邰世濤心中一跳,這正是他還沒來得及扯圓的謊。剛才他順口撒謊,不敢猶豫,是因為紀連城看似爽朗,其實最是多疑,剛才如果多猶豫一陣引起他的懷疑,那麼之後怎麼解釋都沒用。
但此刻在這老奸巨猾又凶狠殘暴的海鯊面前,猶豫也是找死。他腦中急速轉動,正要開口,容榕已經笑瞇瞇回過頭去,吐了吐舌頭,「哎呀,老爺子,這都怪我啦。」
她繪聲繪色地道:「我是逃婚出來的啦!家裡要把我嫁給一個老男人,我不肯,趁夜裡跑出來,想著跑出海就沒人找到我了。誰知道忽然看見有一大群人,搬了屍體往海裡扔,我嚇得半死,躲在船裡不敢出來,待人走了快快開船。然後忽然發現這個人……」她笑指著邰世濤,「這個人動了動,又嚇了我半死,當時我怕我家人追出來,就把他先搬到了我船上,他昏迷了有一日才醒過來,那時候我們已經在海上,我迷了路,他自然也認不得怎麼回去……好在碰上了你們。」她吐了吐舌頭,很安心的模樣。夕陽下小臉微微發紅,睫毛都似在閃光,嬌俏得令人心動。一船上的漢子都在呆呆瞧著她。瞧她小嘴機靈地翻飛,神情迷迷怔怔,大多人都沒在意她到底說了什麼。
邰世濤卻悄悄捏緊了手指——這孩子還是歷練不夠,機靈過頭了!
謊誠然編得很好,也無破綻可尋,純然是一個活潑可愛的少女形象,只是太可愛了——她難道不知道自己這副模樣,對男人的誘惑力不下於這海中珍寶麼?
但他又無法打斷她,眼瞧著紀連城臉色越來越好,目光閃動,若有所思,而海鯊面無表情,被海風鏤刻下的皺紋裡,每道皺紋似乎都深藏著難以告人的心思。
他只得道:「少帥,總之都是我糊塗。正想著尋大船帶領著趕緊回去,靜海城那邊事情還沒了呢。」
「靜海城能有什麼事?」紀連城不以為然地揮揮手,「我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要辦,你來得正好,陪我一起吧。眼看著也快到了。」
邰世濤看看四周,紀連城和海鯊這個時候不在靜海奪回權勢鞏固江山,出海做什麼?更重要的事,還有什麼事比靜海城的權勢更重要?
心中思量,面上卻恭謹地應是。紀連城又命水手帶容榕下去安排休息,特意囑咐了要給她單人一艙,態度很是熱情。容榕很歡喜地謝了,臨走時對邰世濤眨了眨眼睛。
邰世濤不敢回應,低頭看甲板。那邊紀連城一直注目容榕的背影進了艙,才笑吟吟回頭道:「我剛才和海鯊老爺子正把酒臨風,暢談時事,你來了,也陪我喝一盅。」說完不由他拒絕,便拉著他去喝酒。
邰世濤只得含笑陪著。海天盛宴後,跟隨紀連城赴宴的另兩名將領都莫名失蹤,如今紀連城身邊的親信只剩了邰世濤一個,所以紀連城最近對他態度更為親熱。
頂層平台上果然一席酒未散,三人重新開席,四面沒有留人伺候。邰世濤心中一動,掂量著此刻殺死紀連城和海鯊的可能,然而他轉瞬就打消了注意——他沒可能一瞬間同時殺死兩人,只要跑掉一人就有天大的麻煩,因為容榕還在下面一層艙房,他不能害了她。
紀連城興致很好,一杯接著一杯,他有心培養邰世濤,在他面前說話並不避忌,邰世濤聽著聽著,漸漸明白兩人此行是去見一個人。
