說道:「等你長大了,你就明白你母親的一顆心了。你要記著,這世上,再沒有人能比她更愛你,更疼你,知道嗎?」
不忿的坐起身子,六皇子癟著嘴反駁道:「太子、二皇兄還有三皇兄,他們都比我大,可他們都和自己的母妃住在一起,只有我,只有我一個人孤零零的住在瑞安宮,我去給她請安,她從來不會像看太子哥哥一樣笑瞇瞇的看我,就連母后對我都要比她對我好。」
積壓在心裡的不滿吼了出來,六皇子的臉已經漲的通紅,說完,他卻咬著牙關,抬起胳膊擦淨了臉上的淚水,扭過頭倔強的看著窗外黑漆漆的夜色,可眼中的委屈,卻比夜色更加濃郁,讓燕嬤嬤看著,心裡越發酸澀難受起來。
輕拍著六皇子的背,燕嬤嬤喃喃的說道:「好孩子,等你長大了,你就知道了,長大了,就知道了……」
那夜過後沒多久,燕嬤嬤就出宮了,又過了幾個月,便聽聞燕嬤嬤過世了。
知道燕嬤嬤過世的那日去漪蘭宮請安時,六皇子一如往常的沉默,可有幾次抬眼,卻見她眼中儘是擔憂注意到自己的凝視後,也不再躲避。
心裡似是有什麼一閃而過,六皇子沒多想,請完安照常退了出來。
春去秋來,轉眼又入了冬。
初冬第一場大雪降臨的時候,宮裡傳出噩耗,九皇子早夭了。
聽聞消息的時候·六皇子正在院子裡和自己小太監打雪仗,手中一緊手裡攥著的雪團當即捏的粉碎,手心裡的一團雪慢慢的化成了一汪水,那股寒意似是瀰漫到了心裡一般,讓他不自禁的打了個戰慄。
九皇子比他小四歲,前幾日,他還牽著小傢伙軟軟的手·跟他講蝴蝶是毛毛蟲變的,明明還活蹦亂跳一臉燦爛笑容的九皇弟,怎麼短短幾日的功夫·就受凍染上風寒了?
皇子的身邊有那麼多的宮婢伺候,九皇子還是住在生母柔貴人宮裡,再說了,便是凍病了,宮裡還有那麼多的御醫,怎麼這麼快就早夭了?
木然的聽宮裡的大宮女說,九皇子還小,扛不住病去了也實屬正常,六皇子開口欲爭辯幾句,想起燕嬤嬤說多看少說的叮囑·頓時將話又嚥了回去。
燕嬤嬤說,人的眼睛是不會騙人的,身旁的人對你怎樣,只看他的眼睛便好。
燕嬤嬤說,殿下,誰都可能騙你·只有懷胎十月的母親不會,可憐天下父母心,無論發生了什麼事,你都要相信,她是這天底下最疼你的
燕嬤嬤還說,等你長大了,你就懂了。
燕嬤嬤,如今,我終於懂你說的話了。
那天,是三皇子賀啟智的生辰,當著眾多人的面,三皇子推到了六皇子,錦桌旁的一碗熱湯傾瀉而下,落在了他的胳膊上。
那一刻,殿內一片死寂,連身旁小太監的呼吸聲,他都聽的一清二楚。
「啪」的一聲,三皇子身後的那個粉衣宮婢,被疾步走來的她抬手掌摑了兩個巴掌。
那是用了多大的力啊?
粉衣宮婢的臉當即就紅著腫了起來,抬眼看到是宛昭儀,那宮婢忙不迭的跪倒請罪,宛昭儀卻也不搭理,一邊柔聲哄著驚嚇的呆住了的三皇子,一邊吩咐了宮婢扶自己回宮裡換衣服,身旁,是皇后疾聲囑咐掌事宮女速速請御醫去瑞安宮的話語聲。
被小太監背著踏出宮門的那一剎那,回過頭去,正看到她急著收回的目光,旋即,正殿內,響起了她清冷的話語聲:「既伺候不好主子,還留著何用?拖去慎行司吧……」
雖沒看到她的神情,可遠遠的,他卻聽出了其中的一絲咬牙切齒。
其實,她心裡是關心自己的吧?
可為什麼,她不能像皇后,像賢妃淑妃她們一樣,溫柔的對自己笑,將自己攬在懷裡親暱的數落自己呢?
