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吧?」他笑吟吟輕輕碰著左邊的女兒,「瞧這如雪肌膚漆黑頭髮,和我十足十一個模子,必然是我容楚的絕世美貌的女兒。」
太史闌冷哼一聲,「偏心。」
「這邊這個是小子?」容楚斜眼看兒子,「比我想像得好,最起碼長得像你。可這眉毛怎麼皺著?他餓了嗎?要哭嗎?看我不順眼?」
「也許他覺得全世界都充滿惡意,整個人都不好了。」太史闌懶懶答。
「名字起了沒有。」容楚忽然又想到什麼,「你們今天出城?去哪裡?剛才怎麼回事?蘇亞竟然險些殺了我。」
太史闌皺皺眉,她也沒想到竟然搞出這個烏龍,真是驚險,不過仔細想也沒什麼可怕的,容楚何許人也,自然不會被蘇亞暗殺成功。
「我還沒問你,康王的護衛和翊衛怎麼會在你隊伍裡?不然我們也不會誤會。」
「康王前來靜海向你請罪。」容楚一笑,「好容易他出京,太后孤掌難支,必定最近安分。我就跟著康王的腳步也出了京,也有監督順便解決他的意思。果然他走著走著,便弄了個假儀仗往靜海去,本人想悄悄再回麗京,給我用計又逼回了隊伍裡,我來靜海,他怎麼能不陪著?這批護衛,是我前不久和他短暫交戰,他被我俘虜的人馬,都繳了械,負責此事的人想必馬虎,劍套沒取下,這本來也不明顯,卻偏偏遇上心細的蘇亞,被發現了。至於翊衛,」他一笑,「京城內五衛合併的事情你也知道,現在已經合併了,並且打散了建制,這批是翊衛,但嚴格意義上,也已經不是原來的翊衛,現在都是京衛一員。」
「那麼新京衛的總指揮使是誰?」太史闌問,「這可是不小的軍權,尤其關係麗京的安全。」
「正在選拔。」容楚道,「既然兩個派系都不能接受對方的人,那就選個四面不靠的中間人,然後……再試圖拉攏。」
「說起來對外公開選拔,但必然還是以光武營學生爭奪為主,麗京光武總營贏面大,十有**最後還是康王派系的人。」太史闌皺眉。
「如果地方光武營有人功勳卓著,自然也該是有力人選,誰也無法駁斥,不是嗎?」
太史闌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地方光武營中,現在最出人才的就是二五營,隨便拉出一個,最起碼也是校尉,都是京衛軍官的有力競爭人選。然而她忽然想起於定史小翠,心中便是一痛。
「怎麼了?」容楚敏銳地發現了她的不對勁。
太史闌搖搖頭,忽然輕輕依向他的懷抱,靠在他肩膀上。
容楚渾身又是一僵,驚詫地看著太史闌——相識至今,太史闌永遠堅挺筆直,他從未見她如此小女兒依偎狀。
太史闌卻渾然不覺,靠著他,低聲道:「容楚,我是不是太冷情,太堅硬,太忽視別人的感受,以至於……」
「發生了什麼事?」容楚立即放下兩個孩子,轉身面對她,扳起她的臉,想要看清楚她的神情。太史闌卻順勢一抱,抱住了他的腰,頭擱在他腹上,悶悶地道:「先回答我。」
容楚又是一僵,眼神驚訝之後,慢慢浮上憐惜,他沒有再多問,輕輕撫摸著她的發。
這一撫,他忽然抬手,手指間已經多了幾根頭髮。
容楚的手指有點發抖。
太史闌髮質很好,堅韌光滑,他以前就很喜歡玩她的頭髮,從來也沒有玩落她一根頭髮。但此刻,這頭髮一摸就掉,而且乾枯發澀,暗淡無光。
車內光線暗,他剛才進來就一直受驚嚇,好容易坐穩了,也是坐在她身側,她又穿著寬大袍子,披著頭髮,他一時竟然沒有察覺她有什麼不對。
然而頭髮是人體精華,這樣的落發意味著身體的極度衰弱。他知道太史闌還在月子中,而且月子中就指揮戰爭,很受了折騰。但他熟知她的體質,就算如此折騰,也不該衰弱至此。
