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楚站在閣樓口,修長的身軀將整個閣樓堵得嚴嚴實實,聲音裡有驚喜,「床!」
太史闌翻翻白眼。
睡覺的地方沒床難道有茅坑?
不過很顯眼容楚驚喜的並不是床,而是,「進門就有床!」
太史闌再翻。
閣樓就這麼大地方,當然只有睡覺的地方,一進閣樓,直接上床。
「這種感受……」容楚非常喜歡的模樣,「窄窄一塊地方,滿滿松木清香,早晨在近在咫尺的海風聲中醒來,睜眼就見大海……」
太史闌一笑——大而空曠華麗的臥室是一種感覺,小而緊湊溫暖的屋子則另有一種安全感和溫馨。
「還有你睡在身邊……」容楚把最關鍵的一句說完,抱著她滾倒在雪白的被褥上,「不早了,睡覺吧!」
太史闌毫不意外地踢他,「下去洗漱!水先前已經幫我們燒好,廚房爐子上便是。」
容楚抱了她下去一起洗,完了又抱著她爬上樓梯,兩人拱進鬆軟的被子,容楚發現閣樓側面有窗,正對床頭也有窗,床頭略微抬高,這裡位置又高,所以真真的,清晨睜開眼,頭都不用抬,就能看見大海極遠處。
太史闌頭枕在他胸膛上,鼻音嗡嗡的,「我俸祿低,沒法搞你那全景落地二百七十度大開窗,只能選一個看大海的最好角度,給你一個小小的閣樓。」
「人睡著了,也就占三尺之寬,閣樓足矣。」容楚撫摸著她的頭髮,「有三尺之地安眠,有你睡在身邊,這世上還有什麼可追逐的?」
太史闌默然,心中亦有同樣感受,物質的表現形式,最終都要歸結到情感的根源上來,她和他都看見每一磚每一木的心意,那就夠了。
容楚忽然將被子一拉,罩住了兩人的頭,鬆軟的被褥,令人悄無聲息地滑下去,隱約太史闌一聲低笑,詫然道:「你竟然散步也帶著……」
隨即是容楚聽來有點嗡嗡的聲音,「可別想矇混過關……」
被窩扭了扭,似乎有人在裡頭踢腳,「不行,不行不行……」
「你答應的……」被窩上頭隆起一個小山包,「快脫快脫……」
「等等……」太史闌的聲音似乎陰陰的,「要脫可以,你先。」
被窩靜了一靜,隨即換成容楚驚詫,「啊?」
「男式的哦……」太史闌笑得得意又陰惻惻的,「來,親,試試,看尺寸是不是買大了……」
「怎麼可能買大!我覺著嫌小!」某人立即憤然捍衛自己的尺寸尊嚴。
「試試才知道!」
「我說,你什麼時候買的……」
「早買了!以為就你能發現?我可是地頭蛇!快穿,我瞧瞧性感的你。」
「你先,你先答應的……啊你又扒我,你又扒我!」
「叫得這麼歡快……扒得我怪沒成就感……」
被窩裡一陣悉悉索索的響動,月光下雪白的一團被褥忽而隆起,忽而扭曲,忽而降下,忽而翻動……起伏如浪,皺褶翻展……一夜癲狂。
天快亮的時候,聲音迷濛呢喃,從被窩縫隙裡洩出。
「明年夏天,明年夏天你穿了……海灘上……我看可好?就我們兩人……」
「你也穿……我要看陽光海灘和裸男……」
「好……」
……
第二天早上,太史闌在滿目陽光中醒來,一眼看見大海撲入眼簾。
她睡在容楚臂彎,兩人髮絲糾纏,容楚的髮質比她好,緞子一般流瀉在她頸側。他感覺到她醒來,側了側頭,唇貼著她耳畔,慵懶地道:「早。」
一股淡淡的芝蘭和男人氣息混合的香氣襲來,伴著這**嗓音,太史闌覺得身上似乎又蓬一下熱了,唰一下掀開被窩。
隨即她眼神跌宕,大失所望。
「什麼時候換的!」她恨恨地盯著容楚中規中矩的雪白寢衣。
昨晚的風情蕩漾緊身泳褲呢?半夜三更被窩裡看不清楚,他個矯情的又不給她看,好容易天亮了想一飽眼福,他居然給換了。
「想看?」容楚懶洋洋瞟她一眼,「好事怎可一次奉上?這不符合釣魚原則。」
