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密道之內慘呼聲起,東堂諸人紛紛後退,有人大罵:「娘的!又被騙了!這鬼地方這麼多機關!」
其餘人停在密道門口,望著三條密道面面相覷,忽然人群潮水般退後,齊齊躬身,「殿下。」
上頭階梯,走下一個人來,逆光的身影修長,步態平靜。
眾人都垂頭,神態恭敬,那人穿過滿地鮮血死屍的產房,在那滿染鮮血的屋子裡,從容打量了一眼,薄唇微微一抿,「好,好個太史闌。」
隨即他行到密道之前,屬下有人向他回報,「殿下,這條密道有機關,但三條道中,一定有一條可以進入的道路。我們還在尋找。」
「不在這三條當中。」那人語氣散淡卻肯定,「找也是白費力氣。」
眾人正詫異,忽然一聲悶響,似乎從牆壁內部響起,整個密室一陣震動,簌簌落下許多土塊。
人人被砸了個灰頭土臉,只有那修長挺拔的錦衣人一動不動,那些灰塵,無聲無息被震了開去。
「哪裡爆炸了?」有人震驚地問。
錦衣人偏了偏頭,順著爆炸的聲音來處,看了看一邊牆壁,「第四條密道,也就是真正的出口,在這裡。」
就有人要去挖掘,那錦衣人又道:「這也不必挖了,剛才那一炸,就是那邊已經炸毀了入口,再進不去了。」
眾人都嗒然若喪,只覺得處處落太史闌後一步,哪怕她現今勢力最薄弱人最虛弱,他們竟然也不能傷她一分。
錦衣人卻又淡淡道:「不過還是有路可以走的。」
眾人精神一振,都期盼地看著他,都知道這位殿下雖然平日裡不顯山露水,其實卻是東堂朝廷公認的第一牛人,他的推斷,無論大小,從未出錯。唯一的毛病,就是不喜歡明白解釋,一句一句的聽得人心急。哦,還有太愛吃甜食。
他不是此地東堂勢力的主事人,也不管東堂和南齊的海戰,出現在這裡,據說不過是「路過」,對太史闌的總督府地道發生興趣,所以下來參觀。但一位東堂親王,好端端地路過正在大戰著的南齊海疆邊境,著實是一件詭異的事情,只是再詭異,也沒人有膽子去問。
錦衣人用一種淡漠又居高臨下的目光看了他們一眼,眼神裡滿滿「你們這些愚蠢的人類」。他瞄了一眼左邊密道,「你們剛才看見有人進了這密道,才追了過去。」
「可是追進去的人都死了……」
錦衣人這下連蔑視了懶得了,「那先前進去的白衣人的屍首呢?」
眾人恍然——密道裡還有逃生之路!
「既然白影一閃不見,說明道中道就在入口,入口處是安全的。」錦衣人道,「在入口處找,」他頓了頓,「三步之內,必定無憂。」
立即有人進入尋找,在入口三步之內,一寸寸地摸過,末了卻回報:「殿下,沒有。」
回報的人眼神狐疑,疑問殿下是不是第一次猜錯了,錦衣人卻毫無詫異之色,薄唇淡淡吐出兩個字,「腦殘。」
隨即他親自走了進去,眾人悻悻又緊張地跟著,錦衣人長驅直入,連走三步,有人在他身後趕緊提醒,「殿下,三步……」
錦衣人好像沒聽見,卻在第三步時驟然停下腳步,目光在四周牆壁上一掃,忽然抬頭。
眾人也跟著抬頭,然後就看見,頭頂上有隱隱一線白,仔細看去,卻是一點白色的衣角。
……
容榕滿身的汗,在發現自己動不了的一霎那,嘩啦一下湧出來。
太史闌的孕婦袍子太寬大,她關門也太心急,衣角被卡住了!
密道狹窄,轉身困難,拔刀去割衣角一時夠不著,她無奈,伸手去拉。
……此時錦衣人忽然抬手,也伸手去拉那一截衣角。
……他把衣角拉下來一點。
……容榕猛力一拽,拽回去一些。
……錦衣人眼角閃過一絲笑意,竟似忽然起了玩心,伸手又是一拉。
……容榕又拽。
……一拉,一拽。眾人瞠目看著那點雪白的衣角,上上下下。
頭頂上那個傢伙,傻了?衣角一拽,就該知道自己被發現了,還不趕緊跑,還在這和殿下玩拔河遊戲?
