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朗那個比喻,未必所有人都認同。特別是他將自己與韓琦並列,位於范仲淹與龐籍之下,皆不同意的。還有過份抬高了武將,也讓許多士大夫不滿。
各有各的對錯。
對軍事,鄭朗也許不是最強項,金手指會發揮作用,但非是軍事天賦,不過這些年,從西北打到南方,磨也磨出一些水平出來。至少在軍事修養上,在文臣當中,僅有王韶章楶少數人勝之,若說大局化,就連王韶只能與鄭朗相當罷了。
軍事上,鄭朗不是外行漢,又同時執掌中書與三司,因此迅速判斷出王章二人的一些想法。
梁乙埋不行。
開始僅是為了報復,梁乙埋還是持著小心翼翼的態度,隨著諸堡寨一一拿下,梁乙埋放鬆警惕。鎮戎寨是原來鎮戎軍的軍城,自懷德軍北擴後,鎮戎寨失去原來的軍事價值,漸漸成為涇原路的經濟中心之一,後來改制,鎮戎軍裁去,自三川寨到鎮戎寨、東山寨、乾興寨包括定川寨在內,全部裁到懷德軍管轄,而張義堡、開遠堡裁歸德順軍管轄,彭陽城東南則歸渭州管轄,一切為三。政治中心與軍事中心仍然是平夏城,鎮戎寨卻成了懷德軍最大的經濟中心。
提前梁乙埋也不是什麼都不做就率領大軍前來的,做了一些準備,比如情報,整個涇原路有宋軍**萬人,不少了,可德順軍與原州、涇州以及渭州要駐派軍隊的,不僅是防止西夏。還有內部的一些生蕃。前方宋軍做了準備,整個德順軍原來有三萬多宋軍,增加了一萬人,四萬多人,似乎是涇原路的極限。
道理很簡單,在渭涇二州養兵士成本,幾乎只有懷德軍的一半。自己率領大軍攻打,宋軍壓縮到平夏城與蕭關一帶,幾乎將他們整個切斷了。現在鎮戎寨僅有少量逃軍,縱然後方調兵遣將。兵力也不多。
攻下鎮戎寨,這一戰收穫就會不小。
這時,他還有一個機會,將九羊堡等堡拿下,那麼除了石門峽一道外,又開了一道,至少能從小道上返回天都山。但沒有。
大軍到了鎮戎寨下。
梁乙埋親自指揮,沒有他想像的順利,情況危急。蔡挺也從渭州趕到前線,也親自坐鎮在鎮戎寨。與楊燧二人合力指揮著寨中軍民防守。血戰開始,戰況慘烈無比。每天城上城下,都倒下大量軍士。
正月十一,涇原路的天氣仍然很冷。
懷德軍在北方,更冷。
日暮時分,自九羊寨走出一隊隊宋軍。
這個位置很重要,下控鎮羌寨,聯通德順軍城、好水川,東南遙控定川寨三川寨。東北直指石門堡,東面通達高平寨。原來王韶與章楶皆以為會出現一些麻煩,但沒有想到梁乙埋碰都沒有碰。這是最好不過了。
三軍在寨外九羊谷的空曠地帶聚集。
天漸漸快要黑了,也冷了下來,但遠遠不能跟前一段時間苗授夜襲勝東關相比。雖冷,能讓將士忍受。竇舜卿一一點名,各隊歸位。竇舜卿說道:「出發!」
三千兵馬向高平寨駛去。
另一邊,自懷遠寨又有一隊人馬向鎮羌堡出發,是從德順軍趕來支援的,皆是夜晚行軍。四更入寨休息。這隊人馬將在今夜四更時分,進入九羊堡填補竇舜卿離開的真空。
出發的不僅是這批軍隊,還有,有很多,散落在葫蘆川的四面八方,不過皆是一支支小隊人馬,騎馬行駛,馬背上還馱著一些行李。
二更末,離高平寨不遠,竇舜卿停下,然後看了看手下,指著二人說道:「曲珍,郭成,你們先後率一隊兵士前去葫蘆河將那個點燃。」
竇舜卿也不知道二人有何軍事能力,不過平時訓練時看到兩名將領十分勇猛,人又機靈,於是將這個重擔交給二將。
「喏。」二人騎在馬背上答道,率領一百兵士向東而去,迅速消失在夜色裡。
地上還有積雪,再加上馬裹蹄,一路東去,僅在夜色裡發出輕微的碎響。一會兒這一百人神不知鬼不覺地趕到高平寨,但在高平寨的南面,借助稀疏樹木的縫隙,能看到城頭上還有大量巡邏的西夏士兵。自勝東關失守後,西夏夜晚巡邏也嚴密起來。
