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海官場嚴格意義上已經不是官場,是海鯊府的奴才,現任的靜海府尹雖然是朝廷派去的,但早已和海鯊府一個鼻孔出氣,不這樣也不行,海鯊府不會允許不聽話的人活著。
當然,現在太史闌也不會允許不聽話的官兒留著。
她當初來靜海,按理說就該靜海府尹帶著全城官員以及士紳出城十里迎接。府尹自然沒有,她的車隊遭受夜襲,事後連個出面查辦的人都沒。她到了靜海城先去拜會海鯊府,這位府尹倒是很快地來了,但走到半路聽說海鯊府出事,當即就回去了。之後第二天才來她的總督府拜見,也不知道是被嚇的還是在擺架子。
太史闌處理這些人很簡單,就是直接將審問海鯊府中人的部分記錄下發給他們,這些記錄都是海鯊府和官府的各種往來,誰誰誰貪賄多少。太史闌說得很簡單,「經查諸位大人與此事有關,現請往總督府喝茶,就您及貴屬貪賄事宜商議章程。」
一時間「總督府請喝茶」成為靜海官場聞風喪膽的第一可怕消息。
去「喝茶」的,如果當即交代罪行,認輸效忠,並給太史闌提供詳盡的信息資料的,太史闌不再追究,責令退出贓款也就罷了。有些沒有苦主的,來路不清的,或者數額不大的,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去了。
不肯去「喝茶」,或者「喝茶」時拒不交代的,她和之前海鯊府的屬下一併處理,在衙門門口開設「投訴箱」,百姓可以投遞狀紙,不過她和武則天不一樣,武則天風聞奏事,不需舉證,由此造成很多誣告,更造就了一批著名的酷吏。太史闌卻在佈告中說明,所告之罪必須提出相應證據,並加以署名,總督府會替告狀者保密並在案情查實後予以保護,但誣告者將以其所告罪名同罪。
如此便杜絕了一部分人想利用官府力量打擊敵人的可能,一瞬間靜海官場的人也紛紛落馬。
但人人以為必定會倒霉的靜海府尹卻似乎沒事,他也曾被請去喝茶,喝完茶卻安然無恙地出來,繼續做他的府尹,這讓很多人心思瞬間又活了,底下小動作做成一片。靜海府尹喝茶回來後,也活動頻頻,太史闌並不理會,只讓人私下盯緊。
這些事忙完,又是兩個多月,太史闌的精神好了些,不再那麼嗜睡,但反胃的情形並沒有好轉,依舊吃不下什麼。很讓蘇亞等人焦心。
太史闌卻還沒有太多精力去操心自己肚子裡那個,她穩定靜海城是第一步,下一步就是真正把軍權收到自己手中。
目前靜海行省屬於戰備狀態,朝廷抽調外三家軍中的天紀和折威兩軍部分兵力馳援,組成新的「援海」大營,連同本地駐軍以及靜海水軍,都會在戰備期間暫時受太史闌節制。但這個「援海」大營雖然早早就有下文要組建,卻一直沒能組得起來,等著新任總督去整合,換句話說,她使用的軍隊將會非常駁雜,分屬於不同的將軍治下,這是將領們最怕遇見的一種情況,各有統屬的軍隊聯盟,很少能擰成一股繩,為同一件事情出力。
被抽調的天紀折威兩軍本身就有主帥,很難拋開主帥聽令於她,本地水軍也早有統領,誰願意交出權柄?而且她和兩軍主帥算是同級,也無法以勢壓服。更不要提她和紀連城本就是老冤家,紀連城只怕寧願揮刀自殺,也不會願意送她一兵一卒。
正是因為靜海水軍成立太短,才導致無法獨當一面,無法獨當一面才會讓陸軍介入,軍隊組成成分複雜就難以駕馭,而此刻也就正是東堂攻擊的好時機,再等上幾年,靜海水軍擴充成熟,東堂的機會也就沒了。
傻子也知道這樣的整合是最得罪人也最難辦的事,所以朝中才會為此吵了無數天。