……錦衣人眼底笑意更濃。
……容榕卻在拉動第二次的時候,已經取出了刀。
刀光在黑暗的密道裡閃動,映著她眸子光芒閃爍。
她知道,她逃不了了。
就算衣角一被扯,她立即逃,也已經來不及,她在這密道裡不會爬得比那些高手快。
能這麼快發現這頭頂的關竅,說明來者也不是常人,保不準就是東堂在靜海城的主事人。她如果能把他結果在此地,說不定就能幫了嫂嫂大忙,也不負來這世上一回。
至於生死……活著是很好的,她還沒嫁人,還沒能有自己的孩子,但是她被寵愛過,幸福過,遇見過這世上最強大最出色的那一群,甚至還真心愛過,她覺得也夠了。
今日一日之內,經歷了人生無數至難考驗,她已無懼,包括生死。
她把刀,對準了衣角的縫隙。
這門既然能卡住衣角,那也能穿過她薄如蟬翼的刀。
和對方拔河扯衣角不過是為了麻痺,下一次拉動,就是她的刀。
錦衣人修長的手指,再一次拉動衣角,這回用了力氣,容榕給拽得向前一撲。
她早已對好位置的刀,也趁著這一刻衝力,閃電般刺下去!
「哧」一截雪亮刀尖,穿過那層偽裝過的薄薄鐵皮,直插錦衣人頭頂!
眾人猝不及防,驚叫。
「殿下!」
錦衣人卻笑了。
微帶譏嘲的漂亮眸子裡,此刻才有了「有點意思,值得來一趟」的淡淡神情。
隨即他微微偏頭。
「鏗」一聲,金屬對上金屬的摩擦聲響,他頭頂金冠,迎上了刀尖。
卡地一聲,金冠被剖成兩半,噹啷落地,他一頭烏髮緞子般瀉落,落了滿背如流水。
密道的暗光裡滿目鴉青,謹嚴清貴的背影忽然便滿身風華。
此時他才伸手,修長白皙的手指一閃,夾住了一頓的刀尖,順勢向上一拗,一劃。
「哧」鋒利絕倫的刀尖在頭頂鐵門上,閃電般劃過一圈,鐵片破裂,一條嬌小的人影一聲驚呼,砰然掉落。
容榕掉落的瞬間,錦衣人看也不看,橫肘一擊,一聲悶響擊在容榕後心,她哇地吐了一口鮮血,被擊飛出密道,再無反抗之力落在密道外的東堂刺客懷裡。
鐵門下泥土簌簌落,一截白色衣角悠悠落地。錦衣人在泥土落在他身上之前,負手悠悠然從密道中走了出來。
他長髮依然散披著,姿態因此多了幾分瀟灑不羈,這人氣質也十分卓絕,優雅翩然,但又始終有種虛幻感,似一抹晚霞中的煙霧,在艷光中迷離。
眾人更加恭謹地低下頭去。
「殿下,這人……」有人已經發現容榕不是太史闌。
錦袍人隨意看了容榕一眼,容榕被兩個男人架住,也正抬眼看他,兩人目光一接觸,容榕心頭一震——這雙眼睛極深的雙眼皮,極黑的瞳仁,晶瑩溫潤,飛光如水,很漂亮,但卻找不到情感。
「問問她,太史闌現在和誰在一起。」錦袍人瞥她一眼,隨即唇角微微一勾,「哦,平常情形下,她不會說。你們把她給……」
他停住,語氣淡而漠然,視生死如木石。四面東堂人已經露出了曖昧的笑容,殿下的意思他們懂,對待女俘虜,這樣的方法再合理不過。
錦衣人卻忽然出神。
他耳邊忽然飄過一個聲音,甜甜的,軟軟的,帶著點嬌癡的鼻音,像……一團甜美的蛋糕。
這蛋糕般的聲音,喊著他小甜甜。
「小甜甜,你壞事做太多了,老天會打雷劈死你的,這樣的死法實在太對不起你這張臉,我也覺得很沒面子……所以你做事最好有點底線,比如孕婦別殺,比如不要下令姦淫擄掠,比如不要欺凌女子……你如果做到這些,我給你做提拉米蘇哦,提——拉——米——蘇——」
提拉米蘇是什麼東西?他不知道,不過他還是有一點點興趣的。
「不要動她。」他閉上眼睛,唇角有淡淡笑意,「她不肯說的話,直接殺了吧。」