太史闌哼一聲,想想反正也不虧,昨晚原本是他想看她穿泳裝,結果最後變成她欣賞他穿泳褲,挺好。
兩人起床洗漱,下樓,桌上已經擺好早餐,中式的。蘇田螺姑娘不會做西式早餐。
吃完散步回別墅,也不用鎖門,這座山都是她的。
孩子昨晚也在,蘇亞帶著他們睡在樓下,奶娘也跟著。太史闌和容楚都不會讓孩子離開自己身邊,早上正好抱了一起回去。風帽嚴嚴實實地遮著兩張嬌嫩的小臉蛋,海風將咿咿呀呀的笑語遠遠傳開。
到了別墅立即回程,孩子每天要洗藥澡,韋雅還在總督府等著。
離孩子離開還有兩天,兩人心中都在分秒計算著,卻都一句不提。
對於無法改變的事情,只能學著接受,為此糾結和痛苦,不過是平添他人負擔。
車行快到總督府的時候,雷元前來迎接。
太史闌一看他神情,就皺了皺眉,一邊下車一邊問:「昨夜可有事端?」
「有人試圖闖入府中。」雷元道,「不過被司空世子驅走。」
太史闌轉身——她才出去一晚,還是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地出去,就有人闖府?巧合還是另有玄機?
「怎麼回事?一人還是數人?」
「一人,武功高強,三更過後出現在府中,被我們發現,這人慌不擇路向後院逃,被從客院出來的司空世子驅走,司空世子還受了點傷。」
太史闌淡淡「嗯」了一聲——這事很有些蹊蹺。歷年大宅院格局差不多,且內院比後院防備緊,這傢伙不可能認不出內院所在,被追逐時卻往內院逃,明顯不對勁。但話又說回來,如果他是有內應來行刺的,應該知道昨晚所有重要人物都不在,何必來上這一趟?
她看看容楚,容楚面色如常,就好像沒聽見。
「今晚加強守備,所有人員不得離府。」
「是。」
雷元走後,兩人剛剛坐下來,蘇亞就傳報說司空世子前來辭行。
太史闌當即請他進來,司空昱今日精神倒好些,只是臉色反而更蒼白幾分,很簡單地和她說,叨擾已久,現在有急事要離開。
他這個時候要走,又讓太史闌心中疑惑,心中隱約覺得,他要離開,應該和昨晚事情有些關聯。
看看司空昱猶自染血的胳膊,她心中猶豫,司空昱剛剛護衛了她的府邸,又受了傷,該留他下來的。只是此時實在太重要,孩子即將送走,容楚也在身邊,如果有什麼差池,她也無法接受。
想了想,又看司空昱神色堅決,心中決定便由他先離開,自己暗中多派些人跟隨保護,無論如何要護他周全。如果他真的還被東堂諸人迫害挾持,自己就是拼著被人懷疑叛國,也要想辦法把他從海上送走,送他回東堂。
她想定了,便起身,道:「那麼我送你……」
司空昱一直緊緊盯著她,此刻她一開口,眼瞧著他深海星華般大而美麗的眸子,忽然就暗淡了下去。
這一瞬的黯然,看得太史闌心中一震,頓時無法接續。
她還想說些什麼,司空昱已經垂下眼睫,不肯再多看她一眼,淡淡道:「不必了……」
「司空兄且慢離開。」容楚忽然開口打斷了他的話。
司空昱和太史闌都是明顯一怔。
「昨夜府中刺客仰賴司空兄驅走,還累司空兄受傷,此事我和太史還未謝,怎能讓你就走。」容楚笑容親切,「司空兄最起碼也該再留幾日,養養傷才是。」
「不必了。」司空昱笑容淡淡清傲,「這點小傷,不礙事。」
「自然是不礙的。」容楚更加誠懇,「不過昨晚刺客能夠闖入府中,分明很有幾分本事。司空兄也知道,如今我那兩個孩兒尚在襁褓,又剛剛滿月,滿城敵手都難免覬覦,太史為了他們的安全,很長日子都沒能睡好了。」說完對太史闌看了一眼,不勝憐惜。
太史闌閉緊嘴。容楚八成又玩什麼心眼了,她只管默認便是。
之前容楚並不同意她留司空昱在府,如今卻開口挽留,他可是有什麼發現?