太史闌自到來後,各家軍隊的統帥都採取了同樣的態度——沉默避讓。
既不對她轟轟烈烈的清剿海鯊和官場行為進行干涉,也不參與,各地軍隊按兵不動,無人進入靜海城。
山不來就我,我就到山前去。太史闌從來不是一個被動等待的人,她給天紀、折威、水師統帥都下了帖子,邀請他們十日後赴宴。
宴席並沒有設在總督府,甚至沒有設在靜海城,而是選在了靜海城外三十里,靠近黑水峪村的一處「海天台」,那裡背山面海,台下有一片「刀巖」。所謂刀巖,是當地海邊一種獨特地貌,岩石被山風海水長年侵蝕,最後堅硬薄利,一片片宛如豎立的長刀,不小心碰上去就是一條和刀痕差不多的傷痕,那些被海風吹得皮膚最粗糙的漁民,也不敢輕易用赤腳片子去試那些可怕的岩石。
在很久之前,這也是海鯊用來懲罰並處死背叛者的天然刑場,將受刑的人用漁網層層束緊了往裡一扔,便如身受千刀萬剮,最後在岩石片上風吹日曬,化為枯骨,墜落石下縫隙,以至於很多年以後,這些刀巖之下的縫隙裡散落枯骨,有些已經和石頭長在一起,難以分辨。
這種地方,誰的大軍都進不去,太史闌在此設宴意思很明顯——我不會設下埋伏杯酒釋你們的兵權,你們也別想帶兵而來給我來個下馬威,大家比的是各自的膽量,敢不敢海天台上賞枯骨,刀岩石間來一杯?
帖子是發到幾大軍營的,但不知怎的,靜海城的百姓卻很快都知道了,大家都很興奮,因為這麼多年,刀巖越發鋒利,真如刀山在前,已經沒有人敢於穿越那片刀巖,到海天石上站一站了。
如今幾位大帥豪情大發,要到那裡去喝酒,這真是何等波瀾壯闊、笑傲江湖的「海天盛宴」!
消息越傳越烈,萬眾期待,人人討論,到最後將軍們就算想裝聾也裝不成,想不去也不敢不去——不去便成懦夫,千夫所指,連自己的士兵都瞧不起你。
所謂民意綁架是也。
是日,折威統帥黃萬兩翻翻帖子,抖了抖二郎腿笑道:「這女人越來越辣,老子欠下的帳看樣子不得不還。嘿,妥妥兒的虧本生意!」
是日,剛剛趕到信節島天紀軍駐地的紀連城臉色陰沉,將請柬一揮在地,「她玩多少花招,也別想從我手裡奪走一個兵!世濤,你到時隨我去!」
是日,靜海水師總統領烏凱展開了一封信,信是從麗京來的,信的內容是什麼沒人知道,烏凱的幕僚只聽見將軍長歎了一聲,「國公,此事甚難啊……」
國公爺此時還在寫另一封信,是寫給火虎的。
太史闌這次離開麗京,沒有再用他的任何護衛,容楚只好寫信給火虎,希望能獲得一些信息。
信裡也沒說什麼,東拉西扯,問些太史闌的生活習慣啊,吃些什麼喝些什麼啊。
他當然另外給太史闌也有信,生氣歸生氣,關心還是要關心的,但卻不問飲食起居,只關照她行事不可過急,不可太過強硬,得饒人處且饒人,萬萬不能將那一窩都逼急了聯手起來對付自己。
太史闌的「海鯊——官場——軍隊」三段式處理順序,也是他的建議。
容楚把信封好,想了想,又歎口氣,命人在隨信送去的包袱裡再加上幾隻上好的千年人參,隨即命加急送出。
趙十三,哦不今年叫趙十四了,還沒來得及把信送走,外頭傳來了咳嗽聲,容楚抬頭一瞧,老爺子嚴肅的臉和妹妹天真的臉都貼在他書房上頭窗戶上呢。
容楚懶洋洋站起來,對父親的方向躬了躬,又沒骨頭似地躺下去了。
他自從太史闌走後,就說自己腰痛,又開始「養病」。
容彌板著臉走進來,眼神卻是無可奈何的——這個兒子,自從太史闌跑掉就這死樣子,也不見他生氣,但也不見他高興,該做的事他還是會做,但整天懶懶的,讓人瞧著心裡空空的,抓撓不著。
容彌想著便有些惱火——他給太史闌塞一嘴泥都沒找她算賬,她自己跑掉,這不孝兒子是要把帳算在他頭上嗎?