發生了什麼……
雖然不安,很想看看現在的她怎麼樣,但他最終沒有強硬地抬起她的臉,他也留戀此刻溫柔依人的太史闌,有心想要這樣難得的機會,多留存一刻。
他的手又落了下去,卻沒有再動她的頭髮,而是落在她的耳後,輕輕揉捏她的耳垂,耳垂上穴道多,他給她慢慢調理。
「怎麼會這樣問。」他溫柔地問。
太史闌給他揉捏得渾身舒適,精神放鬆,卻依舊沒說什麼,只道:「告訴我答案……」
容楚淡淡笑一聲。
「是,你是冷情,堅硬。可是你從來不曾忽視他人感受。相反,你才是最細膩,最知人間苦痛和大愛的那個。」他輕輕捏著她玉珠般的耳垂,看那點雪白漸漸微紅,可愛如珊瑚果兒,「闌,我雖不知你身世,但我想你一定經歷許多。那些過去是痛苦的,卻沒能讓你去恨世人,只讓你因為太明白痛苦的滋味,而拒絕他人接近,也因為太明白痛苦的滋味,所以你更能懂他人痛苦。」
太史闌抱著他,低低道:「不是不想告訴你,只是覺得,你想必也會難受的,何必再拖個人傷心呢……」
「看。」容楚笑起來,「還說你忽視他人感受?這不是重視那什麼是?我的太史,我的闌,你不是一向堅定自我,老娘天下第一嗎。怎麼忽然開始自我懷疑起來了?真讓我不習慣,不過我還是很喜歡你此刻的投懷送抱的,不妨多自憐自艾幾次。」說完就來摟她。
太史闌哼地一聲,手指在他腰肉上一掐一扭一轉,滿意地聽見那傢伙近乎誇張的吸氣聲,才懶懶地道:「就是因為太完美了,寂寞了,才偶爾反省,以期走向更加完美。」
「這才是你嘛。」容楚笑著把她的狼爪抓住,神色從容,「別懷疑自己。太史,看看四周,多少人因你而來,多少人為你歡呼,多少人對你死心塌地。如果這都不能證明,這世上其他人哪裡還有立足之地?但你必須承認,你不是完人,這世上也沒有完人,便是鐵人,也會虛弱,會疏忽,會有一閃的錯失,會被命運玩弄,用盡全力,力不能及。但這不是我們的錯,因為你我都已經盡力,盡力便好。」
太史闌聽著他的語氣,忽然覺得他不單單是在說她,似乎也在說他自己……嗯,容楚有什麼「用盡全力,力不能及」的事?
「發生了什麼,現在可以說了嗎?」他的手指輕輕撥弄她的耳垂。
她愛這樣的容楚,永遠不急不躁,不失分寸,事件還沒闡述,他已經猜中真相,直達中心而又不動聲色。
她將史小翠和於定的事說了,容楚輕輕歎息,抱緊了她,「來,在我懷裡睡一睡。」
太史闌攀著他肩頭向上爬了爬,臉靠在他肩頭,嗅著他熟悉的淡淡芝蘭青桂香氣,只覺得心情安定,心底有酸酸的潮湧上來,越過堅冷的堤岸,化為一泊濕潤,浸潤了他的衣香。
這一刻她感謝他不安慰,不勸解,因為知她其實明白一切,勸解安慰都是蒼白,只給她一個最溫暖的懷抱,慰籍她落了霜雪的心。
這世上無數人可以給她幫助,但只有這個男人,能給她皈依,看見他就瓦解,再一眼便化為春風,醉在他眼眸。
她是世人眼中鐵血風骨,也是他懷中繞指柔。
他不動,似乎也並不知道她落淚,只攬緊了她的肩,彼此都覺肌骨如玉生涼。
他覺得懷中的身子漸漸軟了下去,依舊沒動,忽然身邊呢喃聲響,他才想起忙於哄老婆,把兒女忘在一邊,回頭看去,皺眉的兒子依舊皺著眉,大眼睛瞪人的女兒瞪著大眼睛,他看看太史闌,覺得現在不能扔下她去抱兒女,想了想,豎起手指,「噓」地一聲。
這下糟了。
兩隻忽然齊聲大哭,聲震馬車,太史闌霍然一震,立即醒來,還沒清醒就推他一把,怒道:「你沒好好哄她們是不是?」
容楚含淚望天——我這不是得先哄你嗎?