一行人沒有驚動,潛行到南邊,也就是寨中引渠的源頭。來到葫蘆河邊,一個個翻身下馬,從馬背上取出鐵鍬,將泥巴挖開。泥巴都凍硬了,挖得十分艱難。但這裡離高平寨有兩里多路,加上夜深,西夏人也不會巡邏到這裡,大家並不急,小心地掀開上面的一層層泥土,露出一個個巨大的皮囊。這些天,王韶與章楶一直為這些皮囊擔著心。
按理說是沒有事的,天冷,泥土堅硬,誰沒有事跑到源頭來挖土層?但天知道會不會發生什麼意外?還好,一直未動。梁乙埋求功心切,並沒有注意到一些細節。
高平寨是引了活水入寨,事實大多數堡寨都引了活水,甚至在寨中多置水井,定川寨元昊想將宋軍活活渴死,這件事並沒有過去多長時間,大家皆銘心刻骨。
不過後來做了一些改動,源頭往南延伸了幾百米,這一改水流會更急。另外城中還有一個水閘,不久前也拆掉了。又增加了寨中的水渠,做了延長,使其水在寨中經過的時間更長。都是小的細節,難以讓人察覺。但卻是致命的。
土層終於全部翻開,郭成低聲說道:「開始吧。」
一個個取出佩刀,向皮囊砍去,很快皮囊裡面的黑夜液體隨著水流,從冰層下面向高平寨流去。
郭成翻身上馬,眼睛默默地看著北方。
這些皮囊裡就是火油。也就是石油,有的油田會自動將石油噴出或者涔出地表,被宋人採集,廣泛地動用到軍事上面。乃是章楶看到鄭朗格物學裡一段有關石油記錄猜想的近千文字後,得到的靈感,它比水輕,易燃,除非用砂子蓋,用火撲越撲火勢越大。
一會兒皮囊漸空。
那邊寨中起了一些騷動,渠水變成黑色的。早晚必會被發現。郭成一舉手中的彎刀,一隊兵士開始一路小跑,將渠水上的冰塊敲碎,然後投下一個個火把。
一條火龍迅速向寨中蔓延開始。雖冷,不過到了正月,冰塊厚度不足,經烈火一烤,迅速融化,火龍就撲到寨中。又化為幾十條火龍。在夜晚猛烈的西北風吹襲下,又將渠邊的房舍倉庫一一焚燃起來。
這就是一個號角。
隨著高平寨火起。無數黑影從夜幕裡鑽出來,將馬背上一包包物事向各個水井溝渠傾倒。倒完後,又迅速消失在黑夜裡。
高平寨中的西夏人卻亂成了一團,有的人不顧命令,居然將寨門打開,向外逃竄。郭成喝道:「沖。」
他們離高平寨最近,先將城門奪下。
一百人,分成兩部,向高平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了過去。
來到高平寨門口。郭成率先擊斃了數人,殺出一條血路,衝上城頭,將吊索護住,不讓西夏人拉上去。隨著竇舜卿三千軍馬殺到,高平寨內西夏人不少,有五千兵馬。但在慌亂之中,各自為戰,一會兒多是被斃或者被俘,只有少數人逃了出去。高平寨再次易手。
這樣作戰。用錢帛更多。不過錢用得多,效果也更好。不過竇舜卿沒有貪圖守高平寨,而是將寨中所有物資房舍燒得一乾二淨,隨後撤出高平寨,向北出發,馳到石門峽,於峽口處草建了一個關卡。
正月十二黎明時分,梁乙埋接到消息大驚失色,幾乎所有後勤供給一起留在高平寨,一把火燒之一空,沒有了供給,鎮戎寨又攻不下來。如今只有兩條路可供選擇,第一條改攻他寨,以求獲得供給,第二條立即撤退。但他在輕敵之下,仍然選擇了第二條道路,改向西方,復攻定川寨。定川寨與石門堡一樣,也是西夏的恥辱之一。先催毀石門堡,再催毀定川寨,其意義不亞於宋軍二燒西夏天都行宮。
自始至終,梁乙埋產生一個誤判,認為宋朝軍隊乃是正規軍隊,包括鄭朗用了百姓,是用來守城的,並沒有用來野戰。定川寨軍馬皆不多,拿下定川寨,可以威脅九羊堡。既獲得後勤供給,又可進可退。
實際這種想法是錯誤的,若是在宋朝沒有擴編之前,這種想法無可非議,但這是在擴編後,經過裁減,涇原路裁去許多蕃兵與壯丁弓箭手,這條措施乃是為了讓百姓修養生息,以前的訓練成果仍在。包括蔡挺,雖裁去許多兵士與兵役,繼續在秋冬時分,組織弓箭手訓練。民間的力量仍然存在。平時動用,那是擾民,此時為了保衛家園,為什麼還不能動用?
