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際處微微出現一道紅色,在宋軍追擊下,又看到天要亮了,更多的西夏人害怕驚慌,一個個四散而逃。不能亮,一亮更容易追趕。
直到天都山,一支從會州趕來的西夏軍隊替野利遇乞抵擋一會,才使野利遇乞脫離困境,但這支趕來的兩千生力軍很快被士氣高昂的宋軍殲滅大部。
此戰,野利遇乞包括天都行宮在內的軍隊一共動用三萬八千多人。宋軍包括范仲淹的軍隊以及參戰建寨的弓箭手,一共動用六萬五千人。自兩國交戰,宋朝真正在兵力上勝過了對方近兩倍。
取得的戰績同樣顯赫。
加上狄青所擊斃的敵人,最少擊斃了一萬六千以上的敵軍,生擒六千多名敵軍。有一部分退去盔甲,丟掉武器成為平民,後來再次被宋朝擄俘,還有近千名之眾。
但野利遇乞帶回去的軍隊僅有八千餘人,還有近七千人一個個自己跑散了。有的被宋軍捉住,有的逃回各部,失魂落魄。一部分人再次被野利遇乞徵用,還有一部分人索性逃入山林,躲避兵役。
戰馬此戰一共得到近九千匹,其中完整無缺的戰馬最少有四千匹,還有兩千匹左右只受了一些輕傷,養一養又可以重新走回戰場。
宋朝缺馬,最高峰時是宋太宗時,有馬十七萬匹,銀川平原丟失後,馬匹數量嚴重下降,僅有十萬多一點,宋神宗時用保馬法,恢復到十五萬匹。但這個馬僅是數字,大半根本不能上戰場。
陝西四路真正能上戰場的戰馬不足三萬匹,若加上蕃兵的戰馬數量,也不會超過四萬匹。鄭朗在涇原路得到一萬多匹戰馬,市易換回一批,民族政策做得好,一些蕃兵主動帶馬加入軍中,這才湊齊一萬多匹戰馬。
西夏有多少馬匹,無人能統計出來,雖不及唐朝巔峰七十萬匹戰馬,但多有戰馬出口,每戰幾乎全是騎兵,最少有馬在三十萬匹以上。金國時更厲害,僅是出軍一次性徵用六十萬匹戰馬。是徵用的,後方還有許多戰馬沒有動用。
六千匹能真正上戰場的戰馬,很可能是秦鳳路與環慶路所有官馬的總和。
收穫還不僅於此,此地多羌人,實際也不是,原來有許多羌人與漢人,唐朝的政策導致陸續遷移許多黨項人、突厥人、鐵勒人、回鶻人、吐谷渾人進入。後來唐朝式微,此地沒入吐蕃人手中,又擁來許多吐蕃人。但主體還是羌人,羌人有一個顯著的特點,兩面羌,那一方強大,就會倒向那一方。
真正對西夏忠心的部族並不多,但漢人的傲慢,漢人官員的自大,以及宋朝軍事上的沒落,使許多部族或觀望,或者投靠西夏。
此次大捷,打破了這些部族這幾年的傳統觀念。
鄭朗又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傳統武將,準確說,文官職責才是他最拿長的,包括民族政策。
利用軍隊抓捕逃散的敵人俘虜,再次恫嚇,又有許多部族向宋朝低下腦袋,率族南投。但沒有結束,狄青率軍在天都山大掠四天,不反抗也不殺百姓,但得跟我走,不走也可以,將所有牲畜擄走,寨子一把火燒掉。
陸續的數天之內,一共有近兩萬名族民被逼陸續南遷,但對這些人鄭朗也不放心,於是安屯到涇州與秦州的交界處,位於涇原路的最後方。
這次脅迫,不但使天聖寨以北幾乎成為真正的無人區,連西夏天都山境內許多地區都成了無人區。
在脅迫過程中,又連撥天都四個軍營,讓野利遇乞在四天內寢食不安。
不得己,寫了一封信給元昊。
不說自己大意兵敗,而是說宋朝涇原、環慶與秦鳳三路聯手,一共出動十幾萬軍隊,讓他失敗的。
又說了鄭朗與他的約定,問元昊怎麼辦。
信很快到了元昊手中。
元昊大發雷霆。
跳了好一會兒,怒火才平息下去。如今野利兄弟分掌左右廂,勢力龐大,他頗有忌憚。
自己舉國精兵前來討伐府麟,後方兵力空虛,此戰輸了,也合乎情理。
現在他形勢一片大好,隨著麟州被圍,麟州物資嚴重缺乏,折繼閔不得不冒險率一千幾百名士兵押送冬衣,抵達中堠寨,元昊派一萬幾千名西夏軍隊襲擊。折繼閔此戰沒有發生奇跡,戰敗,冬衣悉數為元昊所得。
其他消息朝廷一無所知,但這一戰傳得很快,迅速傳到京城,趙禎未得鄭朗書信,不明究裡,於是下詔降折繼閔為如京使,刺史仍舊。
如果用腹黑來說,只能說後方的楊偕太腹黑了。
直到十一月底,張亢連戰連捷,麟州圍出現空檔,高繼宣返回河東,朝廷才讓高繼宣替代無能的楊偕,為恩州團練使知并州兼河東路戲略安撫緣邊征討使。
現在高繼宣仍然困在麟州未出。
然而麟州物資困乏,折繼閔又讓府州駐泊都監郝質與麟府軍馬田朏率軍護軍需糧餉赴麟州,道遇數千騎寇掠。郝質先驅力戰,斬首奪馬數百。但到了柏谷時,被西夏以塹道擋阻,不得已只能於後面寒嶺修復寧遠砦扼西夏要衝,實際就是自保。也不能說是寨砦,只能說是柵,就著原來被西夏人毀去的寧遠砦殘壁斷垣插了一些柵欄做為軍營。
這說明麟州如今不但缺水,少糧少衣少軍需。什麼都缺。
在這關健時候,他能率軍回去麼?