司空昱臉色變了變,似乎忍了忍,終究忍不住冷笑道:「這便是你的不是。既然知道她敵人多,孩子又小,何必做這個滿月?引得四面八方賊心不死,孩子身處危境,何必!」
「這確實是我的不是。」容楚也不辯解,溫和地道,「她生產時我未能在她身側,總覺得對她和孩子不起,孩子滿月再不辦,心中愧疚更甚。說到底,是我為了自身心安,多少置她和孩子於險地。但滿月終究已經做了,而且我很快也要回朝,所以非常時期,我希望司空兄方便的話,還請多留些日子,看顧一二。」
「你放心我?」司空昱眼神微斜。
這句話一語雙關,太史闌木著臉只當沒聽見。
「我妻既信司空兄為友,我自無不信。」容楚將那「我妻」二字咬得清晰,笑得誠懇。
司空昱臉色複雜,又看了太史闌一眼,眼神似猶豫似不捨又似不安,最終一咬牙道:「暫且再留幾日。」
「多謝司空兄。」容楚優雅作揖。司空昱還了禮,快步而去,淡青錦袍在風中一揚,已經出了院子。
太史闌看見容楚盯著司空昱的步伐,若有所思。
「你什麼打算?」她問。
司空昱是不知道孩子即將要送走的消息,這也是她同意給孩子做滿月的原因,靜海再多人惦記孩子也沒用,誰也想不到她會捨得把襁褓中的孩子送走。
「且看著罷。」容楚輕輕歎息一聲。
當晚太史闌容楚宴請司空昱,在花園暖閣之中席開一桌,司空昱用銀壺攜了一壺酒來,說是他在臨近德音寺尋來的素酒。德音寺的素酒遠近聞名,太史闌也聽說過。司空昱看她一眼,道:「你不用饞了,沒你的份。」
容楚看他一眼,道:「司空兄這句話再正確不過。」
太史闌根本沒打算喝酒,只是想把壺取過來,親自給他們斟酒而已。司空昱這麼一說,她倒不好再伸手,只好一笑吃菜。
司空昱給自己先斟了一杯,正要給容楚斟,太史闌忽然道:「容楚你昨晚喝得有點多,今天就少喝些。」
司空昱手一停,看看容楚,容楚柔聲笑道:「昨晚只是小醉而已……」
司空昱忽然將壺收了回去,淡淡地道:「我看你們倆都不適合喝我的酒。」說完乾脆自斟自飲。
容楚看了太史闌一眼,太史闌垂下眼。
司空昱之後便很少說話,也不看他們,自顧自喝酒喝得飛快,太史闌知道德音寺的素酒號稱素酒,其實後勁極大,有「三步迎風倒」之稱,眼看司空昱手不停杯,忍不住按住了他,道:「這酒後勁大,行了。」
司空昱手指一停,眼光落在她按住他衣袖的手指上,忽然反手一抓。
他動作很快,可惜太史闌動作更快,手指一撤,兩人指尖一碰已錯過。
太史闌面無表情,回手夾菜,容楚低頭喝湯,好像什麼都沒看見。司空昱的手懸空微微一停,隨即有點自失地笑了下,又抓起了酒杯。
太史闌瞧著他已經有點喝多了,但此時也不好再勸,只好默默吃飯,心中想著等他喝完命人扛回去算了。
她不勸,司空昱倒不喝了,抓著酒杯問她:「你說這酒後勁大,是不是聽說它『三步迎風倒』?」
太史闌淡淡看他一眼,「你自然是不倒的。」
「當然!要麼……咱們就試試?」司空昱站起身,身子幾不可見地搖了搖,隨即站直,搖搖晃晃向暖閣外走去,大聲數:「一、二、三、四……」