「你最近還是不去上朝?」他皺眉問,「陛下已經是第三次問你的病情了。」
「請父親代我謝陛下吧。」容楚不以為意地坐著,「就說快好了。」
「一個月前你就讓老夫代你這麼說,一個月後你還是這句,你讓老夫如何向陛下交代?」容彌咆哮。
容楚眉毛一挑,心想景泰藍關心他是假,想從他這裡多挖些太史闌消息是真吧?可惜的是他也沒有更多消息,那還不如不去宮裡,不然景泰藍失望,他也心裡不爽。
太史闌不是沒有信來,但她的信和她的人一樣風格,簡潔,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天大的事情在她嘴裡和吃飯喝水差不多,滅了一個海鯊府她就和他說「搗了一隻鯊魚窩」,弄得他和景泰藍一開始還以為她下海玩去,隨即接到信報才曉得她又干了驚天動地的好事。
現在朝廷關於她這位「鐵血總督」的傳說已經遍地都是,他和景泰藍這兩個和她關係最密切的,聽到的消息還不如小道故事來得精彩,害得他只好天天泡茶館去聽那些「女總督喬裝扮嬤嬤,海鯊堂橫劈海中虎」「海鯊府照壁沉香碎,堂門前頭落三百七」之類的故事跌宕、情節精彩、熱血沸騰、形象高大的新編「靜海總督傳奇史」。完了照樣寫了命人送到宮裡給景泰藍,那小子急不可耐,天天偷偷派人送信給他,「快更新!」
容楚到哪裡去更新?當事人什麼也不和他說,很多細節還得靠聽說書的說過之後自己根據具體情形揣摩,他容楚和太史闌自相遇以來,何曾落得這般淒慘過,容楚想起這些事,眼神就陰惻惻的。
容彌一看他這眼神就知道短期之內想他上朝是不可能了,歎口氣坐下來,道:「康王最近倒還安分,我們正在尋機進行三軍換防,看能不能把他手下仇如海的位置給換下來……另外,你建議陛下秘密準備的那支軍隊,陛下按照你的辦法,在武衛和長林衛中選了一批人,即日就要進山訓練了。」
容楚聽到後一句,精神才一振,想了想道:「其實武事訓練並沒什麼,這些都是精兵,關鍵是要可靠且身家清白。」
「這個你放心。」容彌答得簡單,隨即又道,「太后身子不太好。」
「是嗎?」容楚語氣淡淡的。
「前幾日你收到的那封信,是不是她寄給你的?」容彌注視著他的眼睛。
容楚迎著他的注視,坦然一笑,「是,我燒了。」
「有何打算?」
「沒有。」容楚淡淡道,「父親,陛下和太后之間,是難以共存的。兒子知道您不願捲入皇權爭鬥,但宗政太后其人,心思深沉而多疑,以她的性子,一旦完全掌握權柄,五年之內,必定要對我容家下手,這不是我容家韜光養晦便可以避免的事。這個隊,終究要站的。」
「現在想不站就可以了嗎?」容彌語氣恨恨的,「太史闌那個女人就是皇帝手中一柄利刃,在麗京靜海大殺大砍,我容家能脫得了干係?」
容楚聽出這話特別的意味,眼睛霍然一睜。
「一個女人,行事狂妄放縱,還盡幹些打打殺殺的事,天知道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女人!」容彌一邊餘怒未休地罵,一邊站起,道:「現今京中不穩,你別想走開,真要想滾,先把手頭事做好。」隨即大步出去,一轉頭看見那包袱,隨手翻了翻,對跟隨自己來的管家道:「上次武威侯送給我的一支極東紅參不錯,拿給國公。」
完了也不等容楚反應,背著手氣哼哼地去了,一直沒說話,在一邊翻著那包袱的容榕對哥哥吐了吐舌頭,也悄悄跟了出去。
容楚看著父親和妹妹的背影消失,眼睛一瞇,終於也露出了今年以來的第一抹笑意。
他伸手在枕頭底下摸索,想要摸出太史闌給他的信再看一遍,摸著摸著又停住,翻身湊過去嗅了嗅,臉上便露出幾分虛幻的笑意來。
進來拿包袱去送信的趙十四,看見主子的舉動,滿臉鄙視。
又來了!
