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雷響,萬物長,驚蟄過後,天氣便漸漸的暖和起來了。
早起起身時,雖還有些乍暖還寒的清冷,可及至太陽初升,院子裡便盈出了一片和煦的光華,讓人的心裡也跟著暖洋洋起來。
蕾兒和瑜哥兒,已不滿足在床上扶著人的手走,加上天氣也好轉起來了,慕嫣然便吩咐了乳母給兩個孩子穿的厚實些,帶著她們出了屋門。
放在地下,兩個小傢伙自然而然的伸手攀住了廊簷下的九曲迴廊廊柱,扶著微涼的欄杆,慢慢的踱開步子朝前走去,一旁,乳母小心的跟著。
慕嫣然站在院子裡靜靜的看著,唇角邊,便不自禁的綻開了一個幸福的笑容。
俏皮的光束照在慕嫣然身上,頭上的金銀髮簪,便散出了幾縷耀眼的光芒,伴隨著她的走動,在廊簷下映出幾個璀璨的光點。
瑜哥兒看看光點,再轉過頭看看母親,小嘴一咧,笑著要伸手去夠慕嫣然,乳母看到,將瑜哥兒抱起,走下台階送到了慕嫣然懷裡。
母子四人在院落裡笑鬧著,不一會兒,院門處,閃出了賀啟暄的身影。
一把抄起蕾兒抱在懷裡,賀啟暄摸了摸小傢伙的臉蛋逗道:「蕾兒,叫爹爹……」
那日抓周禮上的情形,賀啟暄大抵明白,蕾兒雖文靜,可到底是姐姐,瑜哥兒的意識裡,還是會聽姐姐的話,要不然,那日兩個小傢伙也不會異口同聲了喚了聲「娘」。
是故,如今賀啟暄也學聰明了,再不似先前一般逮到哪個教哪個了,每日從軍營裡回來,必定先抱著蕾兒玩一會兒,誘哄著她叫爹,賀啟暄的意思。慕嫣然心中明白,可奈何蕾兒每次都撲閃著一雙無辜的大眼睛看著賀啟暄,一張櫻桃小口卻是紋絲不動,讓賀啟暄每每都有些無奈的喟歎。
「哪家一歲的孩子會開口喚爹的?再等等吧。啊?」
不忍蕾兒被賀啟暄這般揠苗助長的誘哄,慕嫣然走到他身邊,二人伸手相易,將兩個孩子掉了個個兒。
瑜哥兒最愛被父親抱著,此刻到了賀啟暄的懷裡,當即便笑呵呵的伸手去摸他身上冰涼的盔甲鱗片,摳住肩膀上的一片便不撒手。眼見口中的涎水就遞到了賀啟暄的身上。
「臭小子……」
彎著手指將瑜哥兒口邊滴下來的口水抹去,賀啟暄抱著兒子大踏步的進了內屋,慕嫣然忙不迭的跟了上去。
將孩子交給乳母照看,慕嫣然服侍著賀啟暄更了衣,一邊隨意的問道:「今兒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逕自繫著腰帶,賀啟暄的面上,閃過了一抹輕微的惆悵。
揮了揮手,示意屋內的丫鬟都各自退下。賀啟暄牽著慕嫣然的手,二人坐在了臨窗的軟榻邊。
「這幾日,賓州和永州。倒不似年前那般動作大了,可都城裡,防衛卻愈發嚴密起來了。這些,我即便不刻意打聽,街頭巷尾都在議論紛紛。」
輕聲說著,賀啟暄放在案桌上的手指,有些緊張的蜷了起來。
「怎麼回事?莫非,父皇又要有什麼動作?」
想及那年,威遠侯暗中操持著的那些事,也是被永成帝悄無聲息的派人出手整治掉的。慕嫣然有些揣摩的問道。
搖了搖頭,賀啟暄輕歎了口氣說道:「自過了年,朝中的政事,都漸漸回到了父皇手裡,太子又似從前一般變成了從旁協助,可今日觀望父皇的一些旨意。我竟覺得,他是在為太子鋪路,恐怕父皇的退位之心愈甚,不會等到今年過完了。」
眉間一片驚詫,慕嫣然卻不好接口,就那麼靜靜的聽賀啟暄說著。
「年前到都城,我也曾和岳父議過此事,岳父說,父皇確是難得一遇的明君不錯,可他心中卻有極大的抱負,如今,守成有餘,開拓卻稍顯不足。所以,父皇禪位,也是為了大梁百年所計。」
賀啟暄沉聲說道。
「那父親的意思,也支持父皇禪位?」
慕嫣然思忖了一下,轉過頭看著賀啟暄問道。
都城裡手握實權的大臣,早在風起雲湧之前,便各自選定了立場,除了大張旗鼓的表示擁護太子的,其餘一部分,便是暗地裡應了大長公主或是煥王的意思,保持中立的。唯有秦老太爺和慕昭揚,二人對各方的異動都視若無睹。
「岳父大人說,父皇的心思,無人能夠猜度的清,可是,父皇即便是要禪位,也絕對是深思熟慮過的,做臣子的,只需遵從便是,不需有自己的態度。」
摩挲著錦桌邊緣的木痕,賀啟暄複述著慕昭揚的話。
屋內有些靜謐,慕嫣然側頭去看,便見賀啟暄的眼眸微沉,全然看不清他在想什麼,可通身瀰漫著的那份哀傷,慕嫣然卻感同身受。
