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闌醒來的時候覺得胸口悶痛,她撫了撫胸,知道李秋容多少還是讓她受了內傷。
身下柔軟,微微搖晃,顯然是在馬車裡,簾子被風吹得一掀一掀,有清亮的日光溜進來,照得人眼睫若金。
她躺著,只覺得渾身骨頭都要散了,真想好好再睡一覺,忽然想起暈倒前發生的事,眉頭一皺,便要坐起。
結果卻沒能坐得起來,好像有人點了她的穴道。
太史闌心底冷哼一聲,有點不明白容楚這是怎麼了,哪怕不知道她剛揍了老國公,罵了他哥哥,也該知道那個所謂的「懷孕流產」誤會,何必硬把她拉回家,惹急了她給自家人找虐麼?
她覺得臉上幹幹的,似乎又易了容,只是現在看不見。
隨即她聽見外頭有人對話。
「劉大。」一人道,「等下太史大人醒了,別忘記給她說清楚,不然最後倒霉的可是咱們。」
「明年記得叫我劉二。」另一人語氣有點不滿,道,「國公也是,費這麼大心思,人家還未必領情。」
「你管這麼多呢。」另一人道,「記得把詞串好,這位不是太史大人,是國公出使路上遇見的一位孤女,國公在邊境遇襲,幸虧得這位小姐仗義示警,才免於災厄。國公見這女子孤身一人無所依靠,又有殘疾,想著她可憐,特地認作妹妹,由我等護送來暫住我府,稍後等國公回來親自給她覓一門好親。是這樣吧?」
「你撒謊時表情能自然點嗎?」
……
太史闌這才明白容楚的小九九,敢情又想保護她,又不想她和自己父母先惹出誤會,用這樣的名義送她進府,老國公夫婦念在她是容楚的「救命恩人」,自然會客氣相待,也就沒有了矛盾。
不過,願望是美好的,現實往往是殘酷的……
對面坐著花尋歡,在打盹,太史闌喊她一聲,花尋歡倒是醒了,卻表示自己不會解穴,正一籌莫展,外頭似乎也聽見了她醒來的動靜,車簾子被掀開,探進來一顆長長的腦袋,腦袋上有一對浮浮沉沉的眉毛。
太史闌一眼認出就是剛才給她一棒子將她撂倒的那個。
「太史大人。」那傢伙認認真真和她道,「我是劉二……」
「劉一,明年才是劉二!」外頭有人糾正。
劉二不理,自顧自和她道:「劉二剛才多有得罪,實在是上命不得不行。國公說你暫時有聾啞之疾,要我等將這麼做的緣由寫給您看,不過如今我等瞧著您也好了,您剛才應該也聽見了,還請您體諒國公苦心,務必成全一二。」
太史闌眨眨眼睛,示意他解穴,這傢伙才恍然大悟一般,趕緊給她解開穴道,太史闌坐起身,又道:「鏡子。」
大男人身上哪裡帶著鏡子,正好此地經過集市,只好跳下車去買,太史闌囑咐,「一般的我不要,必得鑲寶石八蝠壽桃菱鏡我才用。」
劉一撇撇嘴,心想這女人真難伺候,卻也只得下車去買鏡子,他一跳下車,太史闌霍地掀開車簾,大聲道:「夫君,記得一定要鑲紅藍寶石八蝠壽桃菱鏡!」
劉一被那聲夫君叫得一個踉蹌,險些撲倒在貨郎攤子上。
「走!」太史闌回頭囑咐坐在車轅上的另外幾個,「快點!」
「不等劉一了?」一個傢伙傻傻地問,完全沒跟上太史闌的思維。
「他不認得路?」太史闌反問,「快點,不然我下車了。」
護衛們趕緊駕車,生怕這位傳言裡厲害得要死的未來國公夫人就這麼跑了。
車子一動,抓著個菱花鏡,剛拋出錠銀子要付錢的劉一一愣,返身就要追,太史闌唰地掀開車簾,大聲道:「夫君!銀子給了?快上來!小心被人發現銀子裡裹著鉛胎!」