這個人之前一直通過靜海城內的暗線和海鯊聯繫,最近忽然沒了消息,而這個人本來和海鯊約定,近期要做一件大事,忽然斷了聯繫,海鯊自然不安心,怕臨時有變故,也怕自己落了單,想來想去,就先丟下了靜海這邊的事情,先出了海。至於紀連城,跟隨出海是因為海鯊對他說,這人是南洋名醫世家出身,身邊很有一些醫藥高人,或者有什麼辦法可以治他的宿疾。
紀連城的宿疾,也就是拜容楚和太史闌所賜,得的雄風不振的毛病。這事兒關係他的未來和家族,自然看得比什麼都重。這一年來精力也幾乎都放在尋醫問藥上,此時一聽有名醫,二話不說就跟了來。
兩人相談甚歡,邰世濤默默聽著,心中卻在思量能讓海鯊遠道去見的是什麼重要人物?要辦的又是什麼大事?還有城中那個忽然失蹤的暗線是誰?往日和海鯊能有來往的人不多,那暗線想必是個有身份的,近期失蹤的有身份的人……
他在那做著飢餓狀,一邊拚命吃菜一邊思考,沒注意到海鯊和紀連城的聲音忽然低了下去,隱約看見海鯊笑得深沉曖昧,一些壓低的破碎的字眼飄入耳中,「……您這病不能諱疾忌醫……一次不好二次……或者用年輕處女……」
「世濤!」
一聲似乎有點不悅的呼喝驚醒了他,邰世濤一激靈,急忙抬頭,「少帥!」
「你這是怎麼了?心不在焉的,喊你幾聲都不回答?」紀連城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我剛才的提議,你覺得怎樣?」
邰世濤愣了愣,看著對面紀連城曖昧的眼神,直覺的心砰地一跳,趕緊訥訥地道:「……卑下餓極了,只顧著填飽肚子……」
紀連城用筷子敲了敲他的手背,笑道:「別只顧著你自己的肚子,也好好想著你的前途和你妹子的終身。」
邰世濤臉色微微一變。
「海鯊老爺子剛給我一個提議,我覺得可行。」紀連城笑瞇瞇地道,「我看中了你妹子,你今晚讓她到我這裡來吧。事成之後,我升你做副將。」
……
「這位姑娘,你的安胎藥忘記拿了!」
這一聲喊得淒厲,卻因為隔得遠,船上大部分人沒有聽見,但要命的是,水姑姑一路從沙灘上跌跌撞撞奔過來,早已落入了大部分人的視線,海姑奶奶的臉便是衝著她那邊的,太史闌感覺到她握著自己的手掌瞬間緊了緊,很明顯,她聽見了。
太史闌的心也瞬間緊了緊。千算萬算,沒算到水姑姑來這一出!
她幾乎立刻明白了這女子的用意——她確實不敢洩露暗中起事這事,因為那會害死她的鄉親和意中人,但她可以揭露太史闌的身份,這樣倒霉的就只有太史闌了。
不得不說,女人在嫉妒烈火的灼燒下,確實可以迸發出絕頂惡毒的智慧來。
太史闌很後悔昨晚給她那一抓,這女子竟然是懂醫的,搭出了她的滑脈。想必還誤以為這孩子是司空昱的,傷心之下做出這事。
太史闌心念急轉,思考著要不要使用自己的絕殺暗器?一旦用了,殺海姑奶奶沒有問題,可是還有這麼多人呢?一旦出現圍攻,她的回歸計劃便要受阻。
只是這麼一猶豫,海姑奶奶已經轉過臉來,緊緊捏著她的手掌,瞇著眼睛問她:「她說的是誰?」
……
水姑姑喊出那句要命的話的時候,司空昱正站在辛小魚身側,辛小魚最近不受海姑奶奶待見,被派了最辛苦的活,正臉色不豫地查問各項準備事宜。
他聽清了那句話,先是愣了愣,隨即想到什麼,瞟了一眼太史闌的肚子,臉色霍然白了。
他正在那癡癡的,一旁和人說話的辛小魚沒聽清,湊臉過來問:「那丫頭說什麼?」