東堂刺客們有點詫異殿下怎麼忽然改了主意,卻也恭聲答應。
「是。」
……
史小翠抱著那個籐箱,匆匆出了密道,進入太史闌房間。現在東堂殺手因為知道了太史闌所在的密道,大部分都趕到了那裡,所以後院竄來竄去搞破壞的人已經少了。
史小翠並沒有打算離開,等會太史闌還是會從這裡出來,她還是希望能阻攔一下太史闌的決定,不要在此刻露面。
她知道太史闌經歷了什麼,這時候強撐著出去,會丟命的。
外頭人聲呼哨,當東堂刺客聚集在一起後,總督府的護衛也有了具體的目標,議事廳那邊的地道入口已經被東堂殺手炸開,雷元當即帶著護衛去堵人了。
史小翠把孩子放在床上,孩子們安靜地睡著,史小翠望著地道口,有點奇怪太史闌怎麼還沒上來。
熊小佳離開房間,去查看外面的動靜,打算召一批護衛來,把這個院子好好保護住。
史小翠看了一眼地道口,隨即回頭,眼角餘光掠過床上,忽然心中一驚。
她霍然轉身,撲到床邊,可床上空空蕩蕩。剛才還安睡著的兩個孩子,不見了!
……
邰世濤將太史闌抱在懷中,在地道中行走。
他按照太史闌的吩咐,在地道口稍稍停留,等到東堂的人衝進來,他按動了地道的自毀機關。
之後這地道入口會被炸毀,也就是東堂人聽見的那一聲悶響。
他帶著太史闌走了一截,忽然聽見地道側面有聲音,他聽了一會,問太史闌,「是不是容榕過來了?」
容榕先前所在的那條地道,打穿貫通這條道,容榕如果出現,會從洞壁上爬下來。
可是他問出口,就覺得不對。
聲音不對。
容榕不會武功,那條斜穿過去的密道也遠比這邊的狹窄,無法讓人直立行走,如果她要過來,頂多只能快速爬行。
但現在出現在密道裡的聲音,非常奇怪,快速又流暢,像一陣風遠遠地掠過來,又像一條巨大的黃金蟒,無聲無息地游近。
能在那樣的密道中行走,而發出這樣流暢聲音的,只能是高手。
邰世濤心中砰地一跳——為什麼不是容榕!怎麼可能不是她!
當時密道就在旁邊,殺手還沒到,容榕只在他們後一步走,時間完全來得及,要不然太史闌也不會把偽裝任務交給她,他也不會放心帶太史闌走。
但現在跟來的不是容榕,那就是敵人!
邰世濤手臂微微顫抖,不敢去想像剛才發生了什麼事情,但現在,他已經無法進入那密道,去探詢容榕的下落。
他垂下頭,藉著地道裡明珠的微光,發現太史闌臉色蒼白,頭髮**貼在臉頰上。她堅持了那麼久,終於還是暈過去了。
邰世濤看她暈去,手臂反而不抖了。
姐姐現在只能依靠他,他沒有多想的機會。
密道裡風聲越來越近,邰世濤瞬間就下了一個決定,他不從原路帶太史闌回她的房間。
兩個孩子在上面,此時他帶著太史闌上去,這個追來的高手也會上來,那樣掣肘會更多,兩個孩子會更危險。
他的預感告訴他,能在這時候追來的,必然是東堂方的主事者,如果給他發現姐姐的孩子,後果不堪設想。
但能走的密道就兩條,一條正遊走著敵人,一條不能上去,回頭也不可能,退路已經炸毀。
已經無路。
邰世濤在這一瞬間,卻忽然想到了產房隔壁的爐子。地底的爐子,連著一個鐵皮的特製管道。
那管道挺寬……他回想了一下那爐子管道的位置,開始向後退,一直退到入口附近,在那堆炸毀的土石面前停下來。
然後他估算了一下位置,一拳擊在牆上。
牆體上傳來沉悶的一聲「砰。」聲音異常。他滿意地點點頭,拔刀,唰唰幾刀,泥土簌簌而下,露出鐵片的內質。
位置很正確。
他幾下砍出一個洞,把太史闌先送進去,用手臂頂著她腳底,把她往上送,隨後自己也鑽進去,再把砍卷的鐵皮放下來。