他竟然就這麼走了出去,一邊走一邊晃,一邊晃一邊數,太史闌哭笑不得,趕緊和容楚追了出去,暖閣外是一條九曲石橋,連著花池,靜海四季如春,花池之中水波粼粼,太史闌怕他這樣醉後大步走掉進池子裡去,連忙喚道:「慢點……」忽聽司空昱大聲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天生如我誰能棄!廿載紅塵今如土,三千舊恨何方寄!」
聲音沉雄,憤懣滿胸。
托醉臨風詩一首,卻將舊恨化新愁。
太史闌怔住。
「噗通」一聲,七字步吟七字詩的司空詩人,終於最後一步走歪,掉進了花池。
他落水的一霎,一條白影橫空而來,卻是後一步出來的容楚,腳尖在橫欄上一點,掠到他身邊,伸手將司空昱拎起。
司空昱落水的時候太史闌正待呼喚不遠處的護衛,看容楚掠來救人稍稍放心。
忽然池中嘩啦一聲,水花濺起!
水花突生,一衝便有丈高,白色的水光夾雜著碧色的花葉蓬起,夜色裡晶光四濺。
晶光裡爆射出一條白虹,直射容楚前心——是劍光!
此時容楚身在半空,單手還要拎著司空昱,空門大開,無所躲避!
太史闌連呼喊都沒有,悶不作聲就衝了上去,身後卻有黑影捲來,一手將她拉開,另一手一甩,一道銀光如白蛇霍霍飛出。
此刻劍光將及容楚胸膛!
容楚袖子裡忽然飛出一抹白光。
「卡卡」連響,那白光擊上劍身,劍尖一歪,容楚藉著這撞擊之力向後一讓,將司空昱扔上岸,此時那銀光已經到達他腳下,卻是一條銀色鎖鏈。手持鎖鏈的周八向後一拉,容楚身子向池邊飛來。
此時火虎蘇亞也到了,火虎輕功了得,一躍之間從對岸橫跨水池,人在半空,刀已經衝著那刺客劈了下去,那人本想追殺容楚,感覺到背後刀鋒兇猛,只得回身再戰。
此時司空昱砰一聲落在太史闌身邊,太史闌眼角掃到容楚平安,心中稍定,彎身問他:「你怎樣……」
司空昱忽然跳起來,抬手點了她穴道,抱了她便跑。
這一下誰都沒想到,連剛剛上岸的容楚都怔了怔,因為剛才司空昱落水時,刺客的劍光是同時將他和容楚都籠罩在內的,是真正的必殺之招,所以眾人都已經在內心排除了他和刺客有關的可能,誰知道他忽然出手,帶走了太史闌。
眾人一怔,趕緊追來,司空昱身法極快,一轉眼已經出了後院。
太史闌被他抱在懷中,怒道:「司空昱你瘋了!」
司空昱不說話,只迅速前行,太史闌腦袋被他壓著,也不知道他往哪裡走,心中生怒,慢慢動了動肘尖。
司空昱雖然點了她軟麻穴,但她稍微動一動還是可以的,這動一動,足夠她啟動身上的暗器,將司空昱射穿。
此刻正是好時機。
她肘尖半懸,對準自己腰間,只要司空昱稍稍一動,壓到她手臂,再撞到她腰間,她的暗器,就會射出去。
對於威脅自己和容楚安全的人,太史闌從不手軟。然而此刻她依舊微微猶豫。
雖然看起來司空昱心存不良證據確鑿,但是……
肘尖悠悠地懸著……
正在這時,司空昱低頭看了她一眼。
這一眼再次令太史闌心頭一震。
痛苦、悲憤、憂鬱、複雜、無奈、堅決……各種情緒糾結的目光,沉重得讓太史闌也覺得無法承載,沉重得讓她恍惚,忽然覺得這眸光熟悉。
是了,在船上……
騙海姑奶奶一路回程的船上,最後一刻持槍對射,他忽然把槍對準她,而她毫不猶豫開槍的那一刻。
那一刻她誤會了他,令他受傷落水,那一刻依稀他也是這樣的眼神。
那麼這一刻呢……是不是依然是一個誤會?