司空昱闃然一醒,一眼看見海姑奶奶的臉色,出了一身冷汗。隨即他偏頭對辛小魚一笑。
他常擰眉,少笑意,此刻粲然一笑,當真眉目生花,看得辛小魚一呆,隨即便覺得心口一痛,司空昱已經抄住她的手,一手掐緊了她的腕脈。
一線幽冷的聲音傳入辛小魚耳中,「我說什麼你便點頭,否則我殺了你。」
辛小魚白著臉,震驚地感受到體內迴盪的凶狠真氣,僵硬地悄悄點頭。
司空昱拉著她走向海姑奶奶。
這不過是一瞬間的事,他拉著辛小魚過來時,海姑奶奶正笑瞇瞇問著那句話,一隻手抓著太史闌,另一隻靠在船舷上的手掌慢慢揚起——
「她說的是辛姑奶奶。」司空昱的聲音傳來,海姑奶奶手一頓,狐疑地轉頭,正看見司空昱扶著辛小魚過來,辛小魚臉色古怪,半邊白半邊紅。
此時幾人都站在船頭,方向一致,說是辛小魚似乎也對得上,辛小魚臉上那古怪神情,瞧著也有幾分像隱瞞的心事被說破的窘迫。
其實她臉上的紅不過是被司空昱的真力衝擊所致,此時正內腑翻騰,難受得說不出話,卻又不敢得罪司空昱,怕他真的出手殺了自己,只得擠出一臉尷尬的笑,向海姑奶奶點頭示意。
海姑奶奶半信半疑地瞧著她,道:「怎麼沒聽你說?什麼時候的事?」
辛小魚臉色更窘迫,半晌低了頭,吶吶地道:「有一個多月了。實在難為情……」
海姑奶奶臉色變幻,半晌指了她笑道:「你也知道難為情!我告訴你多少次了,小心!小心!和那些人玩玩可以,別的卻得收著,你卻總不知收斂,生生賠進去自己!你算算,這是第幾個了?」
太史闌默了一默——敢情這位還真是慣犯,司空昱誤打誤撞找對人了……
船下水姑姑喊出那一聲,心砰砰地跳著,睜大眼對船上望著,似乎在等著太史闌被拋下來。
司空昱用盡力氣才逼迫自己轉頭不去看她,他怕自己一個控制不住開口大罵或者出手殺人,刺激了那女人再惹出什麼事來。
他恨恨瞪著太史闌——叫你多管閒事爛好心!
太史闌皺皺眉,她向來不多管閒事,難得那次管了也是有心拉攏漁民,誰知道便遇上了啄人的惡鳥。
人性真是這世上最難以琢磨的東西,施恩者未必得報,作惡者蒼天不管。
海姑奶奶忽然皺起眉,狐疑地道:「奇了怪了,以往懷胎你都不要的,怎麼這次卻要安胎?」
辛小魚愣了愣,司空昱狀似放開她,在她身後轉目四顧,手肘卻有意無意地頂著她的後心。
好在辛小魚反應也算快,怔了怔便忸怩笑道:「年紀大了,單身久了,心思也變了,忽然覺得寂寞……」
海姑奶奶目光閃動,依舊有點覺得奇怪,辛小魚暗暗心急,卻又實在找不到好理由。司空昱天生也是個不擅長扯謊的,皺著眉,也不知道如何打消海姑奶奶的疑慮。
太史闌忽然輕蔑地道:「原來魚姑奶奶是這個意思,你可想差了!」
她莫名其妙來這一句,海姑奶奶立即轉向她,笑道:「怎麼?魚姑奶奶和你又有什麼事兒了?」
「本來是不懂的,如今可懂了。」太史闌冷笑道,「前幾日魚姑奶奶約了我去釣魚,我拒絕了。我的心思如今都在海姑奶奶身上,可不敢亂攀高枝。魚姑奶奶生氣了,當即說我妄想攀龍附鳳,也不瞧瞧自個什麼根底,有她在,定然要我身敗名裂,再不敢肖想貴人,還是早點識相,乖乖投奔了她的好。我當時聽著也沒在意,如今想著,難道魚姑奶奶留下這腹中孩兒,是為了等著誣賴我來著?賴到我頭上我自然是百口莫辯,海姑奶奶想必也定然不能諒我,到時候把我給逐出去,可不就遂了她的願?」