夾心老爹不好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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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直接駛入改造過的總督府,容楚一眼就瞧出總督府的格局和上次他來時不同,甚至也不和他制定的圖紙不同,似乎近期曾經過改造,他眼神一閃,卻不動聲色。
車子直接入後院,他此刻才有空掀開簾子看看整個車隊,認出其中竟然不少是李家的人,心中若有所悟,正要詢問,韋雅的到來已經解開他的疑問。
「既然國公已經趕來,想來我也不必千里迢迢去麗京。」韋雅站在車外淡淡道,「我就繼續在府中叨擾一月,一月後再啟程。」
說完她便帶著自己人乾脆離開,一副我懶得打擾你久別重逢模樣。
容楚回頭看太史闌,太史闌垂下眼,容楚看她一眼,把了把兩個孩子的脈,臉色一變。
先前看兩個孩子玉雪可愛,他想都沒想過孩子會有什麼問題,此刻才明白,原來命運如此凶險。
他默然片刻。
「孩子要送李家調養?」
太史闌此刻非常感激容楚的智慧卓絕,省了她艱難的解釋。
「你剛才出城……是送韋雅,讓她帶孩子去麗京?」
「我……」太史闌咬咬牙,才道,「折騰太多,孩子先天不足,容楚,對不住……」
容楚忽然將她一把抱在懷裡。
「太史。」他在她耳邊低低道,「多謝你。」
太史闌身子一僵。
「多謝你為孩子身子著想,願意割捨。多謝你為我著想,願意把最後陪伴他們的機會,讓給我。」他聲音沉沉,輕輕吻她的耳垂,「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她的淚,忽然打濕眼眶。
人間至苦,是付出而不為人所知所解;人間至喜,是心意為所愛者全盤洞徹。
有愛,才懂,雖死,猶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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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停在內院門口,容楚下車的造型十分驚悚,令上前來想照應的蘇亞,直接退一邊蹲著去了。
他一手抱著太史闌,太史闌懷裡抱著兩個孩子,兩個紅通通的包袱頂著他的下巴,他就用這麼疊羅漢的造型,把自己的老婆孩子都轉移到了屋子裡。
太史闌本來表示她可以自己走,容楚堅持不肯,說她還在坐月子,太史闌嗤之以鼻,表示她這月子從來不存在,容楚卻道:「我若不在,你打打殺殺坐不成月子那是無可奈何,我來了,你還坐不成月子,那就是我的失職。」
太史闌也就隨便他去了,他不怕抱斷手就抱吧。
內院到她院子門口還有一截路,容楚攜妻帶兒招搖過市,一路上驚掉無數眼珠。
總督府現在伺候的都是當初國公府送去的丫鬟婆子,如今一眾麗京舊人,看見自家國公突然出現,還以這種造型出現,頓覺天地幻滅,偶像崩塌。
容楚若無其事,覺得此生所有美妙造型,以此刻最為完美。
還有些長林衛,驚悚的角度不一樣——當他們看見自家那出名鐵血,猶勝男兒,讓人一見敬畏,只敢遠遠俯伏的總督大人,此刻竟然小鳥依人地被抱在男人懷裡,雖然那男人大部分人認識是晉國公,但總督這造型也太崩毀了。
眾人面面相覷,終於在今天才深切認識到總督大人其實還是個女人的事實。
容楚坦然跨進太史闌的屋子,坐下來第一件事,就是喚來婆子丫鬟廚娘等等一系列伺候太史闌的近身之人。
太史闌瞧著他一手一個娃娃,坐在桌前等婆子們的模樣,眼前一片恍惚——這位還是叱吒朝堂主持國政的國公爺嗎?這似乎是她府中新納的即將主持中饋的容主母?