一次誤會就是一次生命,上次僥倖沒有犯下大錯,那這次呢?
她忽然出了一身冷汗,肘尖慢慢地移了移,正在這時司空昱將她往懷裡緊了緊,如果她的肘尖還在原處,此刻她腰間的暗器就射穿他的肚腹。
司空昱壓下她頭髮的那一瞬,隱約有風聲呼嘯而過。正衝著她來,她沒看清楚,只是感覺,頓時又出了一身大汗。
此刻她忽然覺得,過於決斷也未必是好事。她性子剛決,在遇事時,只按利弊來進行瞬間判斷,很少去考慮情分以及其它,以往看來是成大事者的必須條件,此刻她卻心跳如鼓,只覺得世事其實還是不外乎人情,多方綜合考慮可能會影響出手時機,但不考慮,更可能會鑄成大錯。
只是此時,司空昱立場如何,是敵是友,她依舊難以摸清……
她心中也頗有幾分惱怒——這些潛伏的敵人,當她的總督府是什麼了?趁她衰弱,三番兩次刺殺,當真以為她沒有鐵血手段?
身後風聲不斷,追在後面的人很多,很難想像司空昱能在這樣的追逐中帶她離開,太史闌只是有些奇怪,司空昱擄走了她,為什麼後面追的人沒一個用武器暗器招呼司空昱,是容楚的命令?怕誤傷她?
身子忽然一震,司空昱似乎進入了什麼院子,隨即又是一陣快速飛掠,然後進屋,她被放下,落在軟和的床上。
太史闌打量了一下,才認出這好像就是她給司空昱準備的客房。
他擄了她不向外走,反而回客院做什麼?
司空昱忽然俯下身,雙臂撐在她臉頰兩側,微熱的,帶著酒氣甜香的氣息,拂在她臉上。
兩人相距極近,姿勢曖昧,只要他一傾身,就能品嚐她的唇。
看他的神態動作,似乎也正打算這樣做。
他一眨不眨地盯著她,她也一眨不眨,他身子慢慢俯下,她忽然道:「別吻我。」
司空昱身子一僵,黑暗裡一張雪白的臉,越發地白。
「沒有愛意,愛慾不潔。」太史闌淡淡道,「對於我,任何不尊重我個人意志的強迫行為,都會讓我永生厭惡。」
司空昱似乎輕輕笑了一下,啞聲道:「我有時候覺得,讓你恨,也比讓你當個路人來得好。」
「聽起來像是黑化的節奏。可是司空,」太史闌語氣平靜,「你不是那樣的人。」
院子裡有腳步落地的聲音,容楚等人已經追來,司空昱提高聲音道:「都別過來!否則我就……」後面的話卻沒說完,又低下頭,俯身輕輕道:「我是怎樣的人?我是怎樣的人,我現在自己也不知道了……」
他忽然伸出手,太史闌盯著他的手指,他並沒有再猶豫,手指輕輕落在她鬢邊,替她將微亂的鬢髮挽了挽,隨即慢慢在她臉上拂過,最後……落在了她的唇上。
他指尖微熱,氣息清郁,稍稍含了點力度,壓著她的唇。他似乎是要用手指來感受她的肌膚,又似乎用手指來代替自己的唇,給她一點肌膚相觸的烙印。
不過只是輕輕一點。
黑暗裡那人眸子流光亮麗,似濃縮了大海的暗和星空的輝,下巴越發地尖了,而鼻樑挺直,唇色輕紅。
看上半截楚楚可憐,看下半截尊貴驕傲。這個矛盾的男子,從頭至尾,都在她面前徘徊複雜。
輕輕一壓,隨即放開,他收手,解穴,退後,輕而模糊地道:「保重……」
她微微聽出訣別的意味,卻不太明白。
身體已經恢復了自由,她坐起,眼看他掠出門去,忽然想起什麼,大聲道:「攔下他,不要傷他!」
聲音剛落,身後轟隆一響,她回頭,就看見一整片牆倒了下來。
她一驚,飛快彈起便向外衝,感覺到身後倒塌的牆中忽然多了一個人影,一雙鋼鐵般的手已經搭上了她的肩。
走到門口的司空昱聽見聲響大驚回身,猛地撲過來。
一條人影比他更快,白影一閃,容楚已經從窗戶掠了進來,手中也是一把鎖鏈,霍霍一響便纏住她的衣袖,將她拉到身邊,隨即手腕一振,鎖鏈彈起,直襲那從牆後衝出的人影。