一席話說得海姑奶奶臉色發青,司空昱目瞪口呆,辛小魚臉色連變——世上還有人信口雌黃還能這麼滴水不漏?真不知道是該謝她還是罵她好,這段話雖然暫時解了她的生死之危,卻順手給她栽了一個「背棄舊主玩弄心機搶奪主子所愛」的罪名,她想到事後海姑奶奶必然疏遠排斥,心裡更加恨得牙癢。
但身後還有殺神在逼著,她只得順著太史闌的話意,趕緊躬身請罪,又叫屈,「海姑奶奶,別聽他胡說,小魚萬萬不敢有這樣的心……」
「得了,你有什麼不敢的?」海姑奶奶斜睨她一眼,「你不是一直寶貝著他,都不肯給我引薦來著?」
她翻起舊賬,辛小魚有苦難言,司空昱卻忽然皺了皺眉,他想到了一個問題。
船上有隨船大夫。辛小魚有沒有懷孕,一把脈便知。辛小魚現在迫於他的壓力暫時承認,但他不可能一直控制著她,她一旦脫困,必然要反口,到時候一查她沒有懷孕,還是免不了一場廝殺。
還有那水姑姑,一直瞧著船上,這要看見沒動靜,指著太史闌再喊出來,就算大羅金仙下凡,也無法周全了。
他正愁著這個,忽聽太史闌淡淡地道:「魚姑奶奶,我知我最初得罪了你,你萬萬見不得我得海姑奶奶歡心。你深知海姑奶奶脾性,也是萬萬不肯委屈手下的,我若和你苟且令你懷孕,海姑奶奶自然要把我留給你,正正遂了你的意,以後想怎麼處置我都行。只是我也未碰過你,我兄弟也未碰過你,難道一個海六之前沒能令你懷孕,現在反倒能了?再說那日你和那個水姑姑私下商議,她偷偷來求你什麼,你怎麼不說給海姑奶奶聽?」
辛小魚完全跟不上太史闌的思維,糊塗地眨巴著眼睛,驢糞蛋臉皮子上粉簌簌地往下掉。
司空昱卻聽懂了太史闌的意思,她這是也想到了問題的關鍵所在,提前為後頭的「無孕」做鋪墊了,乾脆把有孕說成辛小魚為了陷害太史闌而捏造,事情統統推到辛小魚身上,就算查出無孕,那也是辛小魚撒謊。
太史闌千回百轉的心思,他也得想一想才能明白。他看著神采奕奕侃侃而談的太史闌,忽然隱約覺得,這一刻的太史闌,瞧著也有幾分似容楚風采……
司空昱瞟一眼太史闌肚子,心微微一沉,垂下了頭。
她……她真的懷孕了嗎……
「你沒懷孕?」海姑奶奶倒是聽懂了,「你為了搶走他,故意和人做這場戲,假稱自己懷孕,好騙我讓出他?」
辛小魚白著臉,不知道該認還是不該認。司空昱雖然似乎站開了些,其實半身還側在她身後,她能感覺到司空昱的氣機鎖定著她的後心。
一旦她否認,司空昱和太史闌會不會死她不知道,但她知道她一定先死。
在失去海姑奶奶信寵和失去自己的小命之間權衡許久,她終於咬牙,噗通一聲跪在海姑奶奶腳下,連連磕頭,「姑奶奶!姑奶奶!是我色迷了心昏了頭!我……我……我就是不服氣這小子在您面前占高枝兒……我……我……之前我折辱過他,我怕他將來在您面前搬弄是非……才想著這法子想離間你們……我……我糊塗油蒙了心,您饒了我!饒了我!」
心中又急又怒又委屈,她連聲音都在哽咽,這下聽起來倒真有幾分傷痛。
海姑奶奶面色陰晴不定,低頭盯著她。辛小魚心中慌亂,想來想去,又恨司空昱又恨太史闌,更恨那個跑來喊上一嗓子的水姑姑——那個莫名其妙發瘋的賤人!
