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引弓含笑道:「大人若有此意,學生倒可助一臂之力。」
孫元化撚鬚不語,趙引弓剛才提及「屯田」,他已經隱隱約約有些明白對方的意思。誠然,在登州屯田地價方面的確很便宜,但是辦理墾荒千頭萬緒,需要投入亦多,主事的人要吃得了苦,又足夠的精明能幹,並不是一件容易發財的事。此人放棄杭州、廣東的優渥生活不顧,跑到這裡來辦墾荒,到底所圖何為?他對這位趙引弓的目的不由得起了疑心。
要不是趙引弓是杭州教會和耶穌會的大力引薦,他此刻就要虛言一番便端茶送客了。但是此人既然得到了耶穌會方面的引薦,又獲得了杭州教會的信任,說明此人是「靠得住」的--特別是耶穌會的態度。耶穌會雖然「非我族類」,但是至少和朝廷內部可怕的傾軋黨爭無關,孫元化最忌憚的:既不是海外異類也不是後金的韃子,而是那些朝堂上、宮廷裡當道諸公。
他試探性的問道:「登萊青一帶,無沃野,土地多鹽鹼,不知先生有什麼開荒的妙法?」
趙引弓知道自己的屯墾建議有些唐突了--沒有利益的事情總是要惹人起疑心的,他對此有所準備,當下命集英將一個匣子送上。
孫元化將匣子打開,裡面是一撮作物的種子、若干曬乾的莖幹和一顆灰色的乾菜。孫元化對農學有一定的研究。馬上認出來作物的種子是江南常見的蘆粟。在江邊、海邊的村落偶然有種,實際就是高粱的一種。
高粱是北方的常見作物,孫元化也不陌生。儘管蘆粟這種作物有不挑土地,不挑氣候的種種好處,非常適應東三府的貧瘠土地,但是每畝產量最好的也不過三百斤而已。和這裡普遍種植的谷子大豆相比沒什麼優越性。而且食用粗糲,作為糧食作物不受歡迎。
「這是蘆粟,高粱所屬。」孫元化不以為意,「有何妙處?」
趙引弓想老孫不愧是農學家的弟子和女婿。居然認出是蘆粟來,果然不是五穀不分之徒,他說道:「大人既然知道這是蘆粟,總知道這蘆粟的秸稈的妙處?」
「青苗之時秸稈甚甜,鄉野小兒往往以為糖食。」
「不錯,此物秸稈有甜味,便可熬糖做酒……」
「熬糖做酒?」孫元化吃了一驚。做酒不是穀物就是水果,沒聽說有秸稈能做出酒來得--那能是什麼味道?至於用秸稈熬糖更是匪夷所思了。孫元化知道用小米、高粱米等各種穀物可以熬出「糖稀」來--實際就是麥芽糖。秸稈,一來做為牛羊馬匹的飼料,二來用以還田做肥料。現在有人和他說可以用來熬糖做酒。當然覺得難以置信。他搖了搖頭,便是不敢相信。
「這是學生從澳洲人哪裡得來的秘法。」趙引弓小聲說道,「大人總知道,澳洲人務農業工均有秘術,往往可令人致富?」
孫元化點點頭,這樣的說法他也聽說過--就說澳洲人在廣州發賣的國士無雙,他在也曾經遣人買過不少作為人情使用,當時他對這種貴得不像話的酒經過一番研究之後認為。所謂國士無雙只是蒸餾得特別好得燒酒而已。
雖說不過是燒酒而已,但是他自度自己也沒本事做出精妙的燒鍋來做出如此的酒來。若是澳洲人的確有法子能讓蘆粟桿也能做出糖和酒來。倒也不足為奇。
他將信將疑,又拿起乾菜端詳。看其色澤灰黑,並無異常之處。菜葉上有些鹽霜的痕跡。
「這是海英菜。」趙引弓介紹道,「能耐鹽鹼,耐乾旱,荒年可活人無數。」
孫元化點點頭,頗有讚賞之色。明末自然災害頻繁,農學家們都很注意度荒之學,其中尋找嘗試各種可吃的野菜就成了他們經常做的一件事。除了許多類似《野菜譜》這樣專門介紹野菜的外形、產地、食用方法的書籍。
「此物倒是利國利民。」孫元化道,「莫非也是澳洲所產。」
趙引弓道:「此物在南直海濱極多,到處可長,只是知者甚少。只有海濱的鹽民漁民食之。學生以為在東三府一帶海濱亦可引種,亦無需栽種培育。雖不頂大用,亦可救一時之急。」
這番說辭大大的打動了孫元化。也勾起了他對墾荒事業的興趣,當下也就當地的農業進行了一番討論。東三府第一是多山多丘陵,第二就是多海濱灘涂鹽鹼地。即使是孫元化這樣的當代農學家對如何搞好農業也很頭疼。
