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八月中旬,宋祁、張永和上書,商胡埽決口,闊五百五十七步,需用工一千四十一萬六千八百日,役兵夫十四萬四千一百六十八人,可百日而畢。
這是用賈昌朝的政策,賈昌朝在洛陽上書,請京東州軍與百姓興葺黃河舊堤,引水東流,漸復故道,想要達到這個要求,必須將幾年前的橫隴決口與今年的商胡決口堵填上去。
對此,鄭朗一直沒有作聲。
兩次決口後,黃河非是原來的黃河。不堵,有橫垅河,商胡北流,平常年份水勢更緩,流沙沉澱更多,堵,事實已經失去作用。就像一個人病入膏肓,用藥物治療還是死,做手術同樣是死,因此一直不作聲,至少在未想出好方法之前,沒有作聲。
議納,然丁度等人聯手進奏,說道:「天聖中,滑州塞決河,積備累年始興役,今商胡工程尤大,而河北歲饑民疲,前番朝廷用工代賑,又使民困,今又輾轉至商胡,民力更疲,秋天來臨,河水消減,許多百姓又返鄉籌備明年夏收,多開始準備耕作播種事宜。臣以為不妥也。且橫垅決已久,故河尚未填闕,宜疏減水河以殺水勢,等來歲先塞商胡。」
沒有那麼簡單,這一衝,諸多水網相連,從商胡埽到渤海口,幾乎沿伸到契丹境內,長達一千多里,不知道聯繫了多少水網,想要堵塞,全部得堵塞,用工非是小宋所計算的那樣,有可能是其百倍。
聽到丁度進奏,鄭朗還是沒有作聲。他在腦海裡默想著商胡流的地圖,記得最後是王安石堵上的,起了一些效果,最後仍然失敗。
現在只有一個方法,用鄭朗的放堤法。
陸續在黃河沿岸選一些貧瘠地與鹽鹼地,水勢大時。決開河堤殺水!順便改良土地。
而且有一個困難,錢!
國家還有多少錢,作為首相也未必很清楚的知道。因為三司之外,還有一個儲錢的場所。內藏庫。內藏庫是宋太祖手中成立的,當初財政情況良好,但宋朝政策是取之於民,用之於民,朝廷僅起一個轉手作用,至少名義上是重視內治與愛民,所有內治政策皆圍繞著取民用民政策而轉動。錢帛很難積余。於是宋太祖設內藏庫,對大臣說道,石晉割幽燕諸郡於契丹,朕憫其民久陷夷虜,等所蓄滿五百萬貫,遣使北虜,以贖山後諸郡。如不從我,即散府財募戰士圖攻取。」
趙匡胤思想後來為王安石繼承。如今在鄭朗身上也在發揚光大。想打敗西夏與契丹,手中必須有錢,但錢不是天上掉下來的。要會掙會儲,經過很長時間良性的經營,國家才能有發動戰爭的錢帛。
這筆錢起初為了收復幽雲十六州戰爭所用。當時經濟總量規模很小,五百萬緡錢是一個龐大的數字。事實後來越積越多,遠遠超過了五百萬緡。因為全國未統一,趙匡胤沒有動。到了趙匡義手中,帶著大臣視察內藏庫,說,此等金帛如山,何時能盡。
那時經濟總量還是很小。放在現在,就是金子打造的山,大著手腳去用,一兩年也用光了。於是收復後漢,匆匆忙忙發起收復幽雲十六州戰爭。結果失敗,這才明白大哥的良苦用心。正式設立內藏庫,說:「此蓋慮司臣不能節約,異時用度有闕,必重賦於民,朕不喜也。」
擴大它的功用,不僅是戰爭,還有待災年之用,有了內藏庫,國家需要錢帛時,就不用重斂百姓。明確了它的功用。不是給皇帝自己用的,而是備用度有闕時給國家用的。又不能放在三司,怕三司大臣存不著錢帛,故設此庫。到了真宗時,又擴大成金銀、珠玉香藥、錦帛、錢四庫。
