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頂高頂高的菩薩
姜政委吃完自己揉的糍粑後,放下木碗說:「斯朗溫堆大爺,您一家三口人,平時吃的飽嗎?生活的咋樣?」
斯朗溫堆大爺將裝著壓縮餅乾和火腿腸的布袋子交給老闆,歎口氣道:
「田里的收成也就那樣了,要是想靠這十畝差田吃飽,那是不成的,交完租子後,剩下的糧食也就是餬口罷了,即使這樣,每年還是有一兩個月要靠吃山裡的野菜過曰子.
我仗著腿腳好,熟悉這大山,經常進山挖草藥賣給收藥的行商,這每年能有十多個銀元的進賬。要不然,光是交前面四個孩子的出生稅,就要把我拉到堆窮裡了。」
姜政委道:「生孩子還有稅嗎?」
斯朗溫堆睜大眼睛道:「大軍為何奇怪?漢人家難道都不交出生稅嗎?男孩4兩銀子,單眼皮再加四兩,女孩一兩五,多少堆窮和奴隸都是因為交不起出生稅,孩子生下來就摔死了。」
姜政委心情沉重的道:「大爺,還有哪些稅要交嗎?」
斯朗溫堆歎氣道:「那可多了,像我,除了給領主的地租外,還要另外奉獻五十斤青稞的年敬,我們藏人穿了新鞋要交新鞋稅,穿新衣服要交新衣稅,養牛要交牛蹄稅,養雞要交雞稅,雞下了蛋還要交稅,耳朵稅,母羊稅,入獄稅,燒材稅,酥油稅,青稞稅,布稅……」
范明打斷道:「啥叫耳朵稅?」
斯朗溫堆道:「就是只要長了耳朵,就要交的稅啊,不交的話,領主就把你耳朵割下來。」
范明低著頭,握拳強壓火氣,沉著聲重重的哼了一聲。
姜政委聽的毛骨悚然,問道:「那你不欠領主錢嗎?」
斯朗溫堆木然道:「有誰不欠領主錢呢?我家三代下來,總共欠了領主二百多兩銀子,廟裡七十多兩銀子。如果不是看我每年還能上山挖藥,我爺爺曾經爬上雪山摘下雪蓮救過老領主的姓命,領主也是不會借給我這樣多的。」
他又歎了口氣,麻木的道:「其實咱家和那些堆窮或者奴隸也沒多大區別,都是捧著空碗的人,能不能活下去,都看領主的慈悲。」
邊上的白瑪已經將壓縮餅乾小心的塞進了領口衣服裡,這時在一旁聽到說挖藥的事,她紅撲撲的臉上不由得掛上了自豪的神情,說:「阿爸能背著藥筐空手爬上千尺的雪峰,是我們雅江的雄鷹!我今年過了成年禮,也要學阿爸,去山上挖藥。」
姜政委問道:「藥材要交稅嗎?」
斯朗溫堆回答:「交一半藥材給領主。」
范明不解的問道:「怎麼還欠廟裡錢?」
斯朗溫堆道:「我家門前的尼瑪堆,每年都要請廟裡刻新的經石堆上去,我每年賣了羔皮和藥材,就請廟裡雕大塊的經石,在跳神節那天連哈大一起奉獻上去。」
范明道:「哦,怪不得人家告訴我,尼瑪堆是用銀子堆出來的呢。」
斯朗溫堆有些得意的道:「我家門前的尼瑪堆,就是我家三代人年復一年的納獻。」
姜政委嘴唇微動,很想要說些什麼,可一想到進藏前上級再三強調的宗教政策,終還是改口道:「時候不早了,我們動身去看電影吧,大爺,大媽,白瑪,你們都沒看過電影吧?正好趁這個好機會,都去看看。」
大媽道:「我就不去了,還有好些牛糞餅子沒貼完。斯朗溫堆帶白瑪去看看新鮮吧。」
……………………
初夏之夜的雅江村,小廣場上聚集著村民。
廣場上原本堆積成山的垃圾此刻已經不見蹤影,凹處的爛污臭水也被戰士們用他們在村裡採購的掃帚掃了個乾淨。這裡因為解放軍的到來,變了個模樣。
在廣場上席地而坐的藏民們有的是身份尊貴的頭人,帶了粗毛氈子墊在身下,有的貴族騎在自家奴僕背上,好居高臨下的看電影,而大多數人則毫不介意的直接席地而坐,大家都是來看電影的。
在宣傳隊的幾位會藏語的戰士拚命吆喝了一下午之後,村子上的人們在今晚,幾乎全部都聚集在了這個小小的廣場上,把這剛剛被解放軍戰士們打掃的乾乾淨淨的廣場,擠得水洩不通。
就連附近山洞裡和破土坯房子裡的最窮苦的農奴,因為解放軍的宣傳和衛生隊的走訪,這次也來了不少。他們衣著破爛,面色黝黑,彷彿自打一出生就不曾洗過澡那般。
像是知道自己的身份,農奴們大多躲在遠遠地地方,驚疑不定的望著那已經搭起來的電影銀幕。即便遠離人群,他們身上的惡臭還是能夠遠遠就聞得到。
羅和聳了聳鼻子,自言自語的道:「天知道衛生隊的姑娘們是怎麼受得了這氣味的。」
另一個放映員吳鎮城心情壓抑的道:「那些都是農奴,誰也不是天生就臭的,現在臭,也不代表會一直臭。」
羅和點點頭:「受苦人翻身的曰子就要來了。」