一天天的長大,比他大一歲的四皇子和五皇子相繼早夭後,他似乎有些明白了。
宮婢們躲在一起說悄悄話時,他偷聽了幾耳朵。
她們都說,宮裡的女人太多,陰氣太重,所以皇子便極易早夭。
她們也說,其實背後都是誰誰誰動了手腳,如何如何。
而他,雖然沒有生母的悉心關懷,可畢竟他也是聖上的兒子,見了皇后也要叫一聲「母后」,這麼多年,竟也未有人起過要害他的心。
她們說,不得生母歡心的他,已沒有子憑母貴的資格,將來,是沒有機會奪嫡的。
奪‾嫡?
為什麼要奪嫡?不是已經立了太子,太子,不就是大梁的儲君嗎?
他心中有些不解,可看到淑妃那麼認真的教導三皇子要好好做學問,經常還被帶著去乾安殿給父皇考校功課,威遠侯夫人進宮的時候,淑妃笑的愈發柔和。
漸漸的,他懂了。
上,他早都讀熟了,可是每每夫子考校的時候,他都故意答錯,雖為此沒少讓替他受罰的小貴子挨板子,可他卻一點兒都不悔,只私下裡對小貴子越發好,送去的傷藥也都精貴不已。
騎射課時,他明明能比太子早一步到達終點的,可最後一圈的時候,一不留神他卻摔下了馬·額頭上腫了大大的一個包,還留了好些
被三皇子恥笑的時候,他心裡一點不難受,因為·請安的時候,他看見了她眼中的那絲疼痛。
他越來越大,她的性子也漸漸的暖了許多,再看見他,她會柔聲和他說幾句話,雖有些生疏的彆扭,可她不知道·從漪蘭宮出來後的他,一整天,唇角都是彎著的,連眼睛裡,都是滿溢的笑容。
十二歲生辰那日,他到漪蘭宮請安的時候,她笑著衝自己招手,說給他做了身新衣服。
那一瞬·他的眼中,迸發出了無窮的光芒。
跟著丹青進內殿去換了新衣出來,他從她的眼中·看到了「家有小兒初長成」的喜悅,那樣溫柔看著自己的她,從前只有在夢裡才出現過。
第二日,他便換下了新衣,千叮嚀萬囑咐的吩咐了宮婢放在衣櫥裡,不許弄髒弄壞。
那是他第一次得到母親為他縫製的新衣,還是她送給自己的第一件生辰禮物,他怎麼捨得讓它被風吹雨淋的變髒變舊?
見到她的次數,慢慢的多了起來,她臉上的笑容也多了起來。
有時候躺在床上睡不著·回想著她的模樣,他竟突然發現,在這偌大的後/宮,她是那樣的特別。
太后壽誕,皇后用大大小小的六十個壽字,繡出了一副松鶴延年賀壽圖·只為了父皇的一句誇讚,每每去毓秀宮,都能看到皇后從繡架後起身,還叮囑宮婢仔細看護不許旁人靠近。
父皇喜樂舞,賢妃便一個勁兒的托家裡人從宮外尋那些新奇的曲譜,得見天顏的那天歡天喜地的彈奏給父皇聽。
還有淑妃,父皇只不過誇讚了一句她的舞跳的極好,自那以後,那些會讓她變得豐腴的菜餚,便禁止被擺在怡華宮的膳桌上。
而她,六皇子仔細想來,她的繡藝普通,也未見她用心的去學什麼,好像父皇的喜好全然與她無關,她只做自己想做的一般。
可再去漪蘭宮,他卻發現,父皇靜靜的看著奏折,她在一旁看書抑或是縫著舊衣,兩人連多餘的話都沒有,可是抬眼對視時,兩雙眼睛裡含著的溫柔笑意,卻都如出一轍的沁人心脾。
旁的妃嬪,總是趁機邀寵,不是為娘家的親人,便是為自己,而她,從來不開口,也正因為此,遠在鄆州的文府人,每每送信進宮,都是徑直去了毓秀宮,到漪蘭宮的,往往只是口頭的一句問候,聽著便覺得假惺惺的,連一絲溫度都沒有。
看著皇后親暱的叮囑太子莫要熬夜看書,看著賢妃嗔怨的數落二皇兄不該在大日頭下去騎馬,看著淑妃惡狠狠的教訓三皇兄說他再不聽話就讓父皇打他板子,看著他們,他的心裡不是不羨慕的,他多希望,她也能像她們一樣,哪怕就是罵他一頓,也好。
心裡的期盼,像春雨過後的小草一般層層疊疊的漫了起來,他打算學著堂兄襄王世子的模樣,故意做錯事頂撞她,讓她來訓自己。
可是,沒等他想好到底要不要惹她生氣,她病了。
又是該死的初冬,第一場大雪過後,她病歪歪的躺在暖炕上,臉上血色全無,御醫開了方子,卻搖看頭連聲長歎。
他記得,四皇兄去的那日,御醫也是這樣無奈搖頭的。
不,她不會像四皇兄一樣的,她會永遠陪在自己身邊的,燕嬤嬤說,人老了才會死,她還沒老,她的頭髮還烏黑,她的臉上還光滑,她怎麼會死呢?