一天得嗅多少次!
不就是人家睡過的枕頭麼?他就不信了,這都隔了幾個月了,也偷偷清洗過好多次了,還能留著啥「如蘭似麝」的味兒?
趙十四心中充滿對主子的鄙薄,出去了,路上遇到還沒走的容榕,容榕纏著他問了許多關於靜海的事兒,又問路怎麼走,趙十四記掛著送信,一五一十地告訴她也便跑了。
這邊容楚摸著枕頭,想著那夜的天降福利……他的太史闌,從來行常人所不敢行,予他無數驚喜。
父母以為他因為太史闌離開而生氣,其實他並沒生氣,甚至有些感激老爺子老太太——若非他們攪局反對,激起了太史闌打著不走牽著倒退的強驢脾氣,哪會當著大家面把他給辦了?
他原以為他得等上十年才能把她老人家拖上床呢。
那夜其實他很快醒轉,室內輕煙氤氳,似乎還殘留男女歡愛之後的氣息,他從遺忘藥力中醒來,一時還有些茫然,恍惚裡似乎還停留在剛才那一刻,最後一個姿勢,她燕子一般飛折,烏黑的發散下來,掃在他胸膛,她俯下身去啃他,唇色鮮紅,眸子亮得似一匹野性正發的母豹子,他笑著將她一舉,翻個身擁上她的軟玉溫香,馳騁之後星光四散亮在天際……然後就是一片空茫……
他怔怔地坐在床上,明知她那時未必走遠,保不準還要和景泰藍話別,但也最終沒有去追——他自覺已經委屈了她,便不想再拘著她的翅膀,她已經把最重要的給了他,他如何能再死乞白賴地禁錮她的飛翔?
那夜他對燈長坐,細嗅幽香,身側床鋪凌亂,皺痕都在訴說這一夜的瘋狂和恩愛,他不捨得鋪平這床單,似乎褶痕拂去,和她的一夜淋漓記憶也就被收起,室內她的氣息一點一滴淡去,天快亮的時候,他將那塊落紅的緞子撕下,收在盒子裡,小心存放。
一同被珍重存放的還有那夜的記憶,想要留存,卻不斷思量,反反覆覆地想,這人間天上的癲狂。
他翻個身,細細嗅著枕頭,似乎就嗅著那夜她的香氣,裹著綢緞的枕面細膩光滑,也似那夜她的肌膚,他的太史闌,看起來冷而硬的女子,只有他才知道她肌骨到底有多柔潤堅韌,可以彎折成各種美妙的弧度,予他一生裡難以描述的極度**滋味……容楚覺得渾身忽然又燥熱起來,忍不住爬起來灌一大口涼水。
一邊灌一邊苦笑——世上有他這麼悲催的夫君麼?始亂終棄,獨守空房,征戰萬里,過門不入……都倒過來了。
他抱著棉被翻滾了半天,又去沖了個冷水澡,好容易才把某些升騰的火焰壓下去,最近這些火焰燃燒得頻繁,每次想起她都免不了要被灼燒一次,燒得他甚痛苦,卻又不能不想她。
他歎口氣,就著晚間的燈火,再次讀她上次寄來的一封信。
「近日可好?我甚安。靜海無大事,百姓乖官員乖,軍隊有點認生,我會讓他們接納我。近期將出海一遊,瞧瞧海天空闊之景。最近略有寂寞,想念景泰藍。隨信附上本地紅加吉魚乾,別嫌少,很珍稀。你一斤,他一斤,蒸了吃,別燒湯。不喜歡吃就退給我。我還沒吃上。」