「海姑奶奶,我是糊塗了聽人攛掇……」她抱住海姑奶奶的腿,「就是下面那個賤人,她想求我減了下半年的魚稅,給我出了這個主意……她還……她還說……她能幫我做到大把頭……我一時糊塗才信了她……」
海姑奶奶回頭看去,水姑姑正仰頭對上面望著,眼神殷切執著。
太史闌忽然上前一步,似乎要去扶海姑奶奶,道:「您可別氣著了!」
她步子邁得太快,靴子底沾了甲板上的水,身子一滑,向前仰撲下去。看上去就像被人狠狠推了一把,要落下大船的模樣。
底下等得心急的水姑姑眼睛一亮,格格大笑起來。
「你……你果然……」她格格笑著,指著太史闌,一句話要說未及說,卻忽然遠遠觸及太史闌的眼神。
森然,譏誚,隱約似還有一分淡淡告別。
那眼神令她一怔,隨即她越過撲在船舷上的太史闌的肩頭,看見海姑奶奶霍然回身,柳眉倒豎,一手揚起,冷光一閃——
「咻!」
五月初夏的風裡,開一朵生命染就的血梅花。
那梅花盛放在水姑姑的額頭。
水姑姑瞪大眼睛,眼神直勾勾向上,似乎不明白,自己眉心裡那柄小刀,是怎麼多出來的?
隨即她便聽見砰然一聲,天地傾倒,沙灘漫過身軀,那些往日鬆軟的沙礫,如今卻如刀子一般架在身下,她看見逶迤的血緩緩浸潤過沙地,似多少年未見過的紅潮。
潮來了,潮去了,一生也便這樣過了。
最後一刻,她只記得太史闌沉靜的眼神,和司空昱漠然的眼神。
大船上,海姑奶奶瀟灑地拍拍手,笑道:「一個漁家女,也敢參合我黃灣的事兒!賞她眉心紅!」
「姑奶奶的飛刀越來越漂亮!」一眾盜匪諂媚。
太史闌立在船邊,手扶船舷,她現在站得很穩,沒有一絲要滑跌的模樣。
她的眼神,淡淡落在沙灘上倒下的女體上。
天作孽,猶可逭,自作孽,不可活。
滄海之上,長風浩蕩,掀起她的長袍,散一抹堅定雍容王者香。
身後有人長聲喊號。
「開船——」
==「我不能再呆下去了。」容楚翻閱著公文,淡淡道,「這幾天就要走。」
蘇亞等人默默,心知他確實不能再留,太史闌失蹤已經二十多天,他再不回去,朝中那一攤事只怕便要惹麻煩。
容楚到來,不惜假扮太史闌,救了他們這一群護衛,控制住了想要趁亂摸魚的三大軍,趕走了最難纏的黃萬兩,壓下了靜海城蠢蠢欲動的地頭蛇,順手還給海鯊添了一大堆敵人,可以說就算他馬上離開,靜海也不會再出事。
眾人安心慶幸之餘,心底也浮上淡淡憂愁——太史闌在哪裡?她怎麼還沒回來?
一直以來他們擔憂太史闌生死,但看著容楚信心滿滿不急不躁模樣,也便安心了,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這段日子容楚也沒少派人暗暗查找,她還是杳無音訊,眾人的心思眼看著又沉重起來。
更何況還有件令人焦心的事,容府的小姐也走丟了。還是在那晚救花尋歡等人之後走丟的,王三到容楚面前請罪,容楚細細問了事情始末,沒說什麼,當即便命周八暗中打探一下天紀軍近期有無發生什麼事。周八回來後和容楚密談了半天,之後容楚言笑如常,但眼神微有憂色。
蘇亞等人惦著這事,也覺得過意不去,如今聽他說要走,想著太史闌和容榕都沒找到。國公怎麼能安心地走?
容楚卻好像沒把這事放在心上,只道:「只怕她們現在都在海上,你我在靜海城用盡力氣也是無用,不如先做好眼前事。」
他修長的手指按在靜海軍務分佈圖上,那一處的位置正是天紀軍戍衛所在。
眾人眼光都一跳。
國公臨行前最後一件事,竟然是要對天紀軍下手?