伸手過去覆住他的手,慕嫣然低聲說道:「也許,父皇真的是累了,做兒女的,不就是想讓父母晚年有所依,有所樂嗎?即便父皇禪位,他依舊是咱們的父皇,咱們好好孝順他,不就好了?」
帝位的交替,向來不在賀啟暄的擔心之內,他掛念的,卻是永成帝本人。
點了點頭,賀啟暄反手握住了慕嫣然的手。
安靜的日子,並沒有過多久,四月初,一道旨意響徹大梁,永成帝旨曰:五月初五,令太子前往通州拜祭淞山。
都城近郊的幾座山,雖也高聳挺拔,卻都比不得通州的淞山,淞山又有「小泰山」之名,所以,文臣墨客都會前往淞山,一睹小泰山之風姿。
永成帝即位後,也曾前往淞山拜祭過,雖未有什麼正式的儀式,可人們卻都當永成帝拜祭淞山當做了封禪之舉。
要知道,但凡是登上了帝位的人,一生之中,總要封禪祭山,以證明自己是受命於天。
泰山雖被稱為天下第一山,可它位於大梁遠東,真要登泰山拜祭,必定會使得當地官府提前一年就做準備,勞民傷財,是故,永成帝在位二十多年,從未提起過要去泰山。
如今,陡然有這樣的旨意,不說朝中眾臣,便是街頭巷尾的百姓,也都心中有所揣測。
這大梁,怕是要易主了。
眾說紛紜,卻都不敢下定論,各處的茶館酒肆,每日裡卻是客滿盈門,紛紛談論著時新的傳聞,引得路人駐足旁聽。
賀啟暄每日從軍營裡回來,便逗留在外書房與夏侯老先生並其餘幾位幕僚一同議事,可得到的消息,卻與他之前的猜測大致相同。
再回想到除夕夜在漪蘭宮,永成帝和自己的那番促膝長談,賀啟暄就會有些失落的唏噓不已。
「父皇,是我見過的人中最博學的一位,即便是夏侯老先生,如今我尊他敬他,可有些事情,我們議論起來,也會爭得吹鬍子瞪眼的。可父皇,卻很少如此,他說出的話,必定是深思熟慮過的,一旦說出,就一定會讓我們心悅誠服,所以,幼時在宮裡,雖不喜那些夫子的板正,可每每父皇要去上書房巡視的那日,我都極開心。」
似是想起了小時候的許多事,賀啟暄的眼中,有些回憶的怔忡。
「朝堂上,父皇威嚴莊重,讓人覺得高不可攀。可上書房裡的他,就像一位慈父,即便是你做錯了,他嚴苛的輕斥著你,你也會覺得面前的不是一位君王,而是你的父親。而每每斥責過後,父皇便會拿過書卷,仔細的解釋給我們,而不是撒手遠去,讓夫子們再講解給我們。所以,太子也好,廬王兄,抑或是煥王兄也罷,我們在心裡,卻都極崇拜父皇。那時候,我們總會為了父皇的一句讚揚,而沾沾自喜許久。」
唇邊漾起了一抹舒心的笑容,賀啟暄側頭看著身邊的慕嫣然輕聲說道:「父皇是個很隨和的人,對不對?」
點了點頭,慕嫣然的心裡,頓時泛起了一抹心疼。
自從宛貴妃薨逝,賀啟暄的脆弱無助,全都留在了帝陵裡,而面前這樣的賀啟暄,似乎已經很久未出現過了。
從前發生的事,是對是錯,且不去提,可賀啟暄,卻是宮裡的一眾皇子公主當中,最渴望父母親情的。
太子是國之儲君,永成帝時常教誨他,又有皇后的百般疼愛。廬王和煥王,又有賢妃和淑妃的照料,唯有賀啟暄,幼時的他,父不疼,母不愛。
上書房裡的那寥寥幾句誇獎,怕就是賀啟暄心中的一片嚮往吧?
從前,本想著賀啟暄是天資過人,所以才博覽群書,得到了夫子們的一致好評,可如今聽他說來,卻只是一個汲取一絲父愛的助力而已。
心裡有著輕微的痛楚,慕嫣然起身走到他身邊坐下,緊緊的偎著他說道:「高處不勝寒,如今的父皇,怕是已經倦了那個位置,未來雖不可知,可只要我們努力,只要父皇心中有所想,就一定會實現。或許,換一片天地,父皇會過的更好,你說呢?」
本就是擔心永成帝,聽了慕嫣然的話,賀啟暄有些忐忑的內心,才漸漸的回落下來,「但願如此。」
都城裡,風雲變幻,眾人各有猜測,可未等這份猜測持續太久,繼太子到淞山拜祭過後,五月十二,又一道聖旨,徹底打破了大梁的平靜。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皇天之命不於常,惟歸於德。故堯授舜,舜授禹,時其宜也。為大梁百年計,朕今禪位於儲君,惟願天下之大,將非梁有。(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