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塗……」
瞪了吳憲家的一眼,沈氏輕聲斥道:「五萬兩銀子呢……到時候,雖說賬目沒問題了,難道讓我拿五萬兩銀子出來填了那缺口?就是我能拿得出來,可老太太會怎麼想?老爺會怎麼想?這府裡的人,等著看我的笑話,怕是等了這許多年了吧,我豈能讓她們如願?」
說罷,沈氏不耐煩的擺了擺手說道:「這事兒日後再說……」
隨即問道:「明天的事兒,你都安排妥當了?」
點頭應著,吳憲家的沉聲說道:「二夫人放心就是,花婆子那幾個人都是跟著夫人一道進了府裡的,她們心裡的主子,就二夫人一人,您說什麼,她們必不敢違。」
「嗯,那先就這麼著吧,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歎了口氣,沈氏擺了擺手示意吳憲家的退下,又喚了翠柳和翠玉進來伺候著自己梳洗完,滿腹心事的躺進了錦被。
正月十九日,剛過卯時二刻,柳氏就起身坐在梳妝台前裝扮了起來。
看著銅鏡中那個眉頭緊鎖,一臉擔憂的自己,柳氏不由的苦笑了幾下,腦中,情不自禁的回想起了上一次自己當家理事時的情形。
開泰三十一年,十五歲的她嫁入慕府,那時的慕昭揚,金榜題名高中探花,正是春風得意時。第二年,慕老太太將內宅中的一應事宜全部交給了她,在外,青年才俊的探花郎頗得當時的聖上賞識,在家。夫妻二人琴瑟和鳴,兩人的小日子過得蜜裡調油,生活何其圓滿。
開泰三十五年,先帝駕崩,帝位之爭拉開帷幕,幸好那時慕老太爺和慕昭揚主意已定,態度堅決的擁護了當時的三皇子,也就是當今聖上,後來,奪嫡的幾位皇子。死的死,禁的禁,彷彿只是一夜之間,都城的空氣內,便多了幾分陰暗的濕冷霉味。
三皇子登基即位。改國號為永成。
天下大定,慕老太爺當機立斷的激流勇退,上折子告老。從而開始了他頤養天年的晚年生活。而慕昭揚,理所當然的成為開國勳臣,由從四品的翰林院侍讀學士,升為正三品的吏部尚書。從而一步步的官拜宰相,成為大梁內無人能撼動其地位的宰相。
永成二年。沈氏嫁入慕府,自那年起,柳氏開始了隱居明徽園的生活。
而今年,是永成十六年。
歎了口氣,看著銅鏡中容貌依舊明艷,只是眼角眉梢處多了幾分歲月滄桑印跡的自己,柳氏歎了口氣,在心內輕聲說道:十五年,自己已經整整十五年沒當家理事了。
身後,是靜靜的垂手站著的趙媽媽和春蘭、春平二人。當時跟著自己從柳府陪嫁來的幾房人,這些年走的走,被遣的被遣。已各自天涯了,而自己。環繞了一圈,終於,又繞回了從前那一步。
「趙媽媽,你說,當日的我,是不是錯的太多?若我忍下那口氣,如今,公婆仁善,夫婿體貼,我的兒女們,是這慕府裡揚眉吐氣的嫡出少爺小姐,而她們,則是我手底下拿捏住的卑微妾侍,她們的兒女,要恭敬小心的喚我『母親』,所有的一切,都不會像今日這般艱難。終究,是我癡了……」
原本是看著趙媽媽問的,說至最後,柳氏的話語中,已帶出了一絲悔悟的感慨。
「大夫人,您……」
眼眶中氳起了微微的淚意,趙媽媽的話語中,有一絲哽咽,還未說出口,卻被柳氏打斷了。
「趙媽媽,喚我夫人。這府裡,只要有我在一天,便只有我,才能被堂堂正正的稱為夫人,即便百年後我去了,和老爺的牌位並排放在一起的,也只有我的牌位。」
從鏡中鄭重的看了趙媽媽一眼,柳氏認真的糾正著,一邊繼續輕聲說道:「既是我掌家,便都要按著我的規矩來,從前下人們不懂規矩,今兒起,可要一點一點捋過來了……」
幽幽的說完,柳氏站起了身。
暗紫色遍地散繡金銀暗花的對襟長襖,青蓮色緞織百褶裙,走動間,裙底露出一直小小尖尖的錦繡鞋頭。纖細的腰身,雍容平靜的面容,僅憑相貌,根本看不出這是一個已生養了四個孩子的中年婦人。
柳氏本就容貌艷麗,十幾年吃齋念佛的樸素生活,使得歲月並沒有在她的身上留下太深的痕跡,此刻,端莊典雅的燕尾髻上,簡單的插了白玉金鳳翹頭銜珠釵,挑起的柳眉,更是平添了幾分凜然。
「東西都準備好了嘛?」
滿意的照了照鏡子,柳氏轉過身看著身後的春蘭問道。
「回夫人的話,已經備妥了。」
春蘭朗聲應道。
「人都到齊了嘛?」
側過頭看了一眼仍舊昏黑的窗外,柳氏一邊聽著偏廳裡的動靜,一邊輕聲問道。