他自來到靜海,逼走黃萬兩,敲打烏凱莫林,整趴靜海地頭蛇,唯獨對罪魁禍首天紀紀連城和海鯊沒有任何動作,那沒想到他竟然是要留到最後的。
「海鯊目前的力量還在海上,靜海城他已經無法借力,我也鞭長莫及,這個人,就留給太史闌自己解決。」容楚一笑,「紀連城的天紀卻還在靜海,我走之前不給他送份大禮,豈不是太輕視了咱們的少帥?」
……
夜色初降。
靜海城外平沙村,現在是天紀軍的東大營駐地,也是最靠近靜海的一個天紀分營。
夜色下的海岸線似乎很遠,只將一層濛濛的水汽滲透在淡黃色的月光裡,月光落在軍營屋頂上時,便顯得濕潤清涼,簇簇星火在潮氣瀰漫的天幕上一閃一閃,烘不幹這夜的潮濕氣息。
雖然主帥不在,但東大營依舊氣氛嚴肅緊張,甚至比平時還要緊張些,早早地就熄了燈,勒令士兵休息,崗哨也比平時要緊,由兩個時辰換一班,改為一個時辰換一班。
這麼緊張,一部分原因是主帥不在,另一部分原因是因為當前的靜海局勢。
總督回來了,並對靜海三軍都下了手,卻放過了敵意最重的天紀軍,這讓天紀軍更加不安,他們清楚他們做了什麼——最早出手伏擊太史闌部下的就是他們,一直將太史闌部下消息向外傳送,暗示眾人圍攻堵截的也是他們,他們更曾在靜海城和蘇亞等人短兵相接,如果不是有人半路攪局,現在蘇亞等人想必早已喪命。
那一戰他們沒能討得了好,連精兵營新任參將邰世濤都受傷失蹤,眾人想著太史闌屬下的凶悍,再想到那個更凶悍而且很護短的總督已經回來了,渾身汗毛便禁不住往上豎,怎麼也無法平復。
在紀連城走後,負責帶領全營的是副將郭准,這些日子他操勞謹慎就不必說了,時不時還要做惡夢,不是夢見太史闌撞進了轅門,就是夢見自個被人一刀剖了肚子。
連日來憂心操勞,讓他也覺得疲累,這天便早早封營睡下,燭火如星光一閃一閃隱沒,整個軍營籠罩在沉寂的氣氛裡,只有一隊隊夜巡的士兵,無聲無息繞著營帳巡查。
「這天真悶。」一個小隊長走過三圈,隱隱出了點汗,便招呼同伴,「歇歇,涼快會。」
他坐了下來,想要折片葉子扇風,忽然「咦」了一聲。
眾人隨即也發現不對——路邊草叢葉片上,凝了夜露,此刻那露水,正慢慢向下移動,整片葉子,都在不易為人察覺地輕微震動。
「不好!」那小隊長立即趴在地上,仔細聽了聽,隨即一蹦而起,「有大片奔馬到來!速速去報將軍!」
此時上頭的瞭望哨也發出了示警。
但是已經有點遲了。
地平線那頭,已經出現了一排馬頭,飛揚的鬃毛掠過夜色,轉眼就到了近前,靠這麼近,馬蹄聲也不響亮,只是地面震動得厲害,大部分人並沒有被驚醒,只有瞭望崗和夜巡的士兵發現,一部分飛快攔截,一部分飛報副將郭淮。
「將軍!將軍!不好了!」報訊的士兵衝進副將營帳。
「慌什麼!」郭淮斥罵,匆匆穿衣,自己卻手指顫抖,險些將扣子扣錯。
忽然外頭嘩啦一聲大響,夾雜人喊馬嘶聲音,郭淮心頭一跳,箭步衝出去,就看見轅門已經被撞開,幾騎狂飆而進。
在那幾騎之後,他還看見黑壓壓的人馬!
郭淮吸一口氣——他想到太史闌可能會上門,但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她真的會以這種方式上門!
竟然真的是夜襲踹營!
郭淮又驚又怒——無論如何,天紀軍和靜海總督府沒有撕破臉,也不可能公開撕破臉。都是陛下的臣子,南齊的軍隊,所以天紀圍攻蘇亞等人,不穿天紀衣甲,撕去所有標誌。那麼太史闌就算報復,也只能暗地使陰招,一旦帶軍踏營,那就是造反!
這也是郭淮守住東大營,並沒有請求增調其餘軍隊的原因,他也沒有理由請求增調,難道告訴別人:因為我擔心太史闌會踹營?