……
劉一還沒傻過來,身後貨郎已經濃眉倒豎。
「好你個騙子,竟然拿假銀子騙人!」貨郎抽出身後的扁擔,砰地一下照著劉一後脖子就是一棍子。
劉一眼前的金星冒啊冒,比先前太史闌冒出來的還要多……昏昏傻傻還沒反應過來,一大群同仇敵愾的小販們已經各自操著傢伙奔了上來。
「騙子!」
「揍他!」
「捉了他告官!」
……
淒慘的劉一被一群百姓攆著,車上的護衛們瑟瑟地抖著,車內花尋歡拍腿狂笑著,「我說了吧!你們會倒霉的!快不快?快不快?」
……
後面一路護衛們安穩聽話得像一群鵪鶉。
太史闌悠哉悠哉開始吃馬車裡的水果。
她躺在車廂裡,心裡也明白也就是在晉國公的車馬內,才有如此的安適,因為一路過去,關卡重重,城內氣氛十分緊張,她隔著車簾隱約聽見百姓議論,說皇城內外都被把守了,又說昨夜康王府似有動靜,勳衛御衛翊衛三軍曾前往宮城。然後半路上被天節軍的人給攔了。現在天節大軍出動三大營在城外十里駐紮,今天城門緊閉,任何人出入都需要三公和麗京府的批條等等。
太史闌聽著,好像昨晚康王還是動了,卻沒討到什麼好,然後也沒繼續下去,又縮了回去。這傢伙是什麼心思?發現還不能完全掌握局勢,便先按兵不動,想要保住兵權再說?
也是,這麗京兵權還真不是誰一人能說了算。太后掌握內五衛中的三衛,並將之交給了康王,天節軍似乎態度中立。然後五衛中的勳衛和長林衛的指揮使,都曾是老晉國公屬下,就連天節軍,也有一半以上的將領出自容彌和容楚門下。晉國公府雖然老國公不願意趟入母子爭權渾水,容楚卻是態度鮮明地站在皇帝這邊,眼下麗京處於角力狀態,維持著力場的平衡,誰也不敢輕易打破。
太史闌心中有預感,這次能做到的,真的就是暫時斷絕了宗政惠廢帝的可能,以及讓景泰藍順利回歸,並擁有一定的朝政話語權。仗是打不起來的,因為南齊目前內憂外患,靜海城危機未解,中樞萬不能有大的動盪。()皇太后也是廢不掉的——一群老臣不會允許皇帝「不孝」。
太史闌想著,也許該抽空好好研究李秋容的冊子,找找證據了。
正想得入神,忽然聽見一陣馬蹄聲接近,現在這緊張時辰,街上行人都少,普通官宦人家隱約知道昨夜有大事發生,門都不敢出,更不要提還有人敢跑馬,她掀開車簾一看,卻是一隊灰衣衛士,飾蒼黃色的邊,身後旗幟還是晉國公府的標記。
太史闌不由暗歎晉國公府果然不愧傳說中麗京第一豪門,內在勢力雄厚的世家,關鍵時刻就看出底蘊來了。
那隊人疾馳而來,神情焦急,迎著這輛車馬而來,老遠就問:「老爺在裡面嗎?」
這邊車上人答:「不是老爺,是奉國公命,接他的一位朋友來府。」
對面人「哦」了一聲,神情失望。這邊便問:「怎麼了?老爺不在府中?」
「不在,到處找過了都沒有,倒是馬自己先回來了,馬屁股還被戳過。」對方答,「問過二爺,說是昨夜老爺曾約他一起出府辦事,但兩人是分頭行事的,二爺也不知道老爺去做什麼了,等二爺出來找老爺,人已經不見。二爺還以為老爺先回府了。老夫人一聽便急了,著我們全城找呢。」
眾人神色都有些不安,誰都知道現在麗京不安定,老國公這節骨眼失蹤,不會出事了吧?
太史闌心中暗叫不好。
難道昨晚把那老傢伙踢進了路邊樹叢,那裡樹叢隱蔽,老傢伙到現在還沒被發現?