於是寫了一封命令給野利遇乞,從興慶府與靈州迅速調撥五萬軍隊趕往天都山,佯攻那個石門峽寨,乘宋軍主力在石門峽,攻打鎮戎寨與籠竿城,圍點打援。至於我那個愚兒子,你不用管他。如果宋朝那個鄭朗將石門峽讓給你,你在哪裡築一寨,守好那個門戶。在我拿下麟州城之前,你必須給我一個交待。
……
清晨,石門川結起一層薄冰。
冰稜閃著鱗光,細細看去,上面有花,有雲,有錦,有動物。
忽然一陣轟鳴傳來,花在顫抖,雲在奔跑,錦在舞動,動物在憟憟。
鐵騎揚起塵埃,狄青率軍回來了。
理論上天都山敵人軍力不多,縱然從後方調動兵力過來,也要數天時間,但鄭朗很小心,只給狄青四天時間大掠。後面還有,楊文廣與郭逵、趙珣率軍前去西夏人控制的會州境內,再擄掠兩天,從會州撤向籠竿城,前來與主力軍隊會合。
三人資質不錯,這是一種載培,讓他們盡快成長。
狄青跳下戰馬,大步跨了過來,說道:「鄭相公,末將服了。」
他與老種補充,主要策略還是鄭朗想出來的。
也不是鄭朗想出來的,只是鄭朗與歷史在對照,找到了元昊漏洞。如果麟州不給元昊隨時拿下的一種假像,或者他這個兒子讓元昊欣賞,那麼元昊會立即率軍返回,有可能得不償失。
「正好,我與種將軍等你回來商議具體的方案。」鄭朗說道。
三人來到一處高坡上,下面便是士兵在施工。
這個寨子不會很長久,絞完後,便全部毀去。但要應付絞肉的過程,最少比普通的營寨要堅固。中間發生一些小問題,葛懷敏在後方做了一些小手腳,進行刁難。
鄭朗派人馳向渭州,直接對他說,若耽擱軍機大事,我會立即將你斬殺。
不然後方的弓箭手都調不齊。
老種再一次勸說鄭朗將葛懷敏弄走,鄭朗依然沒有聽,也沒有解釋。
三人看著忙碌的施工現場,坐在枯黃的草皮上細細商議。
隨後鄭朗來到中軍大帳,先是寫信給韓琦、范仲淹與龐籍。
朝廷在秦鳳路也派駐了兩萬多禁兵。
鄭朗很不懂,派兩萬多禁軍在秦鳳路做什麼?對付唃廝囉?或者瞎氈,瞎氈能跳出什麼天?原來秦鳳路沒有士兵?況且瞎氈也投降了朝廷。
不知道這些大佬是怎麼想的,在西北多供養兩萬多禁兵,會給國家帶來多大的負擔?
但想一想韓琦的小性子,鄭朗沒作聲。也不能直接說,而是說此時我與西夏開戰,一路軍力難支,韓知州,請支援我一萬士兵。
沒有這一萬士兵,涇原路也可以支持過去,當然有了更好。
主要功勞太大,他一個人不能獨吞,大家分一分吧。
又寫信給范仲淹,表示感謝,又試探性地問了一問,因為太子在石門峽,會將西夏大部吸引,你有沒有興趣向西夏鹽州出一下兵,不能真的攻打鹽州城,但從樂山東面到鹽州還有西夏人的一些小軍營,另外有百姓,牛馬羊,進一步削弱西夏國力。
不知道范仲淹會不會聽。
若聽,不會在西夏人身上留下一道致命的重傷,但會留下一個很深的傷口。
傷口多了,國力就會衰落下去。
又寫信給龐籍。元昊主力軍隊被府麟路守軍拖住,你對橫山難道真的沒有一點興趣嗎?