他這邊剛剛弄好,密道前方一丈遠處,輕輕一響,有人落下地來。
錦衣修長的背影,落在淺淡的珠光裡,長髮還沒有挽起,隨意地披著,伴隨著他衣袖垂落。
滿身瀟瀟舉舉,貴介公子的風華。
他在狹窄陰暗的密道裡鑽進鑽出,身上絲毫沒沾泥土污垢,仍然清貴幹淨得像去剛剛去赴宴。
他一落地,自然而然便看向了前方,後方不用看,因為已經炸毀了。
隨即他身子一動,向前掠去,他身後有人連續落下密道,緊跟而上。
錦衣人行到密道門口,再往上走,便是太史闌房間下的入口。
他卻忽然停住。
「方纔有沒有聽見聲音?」他問身後跟來的人。
身後的隨從一愣,方才哪裡都有聲音,因為入口處正有交戰。
「我是說地道。」錦衣人停了停,看了看土牆,忽然拿起身邊一人的拳頭,重重擊打在牆上。
「啊。」那人猝不及防叫出來,撫著破皮的手指,怔怔看著他,不明白殿下這是在做什麼。
「不對……」錦衣人搖搖頭,想了想,抽出另一人的一把闊背刀,插入土牆中,刀尖斜斜地伸進去,有一半覆蓋在土牆裡。隨即他再次抓起身邊隨從的拳頭,砸了上去。
土牆發出一聲有點脆的砰然響聲。
「原來是這樣。」他展顏。
「殿下,您為什麼……」接連兩次被出拳的傢伙,傻傻地撫著破皮的拳頭。
「廢話。」錦衣人斜睨他一眼,眼眸裡滿是不屑,「這麼髒的牆,難道用我的拳頭來打?」
「……」
錦衣人已經轉身,望向密道深處入口,唇角一扯,淡淡笑意。
「有點意思。」他道。隨即轉身向回走。
「殿下,您……」刺客們不懂他的意思,現在不是應該從密道出口出去,追殺太史闌嗎?
「太史闌,」錦衣人不急不慢向前走,背影修長,步伐優雅,手指輕輕一點入口方向,「她在那裡。」
……
史小翠一回頭,魂都要飛了。
孩子呢?
屋子裡如此簡單,空蕩蕩沒人,她不過一回頭,孩子怎麼會突然不見?
「小佳!」她尖叫,聲音太可怕,以至於剛剛到院子門口的熊小佳,驚得立即回頭。
不過史小翠的尖叫立即停止,她的目光落在床背後,那裡是一個鏡子。
很少有人把鏡子放在床背後,這是太史闌的獨創,她說,這個角度的鏡子,可以照見承塵上方,和任何試圖從窗口進入這間屋子的人。
所以她現在就看見了一個籐箱,悠悠地吊在屋頂上。
屋頂。
史小翠瞬間明白孩子是怎麼失蹤的了。
但同時她的心也拎了起來,因為她同時看見了承塵上的影子。
雖然只是一角污髒的衣角,但從那雙指甲驚人尖長的手上,史小翠已經認出了她是誰。
喬雨潤。
喬雨潤竟然一直沒走,潛伏在這屋子的橫樑上,趁她查看密道口的時候,用準備好的鉤子將裝孩子的籐箱吊起。
史小翠屏住呼吸,給熊小佳打眼色,示意還沒進門的熊小佳從後面屋瓦上包抄。
熊小佳則召來護衛,悄無聲息地包圍整個院子。
在史小翠想來,喬雨潤既然冒險留下,盜走孩子,自然是要以孩子挾持總督,必然會開口提條件,那麼等她提條件的時候,自己多和她拉扯幾句,分散她的注意力,好讓熊小佳及時包抄拿下喬雨潤。
不料熊小佳這邊剛上屋瓦,在承塵上的喬雨潤似乎有所察覺,忽然格格一笑,撞破屋瓦,沖天而起。
嘩啦一聲大響,伴隨著孩子們被驚醒的哇哇大哭,上頭屋瓦紛落,辟里啪啦砸在地上,史小翠暗叫一聲不好,追出屋去,眼見那喬雨潤晃晃蕩蕩拎著籐箱,屋瓦雖然砸不著兩個孩子,但激起的煙塵還是落了孩子一身,孩子越發哭得撕心裂肺,史小翠聽得心如刀絞。
總督把孩子托付給了她,她卻讓孩子受了這麼大的罪!