短短百來字,容楚翻來覆去地看,完了爬起身,寫批注。
這批注不是給她的,是給他在靜海的分佈勢力的,靜海偏僻,自成一體,在以前他沒有關注過,太史闌總督靜海之後他才安排人前往靜海,建立當地的情報機構,目前這些人正在培植力量,遠距離地觀望著總督府。
容楚寫:「其一,注意近期總督府對靜海軍隊動作。」他翻了翻手邊的靜海地圖,看了半天,又寫,「應在海天台附近,提前安排。」
「其二,注意觀察總督府吃食和出入大夫情形。」
容楚目光落在「最近略有寂寞,想念景泰藍」幾個字上,這幾個字很平常,太史闌想念景泰藍也平常,但太史闌說出這話並不平常,她不是一個把想念掛在嘴上的人,她也不是一個說廢話的人,她更不是一個會說自己寂寞的人,她哪裡寂寞?她殺人放火還忙不過來呢。
她就算覺得寂寞想景泰藍,以她的性子,什麼話就說給什麼人聽,那也是說給景泰藍而不是他。
這是這封信裡唯一多餘的話。
這句多餘的話是什麼意思?
容楚忽然想到了一個可能——景泰藍,孩子!
難道……
容楚險些忘形地站起,卻又立即坐穩,皺眉思索了一會,提筆補充一句,「注意總督衣著體態。」
完了他擱下筆,歎口氣,心想願望是美好的,卻八成未必能實現的,哪有那麼好的事情,再說真要那樣,太史闌還能那麼打打殺殺?世人傳說裡都說她面對血海屍山面不改色來著。
容楚寫完,又讓趙十四進來,吩咐把太史闌送來的紅加吉魚乾還是給她捎回去,讓她自己嘗嘗。完了才躺下睡覺。
他難得做夢,這次卻做夢了,夢裡有個女人,似乎是太史闌又似乎不是,挺著個巨大的肚子,對他道:「嘎嘎我懷了你的雙胞胎,不過你的國公府不接納我,我自然也不稀罕,我準備把他們一個送給李扶舟,一個送給司空昱。」
容楚霍然睜開眼睛。
他被嚇醒了。
……
容楚被嚇醒的這一刻,太史闌還睜著眼睛,摸著肚子,喝著蘇亞端上來的補湯,順便讀容楚的信。
信箋也已經微微磨損,看得出來讀了很多遍。
「……你離開之後爹娘很是後悔,母親命人重新整修了我的院子,父親沒說什麼,卻讚過你行事決斷,又說容榕這個死心眼的傻孩子,最近卻有些鬆動,想必是拜你所賜,之前花了那麼多心思也沒把她教明白,如今這樣可好了,她今年十五歲,可以給她放心尋門好心事,你這做嫂嫂的可有什麼禮物?……你可當真心狠,悄沒聲息就去了靜海,明知道那裡三五年也沒個安生……你什麼時候回來?或者你看我什麼時候過去?」
太史闌撇撇嘴,這傢伙整天替他家人好話連篇,她如果不是之前聽信了他那些「我父親外表嚴肅其實很好相處,我母親最是寬容大度,她們很喜歡你。」的謊話,哪裡會毫無準備地在國公府被潑了那麼一大盆冷水?哼,準備禮物,準備禮物有用嗎?不會再給扔出去或者轉送給廚娘吧?