「夫人,奴婢方纔已經去看過了,卯時二刻的時候,府裡所有的管事媳婦和婆子們都已經到了,就等著您了。哦,對了,二夫人,不,是二姨娘還沒到……」
想到方才柳氏說過的話,春平糾正著話語中的錯誤,垂下了頭。
「那,我們這便過去吧……」
深呼了口氣,柳氏昂起頭,帶著一絲和順的微笑,順著春蘭掀開的屋簾,邁出了正屋。
此刻,天還未亮,遙遠的天際處,還能看到依稀閃爍著的星辰,而那輪圓滿過後缺了一條細邊的圓月,已微微的泛起了白。
空氣中的冷意,順著脖頸和袖口直往人身體裡鑽,邁著平穩的步子朝偏廳裡走著,柳氏卻覺得,自己的身上,卻像是由內而外的冒著一股熱氣一般,讓她無比期待即將開始的新生活。
「夫人到了……」
遠遠的通傳了一聲,春蘭掀開了偏廳門上厚重的屋簾。頓時,一股交雜著的難聞氣味撲面而來,柳氏微微蹙了蹙眉,邁過門檻,沿著中間空開的走道,穿過去坐在了正中的八仙過海雕繪的黃梨木椅中。
「花嬤嬤,人可都到齊了?」
看著下首處攢動著的人頭,春蘭開口問著最靠前的那個婆子。
被稱作「花嬤嬤」的婆子,一身暗褐色粗葛布長衫,面貌端正。眉眼帶笑,可她右側鼻樑上豆大的一顆黑痣,讓人一眼看去,卻多了幾分勢利的討嫌。
花婆子是慕府後宅負責採買後廚菜蔬的管事婆子,又因著她是跟著沈氏一起進了府裡來的。所以後來沈氏當家以後,院子裡的婆子們都隱隱以花婆子為首。
「回大夫人,二夫人還未到。」
點頭哈腰的沖柳氏一拜。花婆子朗聲答道。
「那就等著吧……」
眼皮都未抬,柳氏從春平手裡接過還冒著熱氣的金絲紅棗茶,小口的喝了起來。
「哎呀,都是妾身的錯。妾身來晚了,還望大夫人見諒……」
門簾處。傳來了沈氏張揚而高調的說話聲。
「坐吧……」
一臉平靜的看著沈氏,柳氏輕聲說道。
似是未料到柳氏會這般和顏悅色的招呼自己,沈氏頓了一下,隨即坐在了下首處的黃梨木椅中,剛坐了一下,卻又站起身,一邊朝柳氏跟前走,一邊從懷裡掏出一大串鑰匙。
「大夫人,這是後宅各處的鑰匙,妾身今兒就一併都交給您了。」
說著。沈氏將鑰匙放在柳氏身旁的方桌上,轉身退回了自己的座位。
見沈氏坐定,花婆子輕咳了一聲。頓時,偏廳內的一眾管事媳婦和婆子都齊齊跪倒。朗聲拜道:「奴婢拜見大夫人,二夫人……」
柳氏眉眼不抬的喝著茶碗中的茶,沈氏滿眼淡然的看著腳下的青石板地,偏廳內,除了站著的趙媽媽和春蘭春平,便是跪在地當中的一眾僕婦了。
一時間,偏廳內鴉雀無聲。
又輕咳了一聲,花婆子帶著眾人再次叩頭,口中朗聲喊道:「奴婢拜見大夫人,二夫人……」
「砰」的一聲,柳氏將手中的茶碗輕放在方桌上,眼睛在地下的十餘位媳婦婆子身上掃了一圈,方緩聲說道:「大梁律的戶律中,有這麼一條,今兒當著你們大傢伙兒都在,我再跟你們說道說道。律令有言,妻妾有序,凡以妻為妾者,杖一百。妻在,以妾為妻者,杖九十,並改正。若有妻更娶者,亦杖九十,(後娶之妻)離異(歸宗)。」
說著,柳氏側過頭看著面有怔色的沈氏朗聲問道:「二姨娘,我說的可對?」
似是不信柳氏會當眾與她撕破臉,沈氏強硬的說道:「大夫人,妾身可是太后娘娘親下懿旨賜做老爺的平妻的,百年後,妾身的牌位可與老爺和夫人的牌位一起安放在慕氏宗祠,共享慕氏子孫香火的。大夫人不能僅憑一條律令,就質疑太后娘娘的懿旨。」
冷笑著看著沈氏,柳氏輕聲問道:「二姨娘可讀過大梁律法?」
不知柳氏所問何意,沈氏的神色中,透出一抹猶豫。
未等沈氏作答,柳氏滿臉自信笑容的看著她,話語輕柔至極的說道:「既然妻妾有序,那平妻算妻還是妾?」
不待沈氏作答,柳氏搶白的說道:「你要說算妻吧?可律法說了,平妻等同外宅,終其一生不回祖宅,不入宗族,要想認祖歸宗入族譜,回家須執妾禮,而其子女只能記妾生子。若我未記錯,二姨娘嫁入慕府的當年,就入了族譜的吧?敏姐兒、庭哥兒和依姐兒,也是出生後當年過年的時候,老爺就帶著到祠堂給先人跪拜過的吧?」
看著沈氏緊緊攥著的雙手,柳氏笑的愈發溫婉了,掃了一眼依舊跪著的一地人,柳氏語氣輕柔的說道:「所以,平妻,依舊是妾……」(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