大家一起立功吧,省得別人看我眼紅。
若是三路軍隊一起出擊,會產生很好的效果,鄭朗不奢望會讓元昊滅國,可經此役後,西夏會更加困窘。
也就達到他消耗西夏的目標。
最後寫奏折給朝廷,先將這一戰過程詳細的寫出來,再鄭重的寫了一件事。
這才是第一戰,後面還有一場惡戰。所以我沒有等朝廷旨意,先將市易所賺取的錢帛拿出,並且動用一部分州庫,賞賜撫恤了諸將士及其家屬。請陛下原諒。
必須要說清楚,那怕是市易的錢。
否則又有大臣會說,你不經朝廷允許,私自獎勵將士,想做什麼?
王韶就犯了一個嚴重錯誤,看,這些錢都是我賺來的,不動用朝廷一文錢,我有功吧。
結果……
不但說清楚,也說了,等到這一戰真正平息下來,如何獎勵,還等朝廷最終發話。
這僅是臨時的嘉獎,為了下面戰役打基礎的,各位大老爺們,別要給我穿小鞋。
未寫穿小鞋,但寫了一句,兵戰凶危,望諸臣勿言虎之諫,行伯嚭之舉。
魏國大臣龐恭陪太子為質,前往趙國邯鄲,臨行前對魏王說,有人對您說,鬧市上竄來一隻猛虎,大王你相信嗎?魏王說我不信。龐恭又說,如有兩人說呢。魏說我還不信。龐恭接著又問,如有三人說呢?魏王說,大家都這麼說,那我就相信了。龐恭說,鬧市上怎麼可能出現猛虎,因為三人說有虎,似乎真的有了猛虎。我離您遠去,邯鄲離這裡比到街市遠得多,說我壞話的人一定會超過三人,請大王三思。後來魏王果然聽信別人的議論,當龐恭從邯鄲立功回來,反而不再召見。
這還是好的。最慘的是伍子胥。
伍子胥幾乎只手將夫差送進春秋霸主行列,因為伯嚭得到勾踐的好處,在夫差面前拚命的進讒言,竟讓夫差斬殺。不過夫差很快報應到來,被越國直接滅國。
鄭朗也害怕這些人進讒言。
宋朝進讒言很可怕的,還被冠以祖宗大義,君子名號,能蒙騙歷史。
於是直接封他們的嘴巴。
並且鄭朗不僅是振奮士氣,想一想韓琦所遭到的羞侮吧。這一戰自己也死了三千多名將士,往後還有,有可能比好水種戰役犧牲的人多,有可能會少,但少也少不到哪裡去。
如果遇到韓琦那樣的事,渭州幾千父老將自己圍住,責問,鄭公,我的兒子跟你去前線,你將我兒子帶回來沒有?
自己怎麼回答?
於是下令讓張方平與滕宗諒在後方代替自己親自上門撫恤慰問,有許多番兵也犧牲了,不但給予他們豐厚的撫恤,還要做安慰嘉獎,讓民心悅服。
這才是真實的鄭朗。
看似很大膽冒進,其實很小心。
小心使得萬年舵,不是壞事。
接著稟報另一件陳年往事。
山遇一家遇害的真相。
此戰抓獲了許多戰俘,有幾個貴族子女,還有一些敵將,能知道一些當年的真相。原來執掌西夏左右廂的不是野利兄弟,而是元昊的叔叔山遇惟亮、山遇惟永兄弟,另外山遇惟序也在元昊左右做為心腹。
惟亮對元昊想侵犯宋朝不贊成,說中國地大兵多,關中富饒,環慶鄜延據諸邊險要,若此數路城池盡修攻守之備,我弓馬之技無所施,牛羊之貨無所售,一二年間必坐困。不如安守藩臣,歲享賜遺之厚,國之福也。
這就是鄭朗寫此事的主要目標。
不是翻陳年老帳,找郭勸的麻煩,已經弄到嶺南,難道想破宋朝的祖宗法制,殺士大夫?
鄭朗看重的便是這個禁榷。
元昊痛恨惟亮不配合自己,便令惟序誣告惟亮,許諾將惟亮的官爵事成後賜給惟序。惟序不忍惟亮遇害,暗中告訴惟亮。惟亮打算投奔宋朝,惟永勸說道,南朝無人,不知烏珠所為,將不信兄,兄必交困。
寫到這裡,鄭朗再次譏諷一番。
雖不想找郭勸麻煩,但提起此事,鄭朗真的很可惜,不說導致西夏各部因此事擰成一股繩,就說山遇惟亮本人,那是執掌西夏左右廂的頭號軍事長官,又是元昊的叔叔,西夏還有什麼不瞭解的?
