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裡您總是打扮的特別土氣。」潘潘吮吸著咖啡杯的木製小勺子,「梳個馬尾巴,戴黑眼鏡,那天你一換衣服我就差點沒認出來。」
程詠昕今天的刻意打扮,等得就是這句話。
她做出一副認真的思考了一下的樣子,然後似笑非笑的答道:
「自從薩琳娜差點被強暴,卻沒有人因此被懲罰後,我就覺得還是讓自己醜一點比較安全。」潘潘差點嗆了出來。
女特工薩琳娜被強暴未遂的案子,在實權元老之間並不是什麼秘密,特別是對當時已經是宣傳部門頭目的丁丁夫妻更不是秘密。
當時因為還沒有認可薩琳娜一行人的元老資格,加上對「自己人」的袒護,最後就以維護穩定為理由,草草將犯事的幾個人遠遠的調開,同時把薩琳娜置於強力部門的直接保護之下。
但顯然對女性來說,這件事代理的陰影要大得多。潘潘當時雖然默認了這個現實,但是每次想起來總是覺得心有不甘。這種情緒今天被她一句話又挑動起來了。
「說的沒錯!如果我們一到了新世界,就把舊世界的道德全都丟掉的話,那我們跟禽獸有什麼不一樣?而且,這種應該是底線的事情一旦開了特例,以後是不是都要比照辦理?元老院乾脆宣佈強暴無罪算了!」
潘潘的情緒一下激動起來了。程詠昕嘴角浮出一絲幾乎看不出的笑意:洋妞們果然心思簡單,幾句話就把情緒挑動起來了。在她看來薩琳娜事件實在太妙了--薩琳娜不但是個年輕的女性,還是同樣來自的美國的白人。和潘潘有天然的共同的屬性。
「感同身受」四個字可不是白說得。
她判斷:在這個公然把購買白人女奴列為政府工作項目,**裸的宣揚「生存空間」的元老院集團裡,隱含著的性別和種族的雙重歧視對現代白人女性來說是時刻都存在的壓力。潘潘絕不會體驗不到。自己只要適度的引導,就可以激發出她「自衛」的情緒來加以利用。
「唉。那是……」程詠昕故意做出一種無可奈何的表情,「薩琳娜當時是來調查元老院的特工,被元老們敵視吃了這個虧也只好算她倒霉,只是我在想。以前是因為『非同伴』的利益可以在『維持穩定』的大義下犧牲。以後呢?」
潘潘默默的點了點頭:一瞬間,她領會到了程詠昕沒說出口的下半段。
下一次。當少數人的利益再次與多數人的利益,或者是當權者的利益衝突時,誰是被犧牲的下一個?
薩琳娜的事情之所以可以被輕易抹平,就表示這個團體已經出現了一種危險的苗頭--他們的道德底線變低了。
在這個比爛的世界裡。誰稍微有一些人性,誰就能獲得「大義」的名分。
自d日之後,丁丁在稿子不斷被退回後把握出了一個度:執委會希望臨高日報能夠毫不留情的揭大明瘡疤,黑的就是黑的,灰的抹成黑的,白的還是要抹成黑的。但對於元老院,哪怕是有檢討錯誤的部份。都應該要像是皇帝的下詔罪己,一切都要在「元老院的統治是一種拯救」的前提下進行。
簡單的說,就是中國版的「君權神授」。元老院要為自己的統治抹上一層「神聖拯救」的色彩。丁丁很明白,潘潘自然不迷糊。最好的證據。就是潘潘的話越來越少,也慢慢的不再自己要求要去哪邊跑新聞。
每一篇歸化民的專訪,那些結結巴巴甚至怪腔怪調的普通話,描繪出了一個潘潘根本不敢想像的地獄。
不錯,真正的人間地獄,在現代時空都會被視為罪大惡極的犯罪的事情,在這裡都是公然的,不受任何懲罰的發生著。上位者壓迫下位者,強者欺凌弱者,都是**裸而理所當然的。
無法形容的苦難,僅僅聽說讓人毛骨悚然的暴行,普通人為生存而毫不猶豫的犯下的可怕罪行……
對潘潘來說,她的沒錢,只是薪水還沒發不得不在街角那間難吃到爆的比薩店胡亂塞飽肚子,而她吃過最大的苦,是d日剛登陸那段期間,食物的貧乏以及戰備期間的軍訓。
很諷刺的是,元老院利用她的專業摧毀她的原則,目的則是要把許多活在地獄裡的人拉回人間。
是的,人間。這是潘潘最後與自己的妥協:元老院統治下臨高當然不是天堂,但起碼是個人待得地方,所以她才選擇了默默的為元老院服務。