她小眼神也陰陰地,一邊腹誹一邊問蘇亞,「給容榕的禮物可以準備著了,聽說那邊今年要給她定親,咱們既然在靜海,就打聽著,給她準備一套極品珍珠頭面。」
蘇亞笑笑,道:「已經命人去辦了,我們還沒打算驚動那些人,他們消息倒靈通,已經命人送來了不少好珠子,我依照您的話都收著。其中銅面龍王送的粉紅和黑色珍珠各一套首飾,和端木家送的夜明珠都很好。」
太史闌聽見銅面龍王四個字,臉色微微變了變,想了想道:「命你想辦法派人滲入龍王家的事,準備得怎樣了?」
「他家防衛嚴密,一時還沒有好辦法。」蘇亞答,「真是奇怪那天銅面龍王怎麼就讓我們進府,幫了我們那麼大的忙。」
太史闌不語,放下碗,撫了撫肚子,四個多月了,已經開始顯形,她最近衣著寬大,無事不出門,以免被人發現。
海鯊還沒有動靜,黃灣離靜海很遠,坐船來回都要一兩個月,但如果海鯊接到消息就回,現在也該回來了,太史闌並沒有封鎖消息,這麼大的事一定已經傳到黃灣,海鯊卻沒有如期回來,太史闌絕不會和別人一樣認為,這是海鯊怕了,認輸了,從此留在黃灣不回來了,在她看來,這不是一個好兆頭,只能說明這傢伙除了凶暴一面之外,果然還夠狠夠沉夠能忍,這是在積蓄時機,收攏隊伍,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必然就是狠的。
所謂丈夫報仇十年不晚。太史闌皺皺眉,她寧願海鯊挾恨迅速回來報仇,她已經做好了安排等待他,但他不回來,他的報仇就顯得不可捉摸,誰也不知道這條惡毒的老鯊魚會潛伏在哪塊礁石後,趁她不備衝出來狠狠咬她一口。
而她的高度戒備只能是一段時間,不可能長期繃緊著等待,更要命的是,她以前沒有弱點,但現在有了。
太史闌撫了撫肚子,再次吩咐蘇亞。
「我這個情況,務必要嚴守秘密,絕不能透露一絲風聲,無論對誰。」她強調,「包括容楚那邊來信。」
蘇亞點頭。她知道太史闌不是不信容楚,只是環境險惡,不能讓任何弱點有暴露的一絲可能。
眼看蘇亞收拾碗筷開門出去,太史闌也躺下就睡,她也在做夢,夢裡容楚歡喜地拿著一個肚兜,問她:「這個送我們的孩兒可好?」她接過去一瞧,肚兜忽然變成了蕾絲胸罩,上頭繡滿了三百零八式春宮圖。
「作死!」她罵。
然後她也驚醒了。
……
十日一瞬既過,在這段時間內,折威黃萬兩、天紀紀連城、靜海水師提督烏凱,靜海上府總將莫林,先後給總督府做了回復,表示會如期赴宴。
雙方也商量好了,每人不得配帶武器,允許帶隨從三人護衛伺候,其餘軍將兵丁一律不得跟隨,另外,水師的船隻和陸軍的護衛隊,所有人都停留在五里之外。在海天台下刀巖之外,由端木成帶領本城鄉紳觀禮。觀禮其實只是客氣的說法,其實就是監視,海天台前後無遮擋,視線一覽無餘,幾個人做什麼都會被這些人看見。
並且雙方約定,一旦有誰違反規則,則視為違約,自動答應對方一個要求。
說起來也是好笑,明明都是南齊的軍隊首領,見起面來卻如臨大敵。那幾個害怕太史闌武力強逼,太史闌也怕他們合力作祟。
雖然這幾個人平時關係也不行,上府軍和水師從水師成立之時就開始鬥,折威和天紀更是老冤家,但是誰也不能保證在利益都受到威脅的時候,這些人會不會暫時捐棄前嫌,合力對敵。
二月十五,晴。
宴是午宴,所以太史闌一大早就起來了,她從鏡中看了看自己,因為長期吃不下什麼,她瘦了很多,好在一直用著上好的人參,精神倒還不錯。為了掩飾鼻翼兩側淺淺的蝴蝶斑,她不得不上了點粉和胭脂,倒顯出了幾分嬌艷。