不會的。
抱著她的胳膊,饒是夫子教過「男兒有淚不輕彈」,他依舊哭的痛徹心扉,大聲的喚著:「母妃,別丟下我,別丟下我······」
她醒了,眼中帶著他從未見過的悲痛欲絕,她說「暄兒,娘捨不得你,娘多希望能一直陪著你。」
聽她說「娘捨不得你」,他以為自己在做夢,可沒等他問出口,她又咳嗽著暈了過去,這一睡,就是三日。
三天三夜,他沒閉眼,呆坐在瑞安宮裡不敢出門。
他生怕,自己一出門,合宮都是白色的帷幕還有披著麻衣的太監宮婢忙亂的到處奔走。
「殿下,宛昭儀娘娘請您過去說話。」
小貴子進來傳話,他竟然嚇了一跳,待到聽清楚他跳下床,鞋都顧不得穿,一路狂奔到了漪蘭宮。
看著她嗔怨的喚了宮婢拿溫熱的帕子給自己擦腳,看著她輕柔的撫著自己的臉叫自己「暄兒」,六皇子頭一次覺得,老天爺其實什麼都看得見。
看著她嘴唇蒼白,卻一個勁的勸自己多吃些他低垂著頭,將眼淚連同碗裡的飯,一起扒拉進了嘴裡。
那夜,他執意要看著她睡了才走。
待到她發出綿長均勻的呼吸聲,他跪在榻前,摸著她的臉堅定的說道:「母妃,兒子會長大,兒子會保護你。」
他起身離去的那一瞬間她的眼角,滑下了兩行淚。
似乎就是一夜之間,他長大了。
他想做大梁很厲害的人這樣,他才能保護母親,可是,他卻不想當皇上,書裡,那些奪嫡的皇子,沒有一個有好下場。
漸漸的,他將目光鎖在了那些戰功赫赫的武將身上。
寧貴人只是個貴人,可宮裡,莫說和她同品級的貴人便連位份比她高的幾個嬪,也不敢奚落她,因為,她的父親是邊陲的封疆大臣,手中握著軍權。
宮婢們私下裡都說,只等到寧貴人誕下孩子她的位份,定然要往上攀升一大截的,所以,宮裡的妃嬪,對她都和顏悅色的。
母憑子貴,若是他也那麼厲害,宮裡的女人便再也不敢背著母親說她的壞話,再也不敢藉著位份比她高,指桑罵槐的數落她了吧?
如是想著,他往宮外跑的愈發勤,跟著襄王府的拳腳師傅練功夫,刀槍棍棒,他舞的有模有樣,回到瑞安宮,關起院門來一練就是一個晌午,連襄王世子都猶疑的質問拳腳師傅,問他是不是趁自己不注意時給六皇子開了小灶。
都城裡的豪門子弟,閒來無事常去喝花酒,他也跟著去了幾次,可看著那些環肥燕瘦的美人巧笑嫣兮的坐在男人懷裡,他卻從心裡有種說不出的厭惡。
兩個人在一起,便該像他的父皇和母親一般,即便不說話,也是那麼的溫馨暖人,不是嗎?