但是,這種妥協經常在內心使得潘潘的良心感到不安。幾天前被槍斃的新聞和程詠昕今天的一番話愈發擴大了她內心的陰影。
「你知道,」潘潘終於開口了,「我一直覺得元老院的一些做法是欠妥當的。不過,不論元老院的動機是什麼,客觀說是他們正把這個世界向著好的一面去引領……」
「『為了生存』、『為了多數人』,這樣的借口會讓人產生一種除罪感,認為自己所製造的罪惡都是一種「不得不」,最後的終點就是連德國人都羞於提起的鐵十字集團及毒氣營。」
程詠昕又點了一句。她深知納粹在歐美的政治正確中所佔據的份量,暗示元老院正在滑向政治不正確的深淵,對潘潘這樣從事新聞業的人來說有著極強的心理暗示作用:必須立刻做點什麼。
「您說得很對。」潘潘果然被她的話打中了內心深處的憂思。其實用不著程詠昕來特意點醒,這幾年來她何嘗不知道元老院是個什麼性質的政權,男友和自己在政權裡扮演的是什麼角色。
看到潘潘的表情,程詠昕知道自己的話語已經起了作用。她決定點到為止,就此收兵,讓她好好的考慮考慮。
她開始把聊天轉為輕鬆的話題,然而潘潘一直一副魂不守舍的表情。程詠昕覺得暗暗得意,今天的「作戰」已經成功了一大半。
潘潘忽然像下了什麼決心一樣的開口了,「你知道為什麼我要和丁丁吵架?」
「不知道,這是你們的私事。」
「不,是公事。」潘潘的表情有些扭曲,「我真是寒心。沒想到他會這樣。」她遲疑了一下,「你會保守秘密吧?」
程詠昕抑制不住內心的興奮,「共享秘密」,是女人之間的友誼升級的表現。
「當然。」她鄭重其事的點點頭。
「這事情是這樣的--」
事情的起因,是三天前在百仞城發生的一起「墜樓事故」。死者是一名女僕學校的「待分配」女僕,名叫林小雅。早晨五點,清潔工發現她死在元老宿舍區的一棟樓下。警察隨即進入現場做了勘察,初步判定是墜樓身亡。隨後將屍體運往法醫中心待檢。
意外事故在任何社會都不罕見,墜樓可能是自殺,也可能是失足。但是事情的疑點就來了,作為一名「待分配」的女僕是不可能自己進入元老宿舍區的--沒有通行證。臨高警備營對元老宿舍區的保衛工作做得是非常細緻的,絕不會出現讓一個沒有通行證的歸化民進入宿舍區的事情。
「這件事情有蹊蹺。」程詠昕說。
「是的,我也這麼看。我去了現場做了採訪,回來寫了一篇稿子,然後就給丁丁槍斃了。」
「為什麼?」程詠昕故作驚訝的說道。
「他說這事情不能見報--容易在輿論方面引起不良後果。」潘潘又激動起來了,「我只是做了如實的報道,根本沒有做任何推測,為什麼一定拿下來?我和他說了半天,他堅決不同意,難道真是元老院做賊心虛嗎?!」
「案子現在怎麼處理了?」
「已經轉到警察總部的刑事處去了。我和丁丁說了:我已經向警察總部發出了採訪申請,要求全程採訪,而且最後的正式調查結果出來之後一定要見報。否則我真得不幹了!」
程詠昕搖了搖頭:「我已經預見到會有什麼樣的結果--絕不會和元老有任何關係的。」
潘潘陷入了沉默。
「你難道不知道,元老院在牽扯到元老的事情上的基本宗旨就是和稀泥嗎?」程詠昕尖銳的說道,「那怕最後這個案子被證明牽扯到元老,也會不了了之--薩琳娜案尚且如此,一個女奴的性命誰又會在乎?更別說還有偉大的《共同綱領》來保護元老們不受任何懲罰了。」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潘潘不由自主的說道。
「是的,不能再這樣下去了。」程詠昕意味深長的說道,「起初他們追殺**者,我沒有說話——因為我不是**者;接著他們追殺猶太人,我沒有說話——因為我不是猶太人;後來他們追殺工會成員,我沒有說話——因為我不是工會成員;此後他們追殺天主教徒,我沒有說話——因為我是新教教徒;最後他們奔我而來,卻再也沒有人站起來為我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