在梁乙埋攻打蕩羌寨時,蔡挺已經陸續組織了四萬弓箭手,有的已經提前進入平夏城、古高平堡、惠民堡、東河灣堡、狹口堡、綏戎堡、通遠寨、勝羌寨。有的在後方,戰事爆發後,陸續地趕來,先後進入定川寨、三川寨、東川寨等寨堡,若一開始梁乙埋不貪圖鎮戎寨的物資,直接進攻九羊寨、定川寨,或者還能有一份轉機。這時候進攻,已經遲了。或者能攻下,但大多數物資焚燒,梁乙埋還有這個時間麼?
梁乙埋改向定川寨,乾興寨戰役打響。
上次扮演了一個不光彩的角色,劉昌祚心中一個耿耿於懷,王韶讓他吵得無輒,這次給了他一個立功機會,帶著劉紹勇、李浩與大姚節節敗退,既要保持自己不能犧牲太重,又不能使梁乙埋懷疑,這個撤退很有學問的。
實際此時乾興寨已經有了與寨外兩萬西夏兵士一戰之力。最致命的梁乙埋又忽視了一個地方,原州,原州還有二種,一個比一個凶狠,敢從原州繞到環州。再從環州進入折姜會,奇襲西夏大營,並且立下大功,安然返回,二種那一種皆不可小視。而且原州早就打通到乾興寨、天聖寨的道路。忍到現在,到了火候。正當聽聞高平寨物資被焚,西夏兵士人心惶恐不安,並且攻城數日不得功,士氣低下時,二種殺到。劉昌祚果斷地打開寨門。裡應外合,大破西夏東路軍隊,當場擊斃了四千餘人,抓獲兩千餘人,隨後陸續追趕當中又多斬俘,最終能逃回西夏的不足七千人。
消息傳到梁乙埋耳朵裡,感到不妙了,直到這時,他才停下幻想。下令撤軍。定川寨等堡寨未拿下,只好順著鎮戎寨北方。再順著葫蘆川,自沒煙峽撤回。這繞了多大的圈子,若從定川寨、九羊谷,雖道路艱難,不過兩百來里的路,就到達了天都山,這一繞生生變成五六百里路。惡夢開始。幾乎所有水源皆被下毒,甚至到達葫蘆川時,當著西夏人的面。宋軍敲開冰塊,往葫蘆河裡傾倒大堆大堆的東西。實際倒到最後,也不可能有那麼多砒霜巴豆,倒的多是顏料。可這更磣人。
冬天水小,水流相對而言,比較平緩,又因為上層結了冰。顏料倒下去後,經久不化,河水籠上了奇奇怪怪的顏色,誰敢吃這個水?
不僅如此。涇原路還有一樣出產,馬!
馬比牛用途更大,鄭朗用它來耕地,但它還有一個更大的作用,運輸。因此唐朝馬匹最盛的時候,官方馬匹幾乎達到七十萬匹,還不包括民間馬匹,可是馬的價格仍在十五緡錢以上。
宋朝馬更貴。
如今因大肆養殖,價格下來了,仍然比唐朝貴,一匹良馬能達到三十緡錢,劣一點的馬最少也要近二十貫。要麼便宜的是老弱病殘,只能當耕地用的馬。
鄭朗推廣苜蓿種植,幾乎沒有士大夫重視的,就是因為種植了這種紫苜蓿,導致古羅馬的強大,蓄牧業的繁榮。實施了十幾年,整個北方已經看到成效。於陝西朝廷養了十萬匹馬,那是無奈之事,養一匹馬費用也很高,不敢多養。除了朝廷的,還有民間的,有漢人有蕃人,蕃人居多,用來與漢人交易。民間有多少,不得而知,但比朝廷的馬匹只多不少。其中涇原路因為開闊,最少佔據一半之數。
有馬還有人,西夏兵士上馬為兵,下馬為民,其訓練量有可能還不及宋朝的弓箭手。個體戰鬥力凶悍,可居於緣邊地區,宋朝這邊的蕃子不凶悍?組織得當,大家彼此彼此。
而且有將,三種、大小姚、楊燧、竇舜卿、劉昌祚、苗授、王光祖、王文郁、劉紹能、李浩、劉仲武、曲珍、郭成、賈巖、張蘊調,有的發掘出來,給予重用,有的用了,但還沒有重用。
這些將領皆是後來的名將,論將才,此時宋軍遠勝於西夏軍隊。
當梁乙埋將軍隊撤到鎮戎寨下時,惡夢開始。
諸將帶著一支支宋朝騎兵從四面八方殺了過來。
西夏人組織反擊時,又迅速撤退下去,若追可以,甚至放慢腳步讓西夏人追,追到遠方時,四面八方合圍,迅速殲滅。若不追,到遠處喘息一會,再過來騷擾。
花了多少錢帛,章楶沒有過問,但聽到消息樂了,說道:「還是騎兵好啊。」
每次騷擾規模不是很大,撲過來,激戰一會,逃走了。一會兒再來。
這種情況西夏人速度怎能快起來?