容主母坦然得很,抱了這麼一路,也抱出了心得,左兒右女都放在腿上,時不時還輕輕搖著,兩個小傢伙給搖得很舒服,在他腿上瞇著眼睛哼哼唧唧。
婆子丫鬟廚娘們到齊,容楚看了太史闌的菜單和每日飲食情況,對她每天只吃三頓很不滿。
「總督剛剛生產,必須少吃多餐,總是流食怎麼行?增加魚肉類,每日五頓,按我帶來的藥膳方子辦。」
「不能下床,從現在開始這邊再加火盆,但要注意通風。」
「每七日要洗頭?不行。會癢?會癢我給你撓。」
底下有人笑了一聲,趕緊憋住。
「雞蛋不需要每天這麼多。有新鮮牛奶嗎?沒有就換羊奶。減少炒菜,增加燉菜,每日必須有三道湯。」
「洗澡?也不行。每日擦身。不習慣?要麼我伺候你擦?」
底下婆子們低垂著頭,身子顫抖,太史闌心想難為她們忍著。
「那個……」她發現一件事,想要提醒下。
「安靜。」容楚覺得她搗亂太多,頭也不回,「負責藥膳的人呢……」
「容楚……」
「等下就好了,嗯,以前的方子雖然好,但怕她膩,換這個……」
「那個……孩子……」
「稍等……那就這個……嗯?」容楚忽然停下,低頭看看。
右腿上,不知何時,慢慢洇開一大片水跡。
容楚低下頭,就和女兒無辜的眼神撞上。
太史闌咳嗽,「那個……我想提醒你來著的,他們該尿了……」
話音未落,容楚腿一動,把兒子一挪。
左半邊大腿上,赫然也多了一攤地圖……
雙胞胎就是雙胞胎……
容楚偏頭看看小子,小子皺眉看著他,那眼神似有不滿——看什麼看?不趕緊收拾?
雖然不滿一月的嬰兒不可能有情緒表達,但容楚覺得就是這樣,因為立刻,兩個尿了他一身的罪魁禍首,齊齊張嘴嚎哭。
容楚嚇了一跳——為什麼被尿了兩腿的是他,哭的卻是他們?
太史闌忍著笑,揮了揮手,婆子上來抱走兩個孩子換尿布,又憋著笑請容楚去換衣服,太史闌這邊本來就有他上次留在這裡的衣服,正要叫他去換,忽然樑上扔下來一件長袍,隨即周八憋不住的笑聲遠去。
容楚悻悻地去換衣服,回來的時候臉色恢復如常,心情頗好地告訴太史闌:「我發現了,他們的尿不臭!」
太史闌忍笑忍得內傷,容楚倒毫無所覺,喜滋滋地坐下,繼續剛才的工作,順手拿起一個單子。
「你還在用藥……這是什麼……」
忽然一隻手伸過來,劈手將藥單子奪了去。太史闌三下兩下將單子揉碎扔進垃圾桶,淡淡看了那個隨身大夫一眼,大夫趕緊低下頭去。
「一些婦人用藥,」她道,「你們男人不適合瞭解這個。」
容楚瞟她一眼,又瞟了一眼桶裡的紙。
當他傻子嗎?剛才他還關心她的下奶食物,也沒見她羞澀。
何況剛才只是一掃而過,他已經看見一兩個藥名,似乎是對促進外傷癒合有用的補藥……
他沒有追問,又細細問了一遍太史闌飲食住行,做了最詳細的規定,順手給了下人們厚賞,又處罰了幾個他覺得不盡心的,才叫人都下去。
太史闌好笑地看著,心想容主母主持中饋很有天分,就怕以後蓋個小房子娶他,不用僕人,他沒啥用武之地。
容楚也不理她戲謔的目光,順便叫蘇亞把太史闌最近的公務拿來,開始代班。他處理公事迅速而且認真,日光淡淡照在他長睫上,鍍他半臉如金,側面的輪廓之美,難描難畫,太史闌忽然想起在現代那世看過的狗血小說,說認真工作的男人最美,果然如是。
她乾脆睡下來,靜靜瞧著他的睡顏,漸漸便意識朦朧。
容楚自然知道她在偷窺,卻也不拆穿,她的目光落在他背上,背上似也覺得溫暖。這個女子在他身後,他便覺得天地安寧,而歲月靜好。
處理完公事一回身,便看見她在身後榻上睡著了。
天色大亮,一抹陽光穿堂入戶,正照在她臉上。
容楚心中一震。
之前他一直沒有細看太史闌,因為太史闌一直有意無意地坐在他側面或者身後,避在暗影中,此刻她倦極而眠,不可避免地被他看了個清楚。
看清楚的那一刻,他便是早有心理準備,也難免心中驚濤駭浪,劇痛頻生。
她……怎麼會憔悴成這樣?