見多了,再怎麼嬌俏的美人,在他眼裡,也都如一具沒有精氣神的木偶,全無趣味。
所以,襄王世子眨著眼睛說,總有一個人會讓你覺得與眾不同的時候,他還不以為然的撇了撇嘴,覺得他有些言過其詞。
可是,那日回到宮裡,扭頭看見她的那一瞬,他才真的明白,原來,這世間真有所謂的與眾不同。
她是慕府唯一的嫡出小姐,被送進宮來給長公主婉兒做伴讀。
那是他第二次看見她了,第一次,是在帝師秦老太爺府上,她跟著母親給秦老太爺和秦老太太磕頭,起身後,她乖巧的站在母親身後,卻趁人不注意和秦府的小姐眨眼睛,雖只是一瞬,卻被他給看了個一清二楚。
明媚賢淑的貴門小姐,原來也可以這樣俏皮,他覺得,這個慕嫣然,有點意思。
可是,他記得慕嫣然,慕嫣然卻顯然不記得他。
自己偷溜出宮,都是穿太監的衣服,所以,她把自己當成宮裡的小太監,他一點兒也不吃驚,可她接下來的一番話,賀啟暄卻著實大吃了一驚。
她淘氣的喚自己是「小鬼」,語氣中的俏皮,讓急著趕回瑞安宮的他腳步一頓。
順水推舟的送她去夕顏殿,一路上,她都開玩笑的打趣說自己是運氣好才碰上了她,否則定然少不了一頓板子,還好心的叮囑他以後要守規矩,好好的活下去。
規矩?她自己都不守規矩,還教訓他要守規矩?
這些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姐,骨子裡最看重禮儀,對自己這樣一個沒什麼地位又不守規矩的「小太監」,不都是像旁人一般頤指氣使的嗎?
就像自己最看不慣的長樂郡主,她娘本來也不是什麼正經的宗親,封了翁主以後,沒什麼事就進宮伴著太后說笑,沒多久,哄的太后將一對孿生女兒封了郡主。
妹妹長平倒還好,溫順乖巧,可長樂就真的是典型的都城貴門嬌小姐了,走路都好像鼻孔朝天一般仗著太后和三皇兄偏疼她,誰都不放在眼裡。
本著「好男不和女斗」的原則,無論長樂怎麼調侃他,賀啟暄都不搭理她可那討厭的面孔常在眼前出現,也是件煩心的事。
從前還覺得婉兒囂張跋扈,跟長樂一比,賀啟暄頓時發現,婉兒是個多坦率純真的好女孩兒啊。
可是,即便婉兒是長公主,是父皇和皇后放在手裡疼寵著的女孩兒·在長樂郡主手裡,她依舊佔不到什麼便宜。
幾次見賀婉茹委屈的癟著嘴,賀啟暄都想,要不要使點小手段教訓一下長樂郡主好了。
可是,沒等他動手,慕嫣然的小計策,都一一成功了。
慕嫣然在長樂郡主手裡,也沒少吃虧·可也正是因為長樂郡主的使壞,賀啟暄才愈發看清楚了這個女孩兒的可愛。
那麼多個被留下完成功課的時候,他都懶散的坐在窗口陪她·從一開始生疏的打趣,到後來隨意的閒聊,女孩兒溫暖的笑容和細柔的話語,讓他莫名的心安。
漸漸的,長樂便極少能欺負到慕嫣然了,有幾次,婉兒還仗著身份斥責了她,卻讓她沒辦法像從前一樣尋到口角去太后或是皇后面前哭訴。
看著婉兒和慕嫣然躲在一起偷笑的模樣,賀啟暄竟想起了那年養過的一隻小松鼠。
打開籠子,那隻小松鼠便敏捷的溜出籠子·幾下竄到了樹上,蹲在樹枝上狡黠的望著自己,小松鼠的一對眼珠靈動的滴溜溜轉著,就如同那時的她,一般的聰慧可愛。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賀啟暄發現·他總是惦記著要去一牆之隔的隔壁,想看看她在做什麼,是不是又趁著女夫子不注意的時候和婉兒做鬼臉,抑或一臉專注的飛針走線。
如此想的時候,他就拿出她給的那個荷包看看,摩挲著上面的紋路,他的心裡,便是滿滿的歡喜。
荷包,是當日帶路時她賞給「小鬼」的,心知這樣隨意賞人的荷包,定然不是她自己做的,可是想到她揣在身上許久,荷包上有她的氣息,他就有些偷喜,小小的心思,就那麼深深的埋了起來。
時日久了,她常說起小時候被庶姊妹欺負的丟人糗事,他也會偶爾提起母妃的清冷,本以為,她會滿臉同情的覺得自己是個可憐的孩子,卻不料,她懂他。
她說,宮裡的女人,都是一顆七竅玲瓏心,宛昭儀本就受寵,若是因她之故而牽連到了你,她的心裡,該有多痛?