不過容老國公傳言中是名將,名將掙不斷區區繩索?
「你用的是什麼繩子?」她忽然想起來問花尋歡。
「我們族中特製的一種繩子,藥水泡過。」花尋歡撇撇嘴。
兩人對望了一眼,太史闌歎口氣。
沒有最得罪,只有更得罪,她和容楚就是八字不合。
隨即她掀開車簾,和車外護衛道:「各位,能否繞個彎子?我昨晚有東西丟在了你們那座別院裡。」
護衛們依言轉頭,太史闌又道:「容楚既然給我安的身份是聾啞女子,想必老夫人那裡接到的信也是這麼說,為免穿幫,我還是扮演一個聾啞人吧,也望各位配合。」
護衛們點頭不迭,心想這煞星不能說話大家是不是可以少受點折騰?
車子一路往容家別院去,那裡接近宮城,越往裡走盤查越嚴,路邊不斷有軍馬馳過。
到了地頭,太史闌一瞧,那邊不少士兵在守衛,也正因為士兵早早過來,百姓不敢走動,所以人很難被發現。再加上太史闌推下容彌的位置正好在牌坊的陰影下,繁茂的一處樹叢裡,士兵只顧著之後的佈防,怎麼也沒想到有人早早被扔在了樹後的坑裡。
太史闌瞟了一眼,確定人果然沒出來,便繞進容家的別院裡,和身邊護衛道:「昨夜衣服弄髒了,這裡有可以換的衣服嗎?」
「您請叫我王二便是,不過明年我是王三。」那漢子恭敬地道,「您稍等。」
太史闌想著容楚給護衛起名字真是風中凌亂,護衛們個個還愛強調「明年我是xx」,難道這也是一種激勵機制?想著明年趙十三變成趙十四所以幹勁十足?
過了一會王二出來,這是個細心的,和那群二貨不同,特意為太史闌挑了一身利落的淺色番服,番服是近年來從西番流傳到南齊來的,是番女穿的便衣,束袖,中裙,短靴,扎腰,利落又有風姿,在麗京很流行,大家閨秀也有穿著的。王二對太史闌解釋,「您馬上要去國公府,這衣服比較適合您目前的身份。」
太史闌謝了,找個房間換了衣服,隨手抓了塊石頭,用一個錦囊給裹了,出來道:「走吧。」
她出了門,上車的時候身子一歪,袖子裡的錦囊便滾了出來,她趕緊跳下車去找,找啊找的便找到了一邊的樹叢裡,她在樹叢裡摸索,摸啊摸啊便忽然回頭,「咦」地一聲。
護衛們聞聲過去,自然便拖出了老國公。
老國公剛被拖出來的時候,護衛們竟然沒認出來——他一臉的牛糞馬糞,額頭青腫,屁股上還有好大一個腳印。
這條路經常通行牛車馬車,牛馬在路邊拉屎是常事,雖然有專人打掃,但也要等到天大亮以後,老國公聞了一夜的牛馬糞,臉色也變成了大糞色,早暈了過去。
因為暫時沒有別的馬車,護衛們和太史闌商量是不是把馬車讓給老國公,太史闌很大方地讓了出來,和花尋歡騎馬。護衛們又連連感謝,太史闌淡定點頭,全盤接受,並狠狠踩住了要偷笑的花尋歡的鞋子。
倒是那個王二,若有所思瞧了太史闌一眼,想著這情節也太巧了,怎麼一摸就摸到準確位置了呢?
護衛們在將老國公送上車後,趕緊給他擦臉換衣,連頭髮都給他重新梳過,他們對太史闌的解釋是怕老夫人見了國公這模樣會擔心,太史闌想八成是怕老傢伙醒來後發現自己狼狽樣子被看完了會惱羞成怒罵人吧?