她一向身形適中,不算清瘦,肌膚光潤,神采攝人,然而此刻她生生瘦下一大圈,連顴骨都突了出來,眼眶也有些深陷,整個人毫無血色,連唇色都是白的。沉睡的時候,往日平穩沉厚的呼吸也顯得相對急促,一看就已經虛弱到了極點。
他已經看過她的近期食單,也問過婆子們她的飲食量,看得出來她有在努力調養,換句話說,已經調養了十幾天,還是這樣子,當初該是什麼模樣?
到底什麼樣的艱難,把一個底子極厚的身體,摧殘成這般模樣?
他知道她生產時正逢戰事,也知道她府中曾有刺客襲擊,應該就是她臨產時刻,但就算這樣,對她本人身體的傷害,也不應該到這樣地步。
他沉默一會,起身,去尋了韋雅。
「我不知道太史闌遇見了什麼。」韋雅道,「應該說府中真正能知道這事的不是我,我只知道她耗損極大,沒有三五年很難調養回來。」
容楚默然,忽然又道:「聽聞我妹妹當時在密道裡。」
「是。」
「她在哪裡?」
韋雅淡淡歎息一聲。
「我在密道裡救下她,當時不知道她是誰,因為她中了要命的毒,我身邊能解這毒的人卻還在極東,我命人給她暫時維持著性命,當即送往極東。事後她醒來,我才知道她是你妹妹。」
容楚皺起眉,容榕都險些身死,當時情境之險,可見一斑。
「太史告訴我,兩個孩子先天不足,你有心帶往李家調養。如此,連同舍妹被救之恩,在下在此相謝。」他立起,一躬。
韋雅退開半步,不受他禮,漠然道:「不必謝我,不過是家主的意思。如果依著我,自然沒這意願。」
容楚不過一笑,忽然道:「扶舟好麼?」
「家主閉死關,不見任何人,想來是很好的。」韋雅淡淡答。
「是嗎。」容楚又一笑,「想來扶舟閉關日久,功力精進,身在乾坤,目通天下,真是可喜可賀。」
韋雅心中一震,盯住了他,「你什麼意思?」
「為他歡喜的意思。」容楚神色從容。
韋雅哪裡肯信,死死盯著他。她知道眼前這個人,是朝廷乃至南齊最厲害的人物之一,很多事他不說,不代表他不知道,他說了,也不代表說的就是他心中那個意思。
這個人,除了對太史闌完全坦誠之外,在其他人眼裡,是遙遠的迷霧。
「李家主願意救治犬子小女,容楚深為感激。」容楚有意無意已經換了對李扶舟的稱呼,「不過想著孩子尚幼,便得離開父母,托庇他人膝下,雖然我和扶舟親如兄弟,想著也難免心酸。」
韋雅不答,知道他絕不僅僅是字面意思,只靜靜等他下面的話。
「心酸,以及,不安。」果然容楚這才說完。
韋雅臉色一變,「你什麼意思,你認為我們會暗害他們?我若要害他們,太史闌不在的時候,他們早死了無數次……」
「稍安勿躁。」容楚淡淡道,「我信賢伉儷的誠意,因為我的孩子,本就是這天下最重要的憑依之一。」
韋雅神色一震。
「我願意將孩子送去李家,和太史闌一樣。」容楚道,「但她是為了孩子的身體,我則還有別的願望。」
「這個願望。」他一指韋雅,「扶舟能懂。」
韋雅默默,臉上忽然一片空白,毫無表情。
「請你轉告扶舟,相遇相知是一場緣分,我和太史,都願意這場緣分維繫到老。孩子托付,一腔誠意也托付,如他也珍惜,請學會放下。」
韋雅乾脆垂下頭,直接不讓容楚看她神情。