她說這話時,神情前所未有的認真,眸子裡的關切,一如當年燕嬤嬤說:好孩子,等你長大,你就懂了。
那一刻的賀啟暄,只覺得一顆心砰砰跳,像是要從口中躍出一般的雀躍。
知曉了他的心思,慕嫣然便常攛掇著婉兒去漪蘭宮陪宛昭儀說話,賀啟暄知曉的時候,心裡湧起了無盡的感動。
從她手裡得了母妃製成的墨染、傾心,賀啟暄覺得,自己的一顆心,也似是有了牽絆。
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能讓他惦記許久。
假山上的涼亭裡,賀啟暄問:「若我不在,你可會惦記我?」
那一刻,賀啟暄覺得,從未有過的緊張,手心裡,都沁出了一層汗,比練兩個時辰的長拳都還讓他燥熱不安。
本以為,那丫頭會嬌羞的轉身離去,自己再挖空心思的去尋些小東西哄她,可是,耳邊傳來那句「我自會想起你」的時候,賀啟暄像是置身於初夏一般,渾身說不出的和煦。
那日,太過激動的他,惹哭了她。
看著她翹長的睫毛上沾著淚珠,仿若清晨花瓣上的露水,賀啟暄覺得心都要化了,只盼著這一世都只看到她的歡笑,不見淚水。
一路送她出宮,賀啟暄的心裡有千言萬語想要對她說,可是,出征在即,這一別,下次不知又是什麼時候,賀啟暄便不敢張口,從前的大膽狂妄,在那一瞬間,都退到了天邊,讓他在心底嘲笑自己是個膽怯的懦夫。
宮門在即,賀啟暄囁喏了半天,終究什麼都沒說。
慕嫣然朝前走著,每走一步,賀啟暄都覺得,自己的心裡,似是又沉重了幾分。
腳步停下,慕嫣然轉過身,嬌羞的說:「若你不在,我會時常惦念你,時常······」
女孩兒清澈的眼眸,如同清晨花瓣上的露珠,晶瑩剔透,嬌艷的臉頰,也似天邊明艷的晚霞,一時間,賀啟暄覺得,心裡如同滴了蜜一般,暖暖的,甜甜的。
說罷,不待賀啟暄反應,女孩兒花蝴蝶一般的飛奔著出了宮門。
那個傍晚,在之後的幾十年裡,都始終在賀啟暄的腦海中迴盪,久久不去。
邊關的兩年,是漫長而又甜蜜的兩年,白日裡行軍打仗,身上無一處不酸痛,可夜裡面對著手下的一疊素箋紙,賀啟暄卻滿心的甜蜜,他知道,都城裡,有他牽掛的人。
母妃,嫣兒,我會平安回來,等我。
班師回朝的日子,一日日的延期,士兵們急躁的追問著賀啟暄,賀啟暄都面色淡然的一一安撫,其實,那些人哪裡知道,他,才是最心急著要回去的。
他要看看母妃的身子有沒有好一點,要看看那個嬌羞無限的說要等自己回去的嫣兒有沒有哭鼻子,還要親口問問,這七百多個日日夜夜,她可有像自己惦念她一樣,惦念自己。
終於知曉,戲文裡唱的「望穿秋水」,不是杜撰出來的。
臨近都城的那幾日,每往前踏一步,他就覺得心裡激動幾分,直到大軍在城外一百里處安營紮寨稍事休息,賀啟暄才覺得,自己已經一刻都等不得了。
飛奔著回了都城,在慕府門外呆呆的站了半個多時辰,卻不知該進還是該退。
最終,似是連老天爺也憐惜他了,竟真的讓他等到了。
看著馬車上下來的慕嫣然,明媚嬌俏更勝往昔,賀啟暄唇邊的笑意愈發深邃。
明明已經兩年未見,自己長高了,變黑了,她也愈發漂亮了,可看著她時,為何心底那絲熟悉安心的感覺,卻和從前一般無二?
緊緊的攥著手裡的馬鞭,看著她就要踏進大門,從自己的眼前消失,賀啟暄心口一緊,揚聲喚出了口:「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