車子快到國公府門前時,容彌醒了。
他一醒來就咳嗽一聲,在車裡坐直,掀開車簾看見快要到家,連忙摸摸臉又整整衣服,發現衣裳乾淨臉上整潔,繃緊的神情稍稍一鬆,又看了四周護衛們一眼。
護衛們眼觀鼻鼻觀心,誰也不瞧他,一副自然得不能再自然的模樣。
車子停下,容彌下車,端著個方步,神情正經風度儼然,從頭到尾愣是沒問一句他是怎麼被救出來的,也一句不提剛才的狼狽。
太史闌對老傢伙愛面子的程度表示歎為觀止。
容彌直到快要進門,才回頭看了看太史闌和花尋歡,問:「兩位姑娘是……」
王二急忙道:「回老爺,這兩位姑娘就是國公在信中提過的恩人。」他想了想,含蓄地暗示容彌,「剛才兩位姑娘經過長府街咱們的別院……也是她們把馬車讓給老爺的。」
容彌臉皮似乎有點發紅,「哦」了一聲,對太史闌道:「多謝兩位姑娘對小兒的恩德。」又吩咐王二,「請老夫人好生安排,務必招待好客人。」說完匆匆地去了。
「老爺您不去見老夫人麼?」王二在後頭喊。
容彌已經跑得老遠,連連揮手,「不了,要去練功!」
「得了,八成是去洗澡。」王二嘟囔,轉頭吩咐身邊手下,「去查查昨晚哪些人出入長府街,是誰打了老公爺,還敢塞他一臉馬糞。老公爺不吩咐,心裡可惦記著,咱們可得有點眼色。」又問太史闌,「太史大人昨夜也是從長府街走的,可曾見著我們老公爺,或者見著什麼可疑人士?」
「哦,我是沒見著。」太史闌淡定地向內走,「你去問老公爺不就知道了?」
容彌要是好意思說出是她幹的,她跟他姓!
容家大門口有管家等著接她,一口一個「蘭姑娘」,說老夫人已經等她很久,帶她和花尋歡往內院去。太史闌路過一個池子時,瞧了瞧自己的臉,果然易容過了,現在看起來是一個微黑面皮,眉目還算清秀的姑娘。
花尋歡也易了容,只是一頭微紅的發有點顯眼。
容府佔地不用說是大的,建築風格卻有些奇怪,前後七進院子,前頭建築風格宏偉大氣,朗闊自然,傢俱裝飾也樸實厚拙,充滿鐵血的軍旅氣息,從第三進院子往後,建築風格開始走向精巧華麗,傢俱裝飾也越來越線條柔和,充滿南人韻致。給人的感覺,像是眼瞧著一個雄偉大漢漸漸變得嬌柔纖巧,好在過渡還算自然,令人有層層遞進,繁花漸盛的感覺。
太史闌想這想必是老國公夫婦的共同手筆,前面的自然是容府原本的風格,老國公娶了夫人之後,院子擴建,其後的裝飾風格便照著她的喜好來。照這樣看來,容彌夫婦應該是相當恩愛的。
太史闌覺得應該是這樣,看容楚就看出來了,雖然各種狡猾各種壞,但是沒有陰影和沉鬱,一看就是個在相對幸福家庭長大的壞小孩。
不過太史闌對容彌的側室很感興趣。封建社會男人三妻四妾再正常不過,老國公這樣的地位更不可能獨守一人,所謂夫妻恩愛,最後還是要抬小老婆。
那麼容楚呢?他怎麼看的。
太史闌不擔心他怎麼看,反正妾這種東西,不許有就是不許有。容楚要想娶她,就得從一而終。
想娶妾?
要麼妾,要麼死。
花尋歡忽然感覺到一陣殺氣……
管家在二進院子外就停住,然後又有一個管家接出來,又走了兩個院子,再有內管家接出來,繼續往裡走,太史闌還有點內傷,覺得走得腿都要斷了,才看見內院的垂花門。
她看見垂花門的那一刻心中也下了個決定——以後不住這裡!她蓋個小房子娶容楚,他愛住不住,反正她不要住這。
這七個院子,跑也得跑死了!