其來源有二。第一是各礦坑治所得,商人買專營所鈔時,除了支付河北與陝西糧草物資,還有一部分來京城用錢帛買鈔,這些錢帛也歸於內藏庫。第二各邊境榷貨務所得金銀,市舶司所得珠玉香藥,各地一些名牌奢侈紡織品,若是內藏庫空虛時,也從各地抽調普通紡織品進入內藏庫。因為其性質就是怕大臣以愛民為名,大手大腳的花,事實也是如此,因此多少內藏庫有多少,大臣不得而知。到了真宗與趙禎時,缺少趙匡胤兄弟的戎馬之能,內心怯弱,皇權分割得又十分嚴重,手中掌控部分財政,或多或少有了底氣。
這幾年,在鄭朗東一下西一下的治理下,財政情況轉好。然而西北一役,所有家底子打完了,內藏庫有多少,鄭朗不得而知,但看到趙禎迅速准奏,眉頭不由皺了皺,趙禎舉措證明內藏庫經幾年時間充實,會有,然不是很多。
何郯又站出來進奏。
「今年災害尤大,乃是數度首相之職也,尤其陳執中,所舉事多不副天下人心。如向傳式不才,累被人言,不可任以要劇,而執中以私恩用傳式至三司副使(向傳式乃是向敏中之子,指陳執中結交權貴以厚己)。呂昌齡曲事執中,至為三司判官。此皆聖意所明知,所以傳式昌齡罷要職,但執中卻釋而不問。太宗朝寇准號為忠藎,僅以任情不依次改轉廣州通判馮拯、彭惟節官資,即罷寇准政事(非是如此,寇准不拘一格用人,不以資歷得罪了許多人,本身性格激烈,用人多有偏見,尤重北輕南,又給人留下許多把柄,於是因用人而數次罷相)。今執中援傳式昌齡跡過於寇准,風聞執中以舊識寬減張鑄不告孔直溫反人入狀罪犯,又以私怨打壓開封提點李肅,其他專權恣縱,不可盡數。執中昧經國之大體,無適時之長材,鄭朗年輕資不足,其召災異,未必不由此……惟陛下不惜退罷一二臣,以順天下之望,則天下幸甚。」
有此等大災,皇上做得好,沒有錯,是首相的錯。第一是陳執中無能,又專權恣意,第二是鄭朗歲數太小,不適合擔任首相。若兩人皆罷。天下人高興了,罷兩人不行,至少要罷去陳執中。
兩個首相與言臣梁子結下了。
言臣要撈人,雖撈出張昇,但言臣的大佬楊察沒有撈出來。因此痛恨陳執中暗下黑手。
鄭朗也不好,居然讓吳鼎臣出使交趾。朝廷多會派使前往交趾?即便有,也是一個蛋大的小吏。
於是有此一奏。
鄭朗與陳執中皆面無表情。然鄭朗心中慼慼,幸好農田水利法是在黃河決堤後實施的,不然會如自己所想,讓言臣做文章罷廢了。
言臣彈劾首相,很正常,首相天大地大,惟有言臣是其剋星。
但聽不聽,卻是皇帝的事。皇帝不聽。言臣同樣無可奈何。
何郯說完,鄭朗看了一下其他大臣不說話,站出來說道:「陛下。國家財政困難,臣有銀行一議,望陛下召集兩府兩制台閣三司諸司重要官員前去垂拱殿商議。」
不治河不發動戰爭,國家有錢。一治河一發動戰爭,國家這些積余遠遠不夠,所以鄭朗說財政困難。
許多大臣莫名其妙。
銀行一事,知道的大臣太少了。但趙禎知道,略略有些不解,銀行雖好,哪裡來的貨幣周轉?銀行的重要性還是知道的。一旦扶持上來,一年所得遠遠超過平安監,還給予百姓以方便。說道:「准。」
散朝。
無關痛癢的官吏退下,即便參與,也沒有決議權。近百名重要的官員帶到垂拱殿,依次坐下。
鄭朗說道:「臣先有一奏。」
遞了一奏。送到趙禎桌案上,是下密令讓周密等人協助沒藏訛龐殺敵,契丹奪下唐隆鎮,還沒有開戰,三軍未發,糧草先行,一場戰役需要無數的物資,一個月來,一直在將物資源源不斷地運向遼夏邊境處。但戰爭一觸即發。
特務營名義上歸趙禎親管,故鄭朗先上書請奏。
趙禎說道:「准。」
不是大事。
何郯說道:「為何又遞呈密奏?」
有什麼公開拿出來說,例如楊守素派人送禮給吳鼎臣,說出來就是。這個小紙條遞來遞去,是啥意思?