吳鎮城使勁將膠片盤卡進扣槽,朝遠處努了努嘴,鄙夷的道:「看那些老爺,還騎在人民的背上呢。」
羅和望過去,看見那騎在奴隸背上看電影的貴族,罵了一句:「狗東西!」
羅和是宣傳隊的放映器材保管員和放映員,在放電影前,宣傳隊的放映設備已經被整齊的擺放在銀幕後面。羅和將充滿了電的電池接上器材,調試完畢之後,打開了音箱的開關,用中央下發的「珍貴的」磁帶機播放起藏語歌曲來。全國所有的放映員都被告知,這種磁帶錄音機非常珍貴,從蘇聯進口一台這樣的設備要四千多塊錢。
中央當然不會說這些都是小強從2011採購來的白菜價設備。
兩個推拉式音箱裡放出的一首《翻身農奴把歌唱》,聽得藏民們如醉如癡,個個面露激動之色。
「好聽啊,這是哪裡來的金嗓子,那聲音,好像是從雲和山的那一頭傳過來。我在康巴走過好些村莊,從沒聽見這樣的金嗓子。」一個中年山民讚歎道。
「是誰在唱歌?怎麼沒看見人在哪?是在那大白布後面唱歌的嗎?」有的藏民一邊使勁伸頭張望,一邊急切的問身邊的人。
羅和沒有停留,接著就放了一首《m主席的光輝》,昂揚的曲調和精湛的歌唱,令的許多連主席是誰都不知道的藏民們也被感染,學著那些在場邊觀看的解放軍戰士們那樣鼓起掌來。
兩首歌放完,羅和與吳鎮城已經完成了插膠片和調節電影放映機的工作,羅和將插好膠片的電影放映機打開,開始正式放映電影。
電影《農奴》開始放映了。
這部黑白影片誕生在1959年藏省叛亂之後的1963年,電影的對白並不多,但是那彷彿帶著魔力的鏡頭語言卻是這樣的厚重直白,攜著一股沉默的力量,重重的擊打在每一個觀眾的心坎。
一開始,第一次看見電影為何物的藏民們以一種對待魔法般的虔誠,屏息凝神、極度專注的看著銀幕上那活生生的人,聽著那聲音。他們嘖嘖稱奇,對於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電影而感到興奮不已。
附近一個小頭人也趕來看電影,作為一個貴族家庭出身的統治階級成員,曾經他在昌都大領主家裡做客時看過幾次主人放映的英國電影,雖然聽不懂英語,但是總算看過電影是啥樣子了。他聽說那膠片貴的驚人,即使是大領主,也只收藏了寥寥幾部電影,反覆播放來打發時間換取優越感,在家中自娛自樂罷了。
小頭人讚道:「這和我在昌都大領主家裡看的一模一樣,確實是真的電影,中央真有錢,放給這些奴才們看這個,太浪費了。」
廣場上,有的藏民已經激動地念起佛經,稱頌起佛法來。在他們看來,電影這東西猶如神跡,毫無疑問,一定是有佛法加持在上面。
漸漸,隨著電影的情節進行,廣場上開始有人流淚了,流淚的人越來越多,一股低沉的嗚咽有聲而又無聲的感染著每一個人。
就連那個小頭人,都有些感慨的道:「這個老爺太不寬厚,做了他的奴隸,真是最賤的命了,一定是上輩子做了大孽,要這輩子作這種老爺的奴隸。」
廣場上有藏民開始轉起手中的轉經筒,為影片中悲慘的人禱告超度。
遠處的農奴,許多人流著淚,感同身受的哀歎著自己的命運如同電影中的農奴一般苦難深重。一股無聲地力量席捲了人們的心靈,很多人的靈魂有生以來第一次被深深地震撼。
那個騎著自家奴隸的貴族,不知什麼時候也爬下了家奴的背,站在人群邊上默默地看著。
斯朗溫堆和白瑪這對老父幼女,坐在姜政委和范團長身邊,近處觀看了這部電影。
斯朗溫堆流著淚,不停地反覆低聲念叨:「這就是命,這就是命,這就是……」
白瑪卻眼睛越掙越大,有生以來第一次受到頭腦中思想風暴的衝擊,讓她不斷地思索,為什麼,為什麼農奴的命,就是這樣的卑賤,還要永遠的卑賤下去。
電影放映到一半時,影片中的藏族女孩深情地對農奴強巴說:
「……東方出了個頂紅頂紅的太陽,太陽裡站著個頂高頂高的菩薩,他什麼都看得見,他看見了這世界上最高的地方,有人在受最深最深的苦,菩薩的手一舉,菩薩兵就越過了千山萬水,來解救人們的大苦大難!每個菩薩兵的頭上都頂著一顆五個角的紅星星……」
白瑪看到這裡,轉過頭,望著身邊坐著的范明,震驚的想:「原來,大軍是菩薩派來的!是菩薩兵!是來救大苦救大難的!是電影裡說的——金珠瑪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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