果然,舉朝上下皆如惟永所說,不知烏珠所為。
惟亮不聽,派人送數萬珍寶給了李士彬約降,此事被郭勸所知,追問事情緣由,李士彬貪圖財寶,矢口否認。郭勸不服,給李士彬穿了小鞋子,刻意扭曲,讓朝廷誤解,下詔令邊務安靜。此時惟亮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問其母,其母說你自為計,我年八十有餘,不能隨你去,成你累贅,當置我於家中,縱火焚之。惟亮大哭,放火燒宅,帶著妻子野利羅羅,兒子阿遇,也就是賞識張岊那名西夏大將,以及幾十名親屬,帶著無數財寶與名馬投奪郭勸。
郭勸膽小怕事,甚至惟亮告發元昊種種不軌行為後,仍不納惟亮。惟亮不肯回去,郭勸派韓周強行將他押回,一路惟亮號哭呼冤,依然被韓周送到邊境處,全部射殺。
又是韓周!
鄭朗甚至懷疑范仲淹一心想與元昊求和,有沒有受此人蠱惑。
這中間的許多真相,到現在朝廷還不知道,這是鄭朗第一次將經過真正說出來。
趙禎會不會臉紅,朝中大佬會不會羞愧,天知道了。但韓週一定會很悲催。
山遇惟亮淒慘的遭遇發生後,想一想,還有那一個貴族願意再投降宋朝?終於元昊上下齊心,一致決定對宋朝討伐。
僅郭勸一人,就當抵十萬兵。不是宋兵,而是西夏兵。
但將這件事細細翻出,也不是對付郭勸,一是商榷對西夏的重要,二是譏諷朝廷的苟和求安。
接下來是另一件事。
通過審訊,也是宋朝第一次得到這麼多俘虜,從他們嘴中能掏出來許多有用的情報。
為了得到更多消息,鄭朗派了三百個有頭腦的士兵輪流刑訊逼供。
這些消息繼續在逼供整理中,但先稟報一件事。
打了幾年戰爭,西夏經濟正處在崩潰的邊緣,由於徵調許多青壯年勞力,這些勞力不是宋朝的募兵制,而是純粹的兵役,百姓不得耕牧生息,土地荒蕪,禾稼歉收,牲畜死亡,百姓無以為生。甚至國內有百姓唱起十不如歌謠。宋朝不好過,西夏更不好過。
若是麟府路堅持下來,涇原路大捷,西夏會更加困難。
在此,鄭朗順便又說了一些商榷的消息。
西夏主要收入是賣馬賣鹽,以前還有宋朝的歲賜,正常的歲賜加上一些賞賜,也不少,一年好幾萬貫。但商榷有的要徵稅,有的禁止數量,比如鹽。李德明時鼓勵私鹽私商,擴大出口數量,換取財富。也就是竊市與走私,這為西夏人斂得很多財富。與契丹人交易數量不大,兩國產品皆有些重疊。但還有河西走廊的絲綢之路,又為西夏斂得大量財富。
這些財富是用來做什麼的?
它成了元昊最初用來與宋作戰的最大本錢。
但宋朝禁榷後,竊市與走私還存在,規模極度縮小,商榷禁止,部分西域商人改從南絲綢之路從吐蕃境內繞道經過,西夏收入也在嚴重下降。
鄭朗刻意寫了西漢三傑,為什麼蕭何為功第一,正是後勤。沒有蕭何在後方的經營,四年楚漢之爭下來,劉邦百敗百戰,漢國早就崩潰。後勤之戰不亞於前線的軍事戰爭。
打仗你們不如西夏人,但對經濟你們總不能不如西夏人。
可是很難說,經濟戰也是外戰,一遇到外戰,什麼妖蛾子都能發生。
不知道有沒有效果,但逐一寫出,一道遞往京城,並且進一步追問京城對這個太子怎麼做的安排。
你們能拖起,俺等不起。
奏折遞出去第二天,野利遇乞派使者來了。
鄭相公,你說要正大光明的打一場,那麼不得寇掠我境百姓,而且大軍到達,要有物資供給,請允許我自沒煙峽到石門峽築三寨,保障物資能順利通到石門川。
提出築寨的請求,並且不讓宋軍擄掠西夏境內的百姓物資,但沒有說他不擄掠宋境的百姓與物資。換句話說,就是允許州官放火,不允許百姓點燈。
狄青氣得無語,問道:「你們家野遇大王還要不要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