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禎目瞪口呆,鄭朗又說道:「陛下,確實要改,等會兒兩省兩制官員到達,臣再說國家的弊端。」
「有何弊端?」
「臣一路馬不停蹄趕到京城,讓臣略喘一會兒氣。」
趙禎只好傻坐在哪裡,坐等兩府與台閣大臣到來。諸臣坐下,趙禎用眼睛看著鄭朗,鄭朗沖諸人拱手作禮,說道:「陛下,諸位相公言臣一起到齊,那麼臣就說國家的弊端。」
那是開著無數金手指說的,許多弊端在後來都沒有解決,讓鄭朗說解決之道,也多說不出來,但知道弊端所在,從所有的三冗,不僅是冗兵冗政冗官,而是這三冗中所有的細節,再到軍事,鹽茶礬酒,財政,並田,少數民族問題,甚至還有宗教。
全部出現大麻煩。
這一說說了足足一個多時辰,不但趙禎聽得冷汗涔涔,所有大臣聽得呆若木雞。
不是要說國家弊端嗎,我來說給你們聽聽,倒底有多少。這也是鄭朗第一次公開說宋朝所有之弊,遠遠超過與范仲淹、葉清臣那次所談的範圍,可以說這是宋朝歷上第一次有人這麼細緻全面的分析宋朝弊端。然後說道:「陛下,肯定要改革。但臣想說一件事,唐朝崩壞自安史之亂時開始,也開了武將專權、藩鎮割據的壞例。但根源不是武將專權,而是其他。」
算是一鳴驚人之語。
趙禎問:「是什麼?」
心中長鬆了一口氣,從來沒有聽過宋朝有這麼多嚴重的弊端,聽到最後他一顆心都冷得快要結冰塊,鄭朗終於說完,換了話題,再說下去,他也快要昏倒了。
「乃是府兵與均田的敗壞。唐玄宗想要一洗武則天、中宗、睿宗兵敗於突厥、契丹、靺鞨與吐蕃的恥辱。於是改革自新,發奮圖強。也讓他實現目標,然想要圖邊。府兵卻在敗壞,為了兵源,不得不放手給節度使軍政財大權,以斂出大批的強軍出來。這才導致安史之亂。甚至後來的藩鎮割據。唐朝國力削弱了。又有均田制的敗壞,豪強大肆並田,國家削弱,大批貧困百姓民不聊生。大旱又起,於是黃巢揭竿而起,國家先是瓦解,後是土崩。這不是臣所要說的。而是說姚崇、宋璟與張說等開元初的名相,以他們之能,看不到這一點?為什麼不動?」
這個論證很有力的。
但這樣論證下去,君子黨們將十分的悲催。
「為何?」趙禎好奇地問。這種新奇的論證他根本就沒有聽說過。
「陛下,無他,這兩樣弊端牽扯面很廣,一動天下紛爭不止,無論姚崇。或者二張,都不敢動,只能微調。一旦大動,他們又沒有想出更好更完美的良策,避免紛爭,那不是對國家有利,而是對國家有害。而後來唐玄宗好大喜功,自驕自滿,又讓李林甫把持朝政,更不要提改革這兩個弊端,連不斷的微調都沒有了。但唐玄宗還陸續在開邊,國家危機到來!如今我朝危機遠甚於唐朝。不改後患也更甚於唐朝,長久下去,或者受制於內患,或者受制於外侮。國家將會一步步削弱。」
這一番話說出後,章得像眼睛露出欣賞,晏殊若有所思。至於他在思風花雪月,還在思亭台樓閣,只有天知道了,賈昌朝面露喜色,范仲淹與富弼卻是神情大變。
鄭朗沒有管他們什麼表情,繼續往下說:「諸位,請問諸位比變通能力,有幾人能及得上姚崇?比剛直,又有幾人及得上宋璟?姚宋不敢動,諸位變革是出自好心,可是想到過失敗的後果?國家危機嚴重,你們在變,我也在變。倉法章程制定,但今年無糧無錢執行。馬法是僥倖從西夏哪裡得到一些戰馬,將牧監騰出一部分讓給百姓,實際是權貴!所以支持多過反對。裁兵之法在動,成效還沒有看出來,我想得十分細緻,也沒有敢動精英人士,也就是權貴豪強太多的利益,然而沒有弊端?還是有!軍中多有一些恩蔭子弟擔任將領,合格者有之,少,不合格者多之。裁必然產生爭執,不裁不能保留更多空缺提撥真正有能力將領上位。有的有門路謀生想退出禁軍,卻不在退役範疇,有的不想退出禁軍,卻馬上被強行裁出。必然還有紛爭。不過牽動豪強的利益少,所以臣估計能勉強執行。陛下,然臣最擔心的便是將領問題,一是裁去那些人,二是提撥那些人。不能說優劣,這個難以分清楚的。例如二人,呂夷簡與夏竦。各位,且聽我說。」
賈昌朝更喜。
范仲淹眼中出現一絲悲觀,若是鄭朗反水,後果十分嚴重的。他不是呂夷簡,德操出現嚴重問題,可以攻擊。若說鄭朗德操有問題,這個廟堂上還有幾人德操沒有問題的。