蘇亞花尋歡沈梅花史小翠都在她屋子裡,有點憂心忡忡的模樣,沈梅花猶自嘀咕,「這麼心急做什麼?戰事不是還沒起?就算戰事起時拿不到軍權也沒什麼,讓他們自己去碰,打幾場敗仗你再來收拾殘局豈不更好?何必現在巴巴地冒險,好歹等這個生下來呀。」
「南齊要是能打敗仗倒不必派我來了。」太史闌淡淡道,「你以為那些人輕易能同意我這個從未獨當一面的人,來靜海做總督?還不是聽信傳言裡我是破軍下凡,戰無不勝,指望著我徹底收復靜海?我勝了不稀奇,我若敗了,朝局自有變動,三公和景泰藍都難免受牽連。政治,從來都不是那麼簡單的事。」
「那也不能這麼急啊,好歹等穩定了……」史小翠咕噥。
「這不四個多月快五個月了麼。已經穩妥了,我最近除了胃口差些,已經沒什麼別的。」太史闌站起身,看看肚子,這娃似乎很乖,到現在為止她還沒感覺到胎動,有的時候甚至根本感覺不到自己懷孕。
她還沒有完全的做母親的自覺,她的心思還在江山戰爭,風雨天下。
她對蘇亞招了招手,道:「那個試驗做過沒有?」
「再三做過,確保萬無一失。」蘇亞道,「對動物沒有影響,但毒素依舊存在。」
「很好,走吧。」她站起身,蘇亞給她披上披風,太史闌打算帶蘇亞花尋歡和火虎去,三個人最忠心也武功最高。
剛走到門口,楊成匆匆來報:「銅面龍王求見。」
太史闌一怔,點點頭,過了一會,前方出現男子修長的身影。
太史闌站在門檻上,看著他緩緩步來,步伐沉穩,心中微有些恍惚,想著時光和磨難,真真是最能打磨人的東西。
她揮揮手,其餘人都避開了,蘇亞有些不放心,她搖頭示意無妨。
銅面龍王走到她面前停下,面具下弧度優美的唇輕輕抿著,男人抿唇有時候是種極為性感的姿態,因隱忍而沉默,讓人憐惜。
日光照在他下頜的肌膚上,晶瑩到薄透。
他並沒有給她施禮,只是那麼靜靜地瞧著她,她也沒有說話,任他瞧著,長長的紫色披風垂落門檻上,披風邊角綴著同色的絲穗。
他的眼神流光瀲灩,清醒時也如醉酒,一雙海上星月般大而美麗的眸子。
沉默是一種奇異的物質,令空氣似也忽然變得粘稠。
她終於看看天色,微微咳嗽一聲,他似忽然驚醒,垂下眼,開門見山地問:「聽說大人要去赴宴。」
她點頭。
「帶我去吧。」
太史闌雖然猜到他的要求,但仍舊微微皺眉,說實話,以他的身份,不該提這個要求。
他卻坦蕩地注視她,又重複一遍,「我陪你去。」
太史闌盯著他的眼睛,半晌點點頭。
他似乎鬆了口氣,又似乎有點猶豫,隨即又笑了,唇邊那一抹微微揚起的弧度,美妙得讓人動心。
「讓火虎給你易容下吧。」她道。
他眼中閃過一絲喜色,又雙手遞上一個包袱,道:「大人的衣服只怕不太適合今天的宴會,還是換上草民帶來的這一套比較好。」
太史闌接了,毫不猶豫去換了衣服。衣服是貼身的一套衣褲,可以穿在外袍裡面,材質有點像水靠,她裡頭一直穿著容楚給的小裘,也不用換下來,當即穿了褲子。鞋子是厚底靴,外面看起來沒什麼異常,她懷疑裡頭有什麼貓膩。
她自己也準備了鐵底子的厚底靴,但太重,邁步很吃力,如今這個卻輕,她當即將他送的鞋子換上。換鞋的時候她又是一怔——鞋子不大不小剛剛好。
過了一會,蘇亞花尋歡和火虎出來了,太史闌仔細一看,這個火虎依稀有點不同,果然是他扮的。
她這個決定未必正確,但她做了決定從不後悔,點點頭上了轎。
龍王瞧著她進轎,似乎想起了什麼,眼神一閃。
------題外話------
哈哈哈哈哈有月票,我就不讓容楚噩夢成真喲,太史家的娃,保證不會一個送李扶舟,一個送司空昱!
29啦,倒數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