況且隨行的不僅是騎兵,還有大量民夫,以及一些漢人步兵。
一步一個腳印往回挪,渴了只能用雪水,除了雪水什麼水也不敢喝。後方有供給,可這時候宋軍將獠牙暴露出來。無數軍隊從平夏城、通峽寨、古高平堡鑽出,未與梁乙埋的主力部隊作戰,但殲滅西夏的後勤運輸部隊足矣。並且宋軍夠狠,不貪不婪,將後勤部隊擊潰後,迅速一把火點燒,焚之一空。想救都沒辦法救。
挪了六七天,筋疲力盡的西夏人步履艱難地來到石門峽。
竇舜卿早在等候多時。
重建了一寨,乃是柵欄與石頭寨,建得草草,不過用來防禦此時士氣低落的西夏軍隊足夠了。而且經過多天的準備,寨雖建得草,可裡面武器充足。西夏人發起進攻,宋軍並不出寨應戰,就躲在寨內,火炮、炸藥包以及弓弩齊發。能攻克,但想攻下它,必須士氣高昂,士兵才敢於不顧危險,強行接近寨子。
才開始兩波進攻很凶悍的,個個都想回家。
隨後在宋軍反擊下,兩波進攻先後被擊退,而且又冷又餓的,有的兵士兩三天未吃上飯了,僅能從雪地裡掏野菜充飢,原形畢露,無論梁乙埋如何吆喝,皆不聽。
但還不是惡夢,攻了一天過後,看到西夏人軍營鬆鬆跨跨,郭成主動請命。借助夜色,帶著幾百名敢死隊,利用兩邊山勢的掩護,摸向西夏後營,殺了進去。再次一把火,將西夏僅有的一點糧草燒之一空。
看到糧草起火,不用梁乙埋吩咐,西夏將士自發地「撤退」,一個個自石門川逃向沒煙前峽,再試圖從沒煙前峽逃向沒煙峽。事後章楶將郭成狠罵了一通,俺還沒有準備好呢,你就讓他們自己兒敗了!
可是王韶很喜歡,不錯,很勇猛,我喜歡。
事實敗得太快了,後面皆沒有準備好,探子稟報後,王韶與種諤匆匆忙忙地組織軍隊進行攔截。結果第二天,漫山遍野皆是西夏人的逃兵,捉都不好捉。
有許多人逃了回去,還有許多人不知道地形,在山裡面轉悠,或者被餓死,或者被凍死,或者被擊斃。梁乙埋帶著十二萬大軍興沖沖而來,一度進攻到鎮戎寨下,催毀了十幾個寨堡。結果能回去的不足五萬人。
正月二十,戰報用快馬送到京城。
一個個看得茫然。
看糊塗了。
或者如鄭朗所說,能勝利,可沒有想到是這種勝利法。
擊敗了西夏大軍,打了,打了多次,但是怎麼打的,防禦,撤退,再防禦,再撤退。要麼就是乾興寨那一場戰役算是真正的戰役,不過也只能算是一次中型會戰,雙方出動的兵力加起來總和不過五萬人。但這可是近三十萬參與的戰事!除了這一戰,然後是什麼?一次像樣的會戰也沒有。
趙頊看著兩份邸報,一份是蔡挺寫的,一份是王韶寫的,寫得很詳細,可看完了,他抬起頭茫然地問:「諸卿,這就勝利了?」(未完待續。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起點投推薦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
八百五十八章剋星(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