「攔住她!」史小翠對趕來的護衛厲喝,「奪下她手中籐箱!輕點!不能傷到籐箱一分!等等!不能射箭!不能用暗器!」
喬雨潤嘎嘎大笑,乾脆將籐箱抱起,護在自己胸前,對著護衛們便衝了過去。
護衛們雖然不知道籐箱裡到底怎麼回事,但史小翠語氣焦急都聽得出,投鼠忌器,紛紛後退。
熊小佳從屋瓦上追了過來,他向來力氣大,二話不說掄圓手臂,將手中厚背朴刀掄了出去。
朴刀呼嘯而來,勁風逼人,喬雨潤唰地竄到了一棵大樹上,朴刀擦過她的頭頂,砍斷了一大段枝條,喬雨潤伸手一抄,將枝條抄在手中,忽然停了下來。
她一停,護衛們都趕到,但她此時身居樹冠濃密的樹上,所有武器都招呼不到她身上,她身前又抱著籐箱,穩穩地坐著。
史小翠追了上來,看見喬雨潤憑借樹對峙,心中大恨。這樹原本不該在這裡,前幾日太史闌就曾說過,府中靠近主人臥室的地方,一律不得留樹,這事史小翠記得自己吩咐了下去,但不知道為什麼,一直沒有人來伐樹,史小翠和太史闌又因為臨產事忙,也就忘記了。
當時史小翠還不明白太史闌為什麼要砍樹,此刻知道了也只有白後悔。
底下護衛漸漸將這棵老樹包圍,喬雨潤卻不急不忙,順手把那段枝條在手中一捋,綠葉紛紛而下,隨即將柔韌的枝條一根根折下,手指翻飛,看那模樣,竟然編起東西來了。
她忽然開始哼歌,聲音細細,姿態悠然。
「楊柳條啊……鬱鬱青啊……開過春啊……採花戴啊……」
這是南部行省的鄉間小調,她聲音甜美,哼起來十分動聽。
明明日光燦爛,眾人心中卻泛起涼意——老樹上,遍身血跡滿面塵灰的女子,眉目間森涼的笑意,柔美的小調和嬰兒的嚎哭交織……群敵環伺之下的歌聲,只讓人覺得詭異。
史小翠無數次想出手,卻不敢。想殺喬雨潤也許不難,可是她將孩子緊緊抱在胸前,先別說容易先擊中孩子,就算擊中了喬雨潤,她一旦死亡落樹,孩子從這麼高的地方跌下來那也完了。
喬雨潤動作很快,三兩下那東西已經顯出雛形,史小翠瞧著,心中一震——那還是個籐條框子,只是比那特製的結實籐箱鬆垮了許多,上頭只用兩根細細的樹條給吊著。史小翠立即明白了她要做什麼,看樣子她覺得一個籐箱無法很好地保護她,這是要把孩子分一個到背後了。
可是這麼馬虎這麼細的籐箱,萬一孩子掉下來……
喬雨潤伸手到籐箱裡去撈孩子,史小翠屏住呼吸,瞪大眼睛,她希望喬雨潤把女孩子放進籐框,女孩子看起來身體結實些,也許能經得起折騰,可是女孩子明顯要重些,會更容易墜落,可是如果換成男孩子,他本來就瘦弱,再一折騰……她心亂如麻,一時竟不知該如何祈禱上天。
喬雨潤輕蔑地瞧了底下護衛一眼,心情愉悅,覺得自己在太史闌面前,終於扳回了一成,她探頭看看籐箱裡兩個孩子,「嗤」地一聲笑出來,「太史闌這賤人,生個孩子也不正常,這哪裡像同一天生的雙胞?不會有一個是偷的吧?」