鄭朗說道:「何御史,你知道為什麼西夏太子寧令哥能逃出西夏?」
何郯搖頭。
「乃是我朝安排,這是機密佈置,只有皇帝與樞密使才能親管,他人不能得知,故我不說。」
大臣們一片嗡嗡議論聲。
「此是國家大事,為什麼不說!」何郯惱了。
「我去契丹,欲借契丹春捺缽從女真部逃回我朝,暗中布劃,讓張亢秘密從膠東渡海前去女真支援,這件事只有陛下,張亢與我妻子三人知道真相,居然讓人猜出來,派人於邊境揚言,差點讓我不得歸。西夏密探遠勝於契丹,你說能不能將之公開?」
何郯漲紅了臉,說:「為什麼不將此人收留於我朝?」
多好的一個奇貨。
「何御史,一是當時藏身地點,送於契丹易,送於我朝難。第二我害怕,收留沒移父女都惹來天大的風波,況且西夏的太子。」不是真相,真相是宋朝暫時不想與西夏拚命,故不能收留寧令哥。這是嘲諷何郯等言臣不顧大局的。
沒有必要過份得罪台臣,鄭朗又說道:「它由陛下親責,雖我獻計,也要陛下與樞密使、樞密副使商議後才能實施,何御史不勞操心了。今天主題不是為了這個。」
「何謂銀行?」何郯再次不服氣地問。
言臣越來越無法無天,不但歐陽修,何郯等人一樣,俺們的職權就是監督百官與百事,可這些事務瞞著隱著,讓俺們不知道,如何進諫?必須讓俺們知道。
「何御史莫急,我讓陛下將大家召於此,就是讓大家群策群力。一會兒說,陛下,再說第二件事,為讓西夏有一戰之力,臣於中書下令緣邊各州進一步放寬私鹽通道。」
「這又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何郯狐疑地問。不對,大大的不對,可不是一個好兆頭。國家不能動不動秘密行動!
「何御史,是這樣的,契丹與西夏交戰,契丹國力強盛,手中又有寧令哥,佔據上風。西夏國力弱小,又因為寧令哥,導致一些爭議與分裂,遠居於弱勢。契丹若是大勝,必挾勢將西夏吞併,契丹與我朝邊境就會從河北一直到涇原路。說不定因為得到西夏,契丹進一步將疆域拓展到吐蕃,對我朝會不會有利?故兩國交戰最好的結果是僵持,兩虎皆傷,我朝坐成漁翁之利。所以我前度不讓陛下冊封諒祚為國主,留作現在。再放寬私鹽通道,名義是換取沒移一族的代價,實際是變相支持西夏,讓其壯大,以便其能與契丹成僵持之局。錯否?」
何郯敢說做錯了嗎?
鄭朗又繼續對趙禎說道:「然緣邊諸州陸續傳來不好的消息,聽說朝廷有意放寬通道,各個鹽商大肆走私私鹽,這段時間私鹽出量幾乎是以前的十倍以上,趨勢越來越惡劣,似乎想一年搬運一百萬石西夏青鹽來我朝,這些商人利慾薰心如此,讓臣萬分失望。故臣懇請陛下准臣下令,派出一些人手,暗中監注私鹽,將這些私鹽商人名單一一記錄下來,私鹽通道關閉之時,依律懲處。」
不僅是商人的錯,朝廷下了密令,但到地方就不是密令了,官商勾結的事不要太多,很快風傳出去。還有百姓的心理,例如倭國的紙扇是好的,沒有崇洋媚外的說法,乃是心理的稀奇作用產生的結果。還有西夏的青鹽,為了試驗,鄭朗刻意讓僕役買青鹽回來燒菜,兩相對比,鄭朗分辨不出來有什麼區別。不信邪,都說用西夏青鹽燒菜好吃,為什麼自己吃不出來。又讓樊月兒將她家的大廚喊來,用兩種不同的鹽燒同樣的菜,依然吃不出來。然後問大廚,大廚滔滔不絕,說有何有何區別,你仔細品嚐,再回味一下,西夏青鹽還是好的。一番話,崔嫻與江杏兒再品嚐,點頭,官人,真的不同哎。鄭朗於是依法再品嚐,還是吃不出。這就像蒲松齡寫的故事一樣,有人信齊天大聖,認為褻瀆孫悟空而中邪。信者則靈,不信者則不靈,全是心理因素罷了。
京鹽一斤僅三十幾文,西夏青鹽一斤是一百多文錢。但西夏開採成本有可能不足兩文。
鄭朗獻策,未必真去追究,也許會追究,也許不會追究,但當著這麼多人面說出來,是起警戒作用,不用多久,便會傳到陝西。不然這樣下去,一年真讓這些商人從西夏搬來一百萬石青鹽,得影響多少財政收入。可以變相援助西夏,然而眼下情況失控了。此議便是使之有序。
原因寫在奏折上,但不說,直接交到趙禎手中,趙禎看了一眼,說道:「准。」
有些大臣不服氣的,這是你有意放寬的,放寬後又追究,成了什麼?但有一個一百萬石,一個個不敢作聲。真要讓西夏將這麼多青鹽運到宋朝,天塌了,得損失多少收入?
有意將兩奏當著眾人的面說出來,就是怕言臣以後找麻煩,鄭朗這才說正事,也就是鄭朗對張方平所說的,玩一票大的!(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