「夫人或許以為,他斷卻前生維繫,才是真正放下。」容楚望定她,一字一字,語氣微微諷刺,「卻不知,塵心執念,堅持而為,正是因為放不下。做得越多,銘記越深。便如你,你在其中越用力,也只會離他越遠,此生你只會是武帝夫人,而不是李夫人。」
韋雅霍然抬頭。
「我的孩子,我的妹妹,都在李家,這是我的信任。我的信任和心意,給出一次,不會再給第二次。我的信任和心意,若被辜負,也絕不會再有任何退讓和不捨。」容楚已經轉身,淡淡負手,「將來誰若試圖利用太史闌的感情和歉疚,利用我的兒女,我絕不會饒過誰。」
不等韋雅回頭,他已經邁步出門,日光下背影修長,滿滿撐起天地。
韋雅此時才忍不住手扶桌案,摳緊桌面,壓下心中驚駭。
好厲害的容楚……
一場李家對他的救子大恩,到他嘴裡,忽然就變成了他的信任和心意,變成了他對李家的謙讓和恩德,這是什麼道理?要命的是,她聽著,卻明白這確實是正確的道理。
正因為明白,所以更加要命。
這意味著,在所有人都還懵懂的時候,在李家還以為一切坦然的時候,容楚早已撥雲見霧,看穿了未來。甚至看穿了未來太史闌可能遭遇的心理磨難,提前做了警告。
今日交談,看似道謝,實則警告,甚至警告也是勸告了她韋雅,告訴了她日後到底應該怎麼做。
怎麼做,她還沒想好,容楚對她的影響,終究比不上扶舟,但今日的話,她必須原原本本告訴扶舟。
李家的計劃,或許應該有所變動了……
她怔然良久,慢慢坐下來,蒼白的側面,沉在光影中,眼神茫然而落寞。
太史闌……
我真……羨慕你。
……
容楚回來的時候,太史闌已經醒了,兩個孩子到了餵奶的時辰,奶娘抱過去餵奶。
容楚回來時,就看見她躺在床上,注視隔間奶娘抱著孩子的身影,眼神柔和,唇角笑意淡淡。日光撫摸她的眉梢,弧度溫柔。
容楚不捨得再走,怕打破這一刻靜謐溫柔的氣氛。乾脆靠在門邊,靜靜注視著她。
自從和她在一起,他無數次憧憬這般場景,然而如今得見,卻只覺心酸與憐惜。
為何她要得這普通人間幸福,都要付出數倍代價?
為何自己已算富有一切,依舊不能護她得尋常安寧?
太史闌忽覺有異,轉頭看見容楚正「癡癡」盯著她,眼神怪傻的,忍不住唇角一勾,對他招了招手。
容楚緩步過來,把她往床裡推推,順勢就在她身邊擠下了。
這榻是平時用來午睡的短榻,一個人馬馬虎虎用,睡兩個人,還有一個是長手長腳的大男人,實在很擠,太史闌推他,「要睡去床上睡。」
容楚不理,手一抄,把她抄在懷裡,歎息,「以往抄你還要費點力氣,如今就和抄根稻草似的。為什麼人家月子養成豬,你卻瘦成鼠?我看還是把每天五頓改成每天六頓好了。」
「不行。」太史闌鄙視地道,「我絕不會為了滿足你的手感而撐死我自己。」
容楚立即轉頭,微笑,「我絕不嫌棄你的手感,要麼咱們現在就來試試?」
太史闌正色答:「色鬼,沒見兒子鄙視你?」
容楚一轉頭,就看見兩個孩子已經吃完奶,由奶娘抱著過來,兒子那張永遠苦大仇深的臉上,兩條小眉毛果然緊緊皺著,細長的眼睛瞇成一條縫,閃爍著疑似鄙視的光。
容楚揮退奶娘,將兒子接過來,擱在膝上,皺眉道:「你這小子也太嚴肅了些,瞧不起你爹什麼?沒有你娘的提槍上馬,哪來你這條小命?」
太史闌瞪他一眼——有這麼教育孩子的嗎?