孩子的哭聲低了下去,史小翠心驚膽戰地瞧著,生怕喬雨潤的帶毒的長指甲劃上孩子嬌嫩的臉,又或者她狂心大發,把孩子給掐死了。
好在喬雨潤對太史闌足夠厭惡,厭惡到根本不願意碰她的孩子;她也對自己的命如何珍惜,珍惜到此時絕不肯傷害這兩個天然盾牌。她看看自己編的樹條筐,隨手撈起那個小的,往裡一扔,往身後一背,孩子似乎預知了可怕的未來,又撕心裂肺哭起來。
史小翠摀住臉,想著兩個孩子自生下來到現在,就要躲避追殺,落入敵手,身受折騰,到現在一口奶都沒喝著……眼淚濕了滿手。
太史闌的府裡並不缺護衛,只是今日事發特殊,缺少主事人,東堂刺客人數眾多,又來勢洶洶,便顯得一時亂了陣腳,追在刺客之後傻攆了一陣後,雷元最終反應過來,開始整束隊伍,收束包圍圈,一部分下密道追捕阻截那些刺客,一部分包圍後院。
但人再多,此時也拿喬雨潤無可奈何,喬雨潤嬌笑一聲,並不急著下樹,欣賞般地打量了一圈眾人臉上神情,又低下頭看著孩子,手指故意在孩子臉上一寸許的地方掃來掃去,眾人拎著心瞧著,眼睜睜不敢動。
「太史闌未婚先孕的雜種……」喬雨潤冷哼一聲,「她可真敢做……不過她有什麼不敢做的?這個自私無恥的賤人,自己勾三搭四,未婚生子,卻塞個低等的賤民給扶舟,害他一生!」
遠處風過,樹葉簌簌。
想起李扶舟,喬雨潤的從容立即變成了猙獰,「賤人!敢那樣對待扶舟!遲早哦啊要有報應……不對!報應已經來了!今日你的賤種,不就落在我的手上?哈哈哈!」
尖利笑聲裡,她將籐箱擋在胸前,籐框背在背後,手按在籐箱上,一躍下樹,「讓開!否則我就宰了他們!」
「讓開——讓開——」史小翠悲憤低喝,眾人只得盯著喬雨潤,緩緩後退。
喬雨潤越發得意,哈哈大笑,忽然飛躍起來,只是她腳趾受傷,腿又有問題,一旦縱躍便身子一顛一顛的,背上籐框被顛得一聳一聳,孩子哭聲尖利,史小翠等人跟在後面,五內俱焚,可是此時再急也沒有用,只能跟隨著喬雨潤的頻率追逐,尋找著出手的機會。
此刻從樹頂上向下望,就像看見一個巨大的繭,包裹著一點黑色的蟲子,慢慢地向前移動。
從後院一直到前院,史小翠等人都沒能找到機會,喬雨潤將孩子緊緊貼在前後心,後頭筐子又鬆散,看得人心驚肉跳,沒人敢逼喬雨潤縱跳躲避,以至於刀劍數百,無一出鞘。
喬雨潤眼看前門在望,心情舒暢,跳得更歡,笑道:「兩個小乖乖,姨姨帶你們玩跳格子哦,喜歡嗎?喜歡嗎?」
她正大聲歡笑,忽然地上不知從哪裡骨碌碌滾出來一塊石頭,正落在她的腳下。大笑著的喬雨潤踩了個正著,身子向後一仰,背後的筐開口本就大,孩子已經被顛到筐子上部,頓時跌了下來。
「啊!」眾人驚呼!