天下間說君子,一是自己,二是鄭朗。
然後用不悅的神情盯著歐陽修,現在隱隱的覺得一個石介,一個歐陽修,會壞自己的事。
鄭朗替夏呂二人來一個小小的翻案,說道:「他們德操是有問題,不過臣忽然想到唐太宗一句話。堯舜禹湯太過遙遠,事跡真真假假,不能全部當成借鑒可用,我只說封建以來,有幾個帝君能達到唐太宗的高度,文武全功。手下有房杜魏征王珪等文臣,又有尉遲敬德、李靖、秦瓊、李道宗等武將,還有長孫敬德無忌這樣的強勢外戚。文武外戚,都是史上第一流的人傑,非是唐太宗,又有幾人能敢駕馭?不但駕馭之道,用人之道,又有幾人及之?貞觀之初,有上書者請唐太宗去佞,太宗說朕之所任,皆以為賢,卿知佞者是誰?對曰,臣居草澤之中,不知佞者,請陛下故意發怒以試群臣,若能不畏雷霆,直言進諫,則是正人,若是順情阿旨,則是佞人。太宗不取,對封德彝說道,流水是否清濁,是在根源,人如同水,君自為詐試之事,卻想臣下行直,是如源濁而望水清,理不可得。朕以為魏武帝曹操多詭詐,深深鄙視其人。如果朕這樣做,如何教導群臣?於是對上書人說,朕欲使大信於天下,不欲以詐道訓俗。卿言雖善,朕所不取。」
鄙了一眼歐陽修,你小子敢說李世民不是好皇帝嗎?
又說道:「唐太宗又是如何用人,廣開言路,虛懷納諫,用在當朝,可以聽歐陽修之諫,但也可以聽夏竦之諫,互有側補,取長補短,歐陽修不得塞夏竦之諫,夏竦也不得塞歐陽修之言,這才是廣,這才是納!嚴於律己,以德服人,這一點陛下做得很好。但僅是這兩點還是不夠的。最關健一點便是選賢任能,不拘一格,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還有最核心的一點,量才施用。智者取其謀,愚者取其力,勇者取其威,怯者取其慎,無智、愚、勇、怯,兼而用之。故良匠無棄材,明主無棄士。不以一惡忘其善,勿以小瑕掩其功。用其長,而捨其短,才是用人的核心所在。」
「精闢啊,都讓我有醍醐灌頂之感,」章得像說道。
「比如呂夷簡與夏竦,當真沒有才能?西北苦戰四年,從交戰之始,國庫就是空空如也,但一直沒有出大亂子,呂夷簡沒有功勞嗎?呂夷簡去年退出東府,今年旱情嚴重,所費者不過是賑濟而,戰爭卻開始中止。難道賑災的費用能高過戰爭費用?」
晏殊有些掛不住臉面了。
無妨,今天鄭朗索性是準備將所有問題揭開的。
不然長久下去很難受,要麼回家吧。要麼呆在朝堂中,那邊歐陽修等人利用一手好文筆給自己不停地戴大帽子,早晚也被他弄得一身墨黑墨黑的。要麼對付賈昌朝,可是賈昌朝等人那些小手段,讓人想一想也畏葸不前啊。
那一方都不是好惹的,索性抓破臉皮,放在桌面上談。
「交戰之初,夏竦力排眾議,要求朝廷在陝西必須防備,豈不是有先進之明,卻讓楊偕等人恥笑之。不錯,這兩人德操皆有很大的問題,但長於吏治,誰能否認?朝廷連這樣的人都不用,都不敢用,又用何人,難道請夫子來治國嗎?便是夫子復生,也會有做錯的時候。朝廷用其才,言臣監其舉,為什麼不敢用?」
「行知,朝廷如此,皆是呂夷簡把操國政所致,你為什麼顛倒黑白?」歐陽修反駁道。
「是否,未來便知,我不想抬槓,但只想說一點,唐太宗終其一生,不喜用小人與佞臣評價大臣,無他,非是小與佞,而是沒有用對地方。裴矩事隋煬帝乃是有名的佞臣,但事太宗卻是忠。何故?郭勸與楊偕懦弱誤國,我也彈劾過,但終其篇章,可曾見過奸邪穢行之類的詞眼。諸位,你們都是學習夫子書籍成長的,也是通過儒家大義得以科舉的,又是用儒家學問治國的。儒家五常倫理之道乃是仁、義、禮、智、信,五德之道溫、良、恭、儉、讓。昔日我教導王安石與司馬光,多次說過溫良恭儉讓。但自新政以來,我看到的卻是戾氣沖天,打壓異己,動輒奸邪,佞臣,小人,穢臣。我不知道夫子的溫良恭儉讓在什麼地方?范仲淹,歐陽修,富弼,余靖,王素,蔡襄,你們都是天下文壇宗師,經學大家,請告訴我,何謂溫、良、恭、儉、讓。我實在想不明白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