當先幾騎閃電般飆進,燈火光芒下臉容清晰,果然是太史闌手下蘇亞火虎花尋歡等人!
在他們身後,隱約可以看見那輛傳說中的馬車,馬車門開著,卻垂著一道黑絲簾,隱約可以看見裡頭有人,衣袍寬大,垂目而坐。
夜色火光晃動,看不清那人容貌輪廓,郭淮心中一緊——這位想必就是傳說中的鐵血女總督了!
「總督大人!」他咬咬牙,決定先聲奪人,「此乃我天紀軍營重地,你怎可帶兵夜闖,毀我轅門,難道你是要造反嗎!」
「郭副將!」說話的卻是花尋歡,柳眉倒豎,紅髮如火,眼神比他還惡,「少在這胡扯放屁,姑奶奶是來傳達總督大人命令的!你們軍營轅門自個不結實一碰就破,關姑奶奶屁事!」
「傳達總督大人命令?」郭淮抓住了話裡的疑問,一仰頭哈哈大笑,「我天紀軍和靜海總督平級!你們有什麼資格對我軍下命令!」
花尋歡冷笑,卻不理他。蘇亞上前一步,展開手中一張紙卷,平聲道:「奉靜海總督、靜海將軍、一等子爵太史闌大人,及天紀副帥紀連城之命……」
郭淮聽見後一個名字,大驚失聲,「什麼?」
蘇亞就好像沒聽見他的打岔,一條聲地讀了下去,「現將天紀東大營三萬士卒,調撥靜海將軍麾下,會同折威、水師、上府三營,即日組建援海大營!」
「……」
一瞬間四面寂靜如死。
只留蘇亞微帶嘶啞而堅定的聲音迴盪。
「即日接令,立即移營,三日內移營完畢!抗令者以軍令論處!延誤者以軍令論處!」
「主將違抗者以叛國論處!」
「其餘將佐違抗者以貽誤軍機論處!」
「士卒違抗者格殺勿論!」
一連串殺氣凜然的命令當頭砸下,將所有天紀軍人砸得眼冒金星大腦當機。
郭淮愣了好一陣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太史闌終於開始組建援海大營!而且趁天紀少帥不在,第一個拿天紀軍開刀!
他能接令?回來後少帥第一個饒不了他。
他不接令?這是冠冕堂皇的理由,有雙方主帥約書為證!有少帥手諭為證!他不接,首先也是個抗令不遵之罪。
他看一眼那約書,冷汗無聲滾落,當初紀連城被迫簽訂約書時,使了個鬼心眼,沒有指明撥出哪部分的軍隊。他打的主意自然是萬一被太史闌追討不過,就隨便打發給她最弱的士兵,比如罪囚營之流。
如今卻被那邊鑽了空子——沒有填哪方面軍,那可以是罪囚營,自然也可以是精銳兵營!
「郭淮!」火虎大聲道,「你連你家少帥的命令都敢不接?」
郭淮咬牙,僵立原地。
他知道自己遇上一生至難之事,怎麼走都是死局,而眼前這個鐵血總督,絕不會心軟讓步。
火光獵獵,火星子炸得辟啪有聲,四面士兵屏息凝神,不知下一步命運如何。
郭淮的眼神也如火星,一亮一暗,漸漸便泛出烈火般的獰惡來。
太史闌做事太絕,輕易一步棋便將他逼到死路,那麼,就搏一搏吧!
他悄然退後一步,正要下令,忽然對面車簾一掀,隱約露出一人半張臉來。
尖尖下巴,細長而凌厲的眼眸,看人目光如劍刺,刺出萬千寒星。
郭淮心中一震,話到口邊竟然一窒,那邊簾子已經放下,隨即冷淡語聲傳來。
「不從軍令,是為不忠;不服主令,是為不義;置兵於險,是為不仁;執著舊怨,是為不恕。如此不忠不義不仁不恕之徒,留——你——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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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燒火,是為無用;不抵貨幣,是為無用;不能擦屁,是為無用;不能擤鼻,是為無用。如此不能燒火不能當錢不能擦屁不能擤鼻之月票,留——它——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