……
時辰回到一刻鐘前,議事廳下的密道裡。
容榕被兩個男子架住雙臂,拖到了一旁的產房裡。
她聽見了錦衣人半路打住的吩咐,卻並沒有覺得幸運。她知道,就算這些東堂刺客不會對她施暴,可是也絕不會給她好果子吃,審問過程中的侮辱虐待難免,再說很快,府裡的護衛就會追下來,自己到時候還會被這群東堂人作為人質,用來要挾嫂嫂。而她絕不會讓自己成為挾持他人的憑仗。
無論如何,已經注定了悲慘的命運。
到了此時,她心情反而平靜,今日做過的所有事情,無論好壞,都是她一生裡想都沒想過,也從不認為自己能做到的事,所以此刻回想起來,她竟然有一種「來此一趟,此生足夠」的感覺。
她自然捨不得家人親友,可是回頭想想,家人沒有她不會有什麼巨大損失,都會過得很好。就算姨娘失去了她,後半輩子也沒什麼好操心的,爹爹也好,夫人也好,哥哥也好,誰都不是刻薄人,會予她一輩子安寧。
她覺得生在這樣的家庭,是幸福,也是不幸。幸福的是人人如此完滿強大,不幸的是正因為如此完滿強大,所以她準備去死了,也找不到一個會因為失去她而有所缺失的人。也找不到一點牽絆和不捨。
之後這個家庭會更加完滿強大,因為有了嫂嫂的加入。這也是她活到現在,對自己最滿意的一件事。她沒有做成讓自己終生不齒的事情,反而最終幹成一件大事,保護了嫂嫂,保護嫂嫂也就是保護家族,她在人生的最後一刻,找到並實現了自己的價值。
如今唯一要說有點牽掛的,也就只剩世濤。不過世濤其實也沒什麼好擔心的,嫂嫂會一生照應他,同樣,他也會一生保護嫂嫂,後者對他來說才是最重要的,因為他的幸福,其實都來自於對嫂嫂的保護,只要能為她努力著,他的心就是滿的。
她怕的,是他這一生孤獨寂寞,知道他的心被那樣一件事,一個人填滿,此生永不空漠,她覺得很好。
所以她沒有牽掛了。
「說,誰和太史闌在一起?他們從哪條路走了?這地下到底有多少條密道?總督府還有什麼秘密佈置?」東堂刺客捏緊了她的下巴,逼問。
男子濁臭的呼吸噴在她臉上,她唇角現出一抹淡淡微笑。
這時候她竟然笑出來,看得幾個刺客都一愣,捏住她的人,一低頭看見少女滿是血污的臉,下巴尖尖,肌膚雪膩,一雙眸子善睞如秋水,心中一動,手上立即也就輕了。
隨即他發現,這少女的眼睛瞟到了她自己的衣領上,並似乎試圖去用嘴去夠衣領。
幾個經驗老到的東堂刺客在這一瞬間,都想到了「衣領藏毒,她要自殺!」
這也本是所有刺客都隨身的手段,用來在關鍵時刻以死守密。東堂刺客一發現,頓時冷笑一聲,捏住她下巴的人立即伸手去扯她衣領,「想死?沒那麼容易……」
「嗤」地一聲,衣領撕開,對方用力過度,豁口過大,露出少女一截雪白晶瑩的肩膀。
但此時無人顧得上去欣賞女子的玉體——一股淡淡的粉塵煙霧,從撕開的衣領裡,蒸騰而出。
「毒霧!」眾人心知上當,急忙捂鼻後退,但已經遲了。這毒霧蔓延速度極快,幾乎剛剛噴出來,那撕開衣領的人,已經臉色發黑,砰然而倒。
「砰砰砰。」幾個刺客都倒下了。
而容榕,早已軟軟伏倒在地,毒霧離她最近,她自然是最先倒的一個。這種毒極其厲害,也是她和家中護衛學來的法寶,卻不是害人或救人法寶,而是同歸於盡的法門。
當初那護衛傳給她時,再三叮囑她不要用,因為這毒,他自己也沒有解藥。製造解藥的幾樣重要藥草,只生在特定地方,很難湊齊。
她也知道女子行走江湖可能遭遇的最大危險,如果真的有誰能撕破了她的衣裳,那麼她就面臨一生裡最淒慘的境地,那時候只能保死節,並盡可能殺死敢玷污她的人。
所以她把毒粉藏在了衣領夾層裡。
沒想到,最後用上這毒,竟不是因為被凌辱……不過這又有什麼關係?很上算,還多殺了幾個。
她微笑,仰望漸漸暗去的頭頂,此刻並不覺得痛,只微微有些冷,她期待一個擁抱,卻知道這擁抱不會來,永不會來。
最後一刻她想著那個羞澀又堅定的少年——下輩子,世濤,讓我溫暖你可好?
……
風聲掠動,人影穿梭,最後的視野裡,她隱約看見一抹明紫的裙裾,款款停在面前,有人輕聲歎息,語聲寂寥又憂傷。
「可憐的孩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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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人記得小甜甜是誰嗎?請記得第一個甜字讀第三聲,第二個甜字讀第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