容楚不以為然,硬是把兒子的小眉毛撫平,在他耳邊嘰嘰咕咕說了一大堆姐姐如何美麗姐姐如何乖巧姐姐如何比你可愛,你再皺眉毛撇嘴巴就更加沒人愛等不負責任的話,直叨到小子一臉不耐煩,不捧場的張嘴大哭,才悻悻將他塞給太史闌,換了女兒來抱,道:「這小子哪來這麼多怨氣?誰在肚子裡得罪了他嗎?」
太史闌心想沒錯,他在肚子裡就被全世界得罪,姐姐壓著他,營養不分給他,老天不安排命給他,好容易扒拉出來,一口瘀血堵在了喉嚨口,倒提打屁股才打回了一條命,這待遇之不公,足可讓人含淚望天,他只是皺皺眉頭,實在算是寬容得很了。
小子到了她懷裡,倒立即安靜下來,咂巴咂巴嘴也就睡了。容楚雖說一臉嫌棄他,其實心裡還是掛著,眼瞧著他在母親和父親懷中不同態度,很有些吃味,哼了一聲舉起女兒,在那粉嫩的臉上貼了又貼,女孩兒咿咿呀呀地迎合著,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容楚越發眉開眼笑,「瞧咱家妞兒,對她爹多親。」
太史闌在一邊涼涼地道:「奶娘第一次抱她,她也這麼歡歡喜喜地哼唧。」
容楚的臉黑了黑,隨即憂心忡忡地道:「這可如何使得?女孩子性子該驕傲尊貴才是,她這逢人就笑的性子,一顆糖就能被拐跑怎麼辦?」說完眼睛發直,墮入「女兒被一顆糖拐跑」的可怕聯想。
「只要不逢人就抱便行。」太史闌淡淡地道,「難道等她長成,你要下令全國適齡男子都遠離麗京?」
「也不是不可以。」容楚正色道,「也不用遠離麗京,遠離我女兒三丈之地就可以了。」
「很遺憾。」太史闌道,「她將在李家長大,會有一堆的適齡師兄。」
容楚不說話了,不過看那表情不像是挫敗,倒像是準備使壞。
太史闌說起這話,心情立即低落,微微歎了口氣,心想韋雅說三五年七八年都有可能,真要七八年,孩子的整個孩童時期都將沒有他們陪伴,這真是人生一大遺憾。
「未必那麼久。」容楚猜到她心思,道,「我摸過兩個孩子骨骼,根骨極好。真正調養,決計用不了七八年,我看韋雅的意思,可能是想順勢給兩個孩子打好少年時期的武功基礎,有心培養成高手才需要這麼多年。」
「我沒這個心思。」太史闌立即搖頭,「我並不願意他們成為武林高手。一個人身負才能越多,責任越大。於我心中,更願意他們做一個普通人,無需太多才能,無需太多競爭,平凡度日,享有人間煙火幸福。」
容楚默然,心知她是有感而發,這世上誰也沒有太史闌度日辛苦,出現至今沒有一天安生日子,旁人羨煞她步步生蓮俯瞰天下,人生活得驚濤駭浪處處精彩,她自己卻早已苦不堪言疲倦萬分,內心深處對於平靜安適近乎渴望。所以她比任何人希望兒女不要過自己的日子,擁有最簡單的生活。
但凡望子成龍,是因為自己未能成龍,而將希望寄托於下一代。但對於太史闌來說,她和容楚立於權力最高處,早已不勝天上寒。
「不過學不學還是看他們自己吧。」隨即太史闌又道,「他們的人生,他們自己決定,我可以根據他們的興趣去引導,卻無權強力干涉。」
容楚讚賞地看看她,道:「對於孩子的教育,我交託給你,我信你會給他們一個最完美的童年。」
「這麼信我?」太史闌笑。
「看景泰藍就知道了。」容楚含笑拍哄女兒睡覺,小丫頭什麼表情都在臉上,睏倦就垂下眼睛,長睫毛纖弱如蝶翼,容楚忍不住俯下身一遍遍偷香,「等他們身體好些,如果不想學武,就早些接回來,咱們也好一家團聚。」
「孩童成長過程中,父親的角色不可或缺。」太史闌道,「別以為你可以偷懶,等下我備好筆墨,你去給我寫下你對孩子的想法和要求,咱倆合訂成一本,交給韋雅帶去。」
容楚立即在袖子裡掏,「我一路上已經寫了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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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主母說:你們不給大桂圓票,他就三天不和太史闌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