那人冷哼一聲,忽然急步衝了過來,劈手就去抓太史闌肩頭,似乎也是個性子執拗的,初衷不改。
門檻上司空昱似乎要衝過來,忽然又止住腳步,滿面痛苦之色。
屋中沒有點燈,黑暗中煙塵四散,看不清人影,只能看見對方身材高大,有一雙明亮的眼睛,容楚似乎低低笑了一聲,手掌上揚,掌心一把小刀刀光明艷,弧光彈射,將對方抓向太史闌的爪勢逼開,隨即將太史闌向後一挪,推到趕過來的蘇亞懷裡,道:「護好總督!」身形一閃,已經迎了上去。
黑暗裡煙塵中,兩人身形兔起鶻落,刀光如白練四曳,太史闌退後一步,瞟一眼司空昱,冷聲道:「弓弩伺候!」
上頭屋瓦和院子外雜沓腳步聲響,總督府護衛已經迅速就位,窗戶被啪一聲彈開,對面屋簷下一排黑衣人半蹲持弓,箭尖向內。
屋內兩人的打鬥短促而凶險,這方寸之地,四面都有傢俱,兩個身形高大的人卻毫無侷促之感,翻騰飛躍,都沒有碰撞任何器具,詭異的是桌椅在無聲無息消減,仔細看可以發現無數木屑在空中翻飛,那是桌椅邊緣被外溢的真氣所震碎。勁風呼嘯聲中隱約有嗤嗤不絕聲響,四面帷幕鼓蕩,不斷撕裂。
打鬥卻已經近了尾聲,那高大刺客武功不弱,卻終究不如容楚身法更加靈便,白影一閃,容楚腳尖踢出,砰一聲擊上他膝蓋骨,將他身形向後踢出,隨即太史闌毫不猶豫下令,「射……」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對面,司空昱手中忽然多了柄長劍,劍尖明光如流水,直直對著她眉心。
所有人都吸一口氣,包括太史闌自己。
「未曾想,」她半晌靜靜地道,「你我真有持劍而對這一日。」
司空昱眉間跳動,臉色如雪,劍尖卻穩如磐石,「放開他……放走他!我任你們處置!」
太史闌冷冷盯著他的劍尖,「我不以為你現在有資格要挾我。你劍氣射入我眉心的時候,也是你被萬箭射死之時。」
「我想,容楚捨不得你冒一絲危險,他也看得出,我可以拚死射出我的劍氣。」司空昱不看她,聲音低沉。
此時煙氣漸漸散盡,外頭月光灑進來,正照見靠牆喘息的高大男子的臉,他臉上面罩已經掉落,露出一張大眼大嘴,頗顯英氣的臉。
屋內幾個人都驚呼——大家都認得。
「耶律靖南!」太史闌聲音也有了起伏。萬萬沒想到,竟會在這裡看見曾經的生死大敵。
「我確實捨不得讓太史冒一絲危險。」容楚聲音猶自帶笑,慢悠悠地道,「就是不知道,耶律大帥,是不是也捨不得讓他的弟弟去死呢?」
……
室內一霎靜寂如死,司空昱臉色已經難以形容。
「你……你……」他連劍尖都微微顫抖起來。
耶律靖南卻在冷笑,咳嗽,「好,好,功虧一簣,容楚你果然厲害。」
「承讓。」容楚笑得一點也不謙虛。
「你怎麼知道的?」耶律靖南顯得很好奇,「昱可是東堂人。」
眾人表情都一片贊同,確實,怎麼想也想不到,玉堂金馬的東堂世子,他的真實身份,居然是西番耶律世家的人。
太史闌緊緊盯著司空昱蒼白的臉,心中若有所悟。
一直以來和他相處,總覺得他內心似有隱痛,記憶似有混亂和缺失,他所念念不忘的「母親」,包括他嘴裡有時一言半語冒出來的童年記憶,和他的身份似乎不符。
以前這些只是在特殊情況下露出蛛絲馬跡,他真正整個人出現怪異,是在天授大比之後,是不是那時,他才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世?