趙引弓便把自己在舊時空道聽途說加上平日裡在南海農莊裡耳渲目染的東西賣弄了一番。別看都是細枝末節,但是其中的很多觀念思路都很新穎,特別是對東三府的山地丘陵開發上的一些看法讓孫元化頗有遇到了知音之感。
趙引弓又提出自己想在山東全境招募難民到登萊一帶墾荒,希望能給以名義,以免遭到地方官府的非難。
「招募難民,在東三府你先向巡撫衙門備案,本撫給各府縣下札子,准你便宜行事,只是西三府不好處置。」孫元化表示為難,西三府是山東巡撫的管轄範圍,自己無法干涉。
「不過,難民是有腳的--」
「學生明白。」趙引弓趕緊說道。
「你明白就好。」孫元化笑道。兩人又從沂州的大水談到了時局,漸漸的便又說到朝廷的困境。他忽然問趙引弓:「趙先生,照你看,朝廷如今的第一要務在何處?」
趙引弓一愣,這有些考問他的意思再內了。他即非孫的幕僚,又不是孫的屬下,忽然問到這樣的大政似乎有些奇怪。
他揣摩著這是孫元化的意思,定定神說道:「朝廷的第一要務,既不是剿匪,亦非御虜,而是籌餉。」
「籌餉?」孫元化道,「趙先生果然見識與眾不同。」他說著有點點頭,「有道理,朝廷不管是練兵、剿匪還是御虜,吃重還在一個餉字!」
「大人所言極是,餉是兵之源,只要餉足何愁招來精兵勇將,何愁不能破敵?」趙引弓這番話是完全按照當時人的思路說得。但是這番話也不算錯:整個明末的局勢,幾乎完全是敗壞在明廷糟糕的財政政策上得。
孫元化、張燾等人在山東練兵,籌劃海防,最大的難處就是糧餉的匱乏,時斷時續的糧餉供應使得軍隊人心不穩,鬧餉嘩變的事情屢有發生。這樣的軍隊,僅僅維持穩定就已經讓人心力交瘁,何談出去打仗了。
僅僅在幾個月前,東江鎮還因為軍餉的問題發生過皮島兵變,雖然事情後來得到了解決,但是此事招來了朝中對孫元化的猛烈攻擊,要不是徐光啟、周延儒為之周旋,這一關他是很難過得。
「奈何餉源匱乏。即不能節流,又難以開源。」孫元化歎息道。
趙引弓說道:「實則,餉原來勉強也是夠得,奈何損耗太多……」說著他微微的注意了下孫元化的表情。
孫元化當然明白他的意思:糧餉原本就不足,各級文官武將層層盤剝,十成之中要有三四成能到士兵之手就算不錯了--皮島兵變和主將剋扣軍餉亦有關係。但是此事太大太複雜,和這樣的新交不宜談得深。他又問道:「以先生之間,這開源能在何處呢?」
這是趙引弓的強項。他當即抖擻精神,開始論證工商稅收和海外貿易上對財政的貢獻。當然是以他心愛的大宋作為例子。他大談起「南宋在只有半壁江山的狀態之下能夠先後抵禦金、蒙古一百五十多年,靠得就是工商稅收和海外貿易上的收入」這一論點。其中參合了大量大圖書館裡專門找來的論文資料和數據。居然也說得頭頭是道。
「先生高論。」孫元化聽完他這一番高談闊論,不置可否的微微點著頭說道。
趙引弓忽生警覺,初次謁見孫元化,這樣子放言高論,不管話說得對不對,總會讓人有他浮淺狂妄之感,頓時有些失悔,不再往深處去說,只說了句:「學生妄言了。」
孫元化笑道:「哪裡是妄言,以後還要借重先生大才。」他說道,「你的事,過幾日到衙門遞帖子,我來安排。」
「是!」趙引弓低頭答道,「總要求大人栽培。」
「好說,好說!」說著已端起了茶碗。
趙引弓一見慌忙起身,孫元化送了出來,到堂前請留步,主人不肯,直到花廳門口,再三相攔,孫元化才回身而去。
趙引弓離開巡撫衙門的時候,已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大多數東西。而最要緊的,便是孫元化的一張名帖,有了這個東西在東三府內雖說不是暢通無阻,至少也能保證大體平安。當然,孫元化也提醒趙引弓,登州附近軍隊調動頻繁,客軍時有過境--客軍大多無法無天,盜竊搶劫時有發生,要他盡量避開--若是要開荒一定要修寨子。至於他要開辦船行的提議孫元化亦表示支持,表示他會關照人發給牌票以備海上航行順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