「我調查過司空世子,他的身世看上去並無漏洞。」容楚淡淡道,「其姨母是東堂皇后,父親是東堂長慶郡王,雖庶出卻很受東堂皇帝喜愛,是以在家族地位頗高。不過讓人奇怪的是,既然是深受寵愛的貴胄子弟,應該很早就在東堂嶄露頭角,但包括東堂皇族在內的人,對司空昱的印象,都是到他十四歲空降東堂天機府之後才有的。」
耶律靖南目光變幻,司空昱的劍光仍在危險地跳躍。
「當然,這事也有值得信服的解釋。東堂注重天授之能,世家大族往往都會挑選有此潛能者,送出去著重培養。司空家也不例外,司空昱就是被選中然後又送出去的子弟,在東堂悟神山呆了十四年才回來。回來後立即在東堂皇族內部的一場天授之能比試中勝出,成為東堂朝廷秘密培養,將來用來對付南齊的重要武器。」
「那又如何?」耶律靖南一笑,「似乎和他的身世並無關係。」
「看起來是這樣。」容楚一笑,「不過東堂皇族忘記了一件事,他們忘記去查查悟神山。悟神山號稱東堂培養異能者的密地,內裡宗派林立,各有所長。被送去的子弟們根據各人所長,分別進入不同門派學習,當然,門派之間也因此難免有些摩擦。自司空昱下山之後,悟神山曾出了點事,有幾個門派因為比試矛盾,發生火拚,一個門派被毀,兩個門派出走失蹤。被毀的門派中,就有司空昱的師門。」
眾人都沉默,隱約明白了什麼。
「對於東堂來說,這事沒什麼稀奇,悟神山本就是個很殘酷的地方,各方天授門派競爭激烈,每隔一兩年,都要有門派消失,所以誰也沒想過這和司空世子有什麼關係。」容楚看了司空昱一眼,「司空世子或許自己也沒想到?」
司空昱默然。
「所謂旁觀者清,當我聽太史有次無意中說起司空世子的夢和囈語,以及他對於母親的牽掛。便覺得奇怪。誠然司空世子在東堂那個姨娘母親,據說出身也是異國,去得也早,似乎很符合司空世子的描述。可我查到的記錄,司空世子七歲上悟神山,那位東堂司空家的姨娘在他四歲時去世。一個四歲的孩子,似乎對母親無法留下這麼深刻的印象。而且司空世子所說的一些關於他母親的回憶,似乎也和這位姨娘不符,這位姨娘很受寵愛,性格頗為驕矜,除了長慶郡王喜歡她,其餘人對她沒有什麼印象。」
太史闌想著這確實不對,在司空昱口中,他的母親,那個南齊女子,溫柔如水,嫻靜美好,集中了天下一切女子的美德,怎麼會是個潑婦?
想不到她只是有次無意中和容楚提了提這事,容楚竟然查了這麼多,在異國搜集如此詳細久遠的資料何等困難?他做到這樣,說到底只是為了排除她身邊任何一絲可能的危險罷了。
「後來又查到了這位姨娘的出身國家,竟然不是南齊,而是西番。」容楚挑起一邊眉毛,「這兩個字,真是發人深省。」
------題外話------
司空昱的身世,親們可能覺得突然,其實伏筆極多,包括對耶律靖南的暗示也有。有機會回頭對應一下便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