容夫人竟然等在垂花門前,身後一大堆丫鬟婆子,看見太史闌就迎了上來。
太史闌對她第一印象還不錯,容夫人算是麗京一等一的尊貴人了,能來迎她這個鄉野女子,想必是因為容楚說的「救命之恩」,最起碼說明這一家人知恩,不端架子。
而且這女子的年輕也讓她有點驚訝,容夫人聽說已經四十多了,但看上去也就三十左右,眉目如畫,眸光瀲灩,容楚跟她真是像個十足十,兩人如果一起走出去,倒像一對姐弟。
她一雙保養良好的雪白的手交疊於腹前,姿態優雅,眼眸卻還帶著幾分少女般的靈動,顧盼生姿,明眸善睞,一見便令人覺得可親。
「這位便是蘭姑娘嗎?」容夫人拉起她的手,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目光在她微微起了繭子的手心一落,隨即收回,笑道,「姑娘英華內斂,姿容端莊,真是好氣度。」
太史闌一笑,點點頭。
四面婆子丫鬟們都傻了傻——這位可真鄉野,一點規矩都不懂,不給夫人見禮也罷了,還這般大的架子。
容夫人倒沒什麼怒色,想了想道:「我倒忘了,姑娘不太方便……」目光憐憫地上下打量了她一下,忽然做個手勢,指指自己肚子。
這是問她餓不餓。
太史闌又忍不住一笑,覺得容楚的媽其實很好玩,搖搖頭。
「進來坐坐吧,我讓人給你安排院子了,不知道你來這麼早,還沒打掃完,你在我這裡先休息。」容夫人又和花尋歡寒暄兩句,便邀請兩人入內。
太史闌也不客氣,跟著便走。容夫人知道她「聾啞」,也不和她多說話,拉著花尋歡道:「實在對不住,前日就接到國公的信,卻沒來得及為你們安排,實在是先接到家信,添了心事耽擱了……」卻沒說什麼心事,只惆悵地歎一口氣。
花尋歡是知道那段「懷孕公案」的,心想不會是某位姨媽狀告某未來侄媳婦「不聽安排,輕狂放誕,行事詭異,導致流產」吧?
容夫人再性情嬌憨直爽,也不會和兩個外人說這種難以啟齒的苦衷,只是在招待兩人時,時不時走神,歎氣。
在喝茶吃點心的間歇,不時有內院管家和婆子來給容夫人回事,其中有個婆子道:「前日常府又命人送來鹿茸,夫人您看……」
容夫人一聽「常府」,臉色立即不自然,又開始歎氣,道:「收起來吧。這禮物源源不斷地向這裡送,何必。都是自家姐妹,我難道還怪她不成。」
花尋歡聽著,便是那事了,不停地向太史闌遞眼色,太史闌就好像沒聽見,喝茶。
花尋歡卻忍不住要八卦,想要知道容家對這事到底怎麼看的,便湊上前,佯裝驚喜地道:「這鹿茸可真好!看起來好像是我們那邊的出產,夫人也有那邊的親戚麼?」
「你也是樂安人?」容夫人驚喜地道,「我妹妹嫁在樂安,這是她托人帶來的禮物。」
「可是樂安常府?」花尋歡笑嘻嘻地問。
容夫人頭一抬,詫然道:「你連這也知道?」這回眼神倒生出警惕。
她不認為一個鄉野民女,能一眼看出這禮物的來處。
花尋歡指指鹿茸外裝的盒子,上面正寫著「常」字,笑道:「家父以前打獵為生,也曾和常府做過交易,賣過幾次鹿茸人參。所以識得。我前不久才見過常夫人呢!」
「如此,咱們也算半個鄉親了。我家祖籍也在那附近。」容夫人欣喜地向她招手,「花姑娘,坐過來些,咱們好好聊聊。」
花尋歡高高興興坐過去,太史闌端坐不動,喝茶,眉毛稍稍挑了挑。
容夫人一邊招呼花尋歡,一邊對太史闌看了眼。
她心裡有隱隱的疑惑——眼前這個「鄉野聾啞女子」,看起來實在太不鄉野了!
事實上,容夫人從沒見過氣度比眼前女子更出眾的人。眼前的女子,相貌平常,甚至有殘疾,可週身的氣度風華,竟然讓人凜然,不敢在她面前造次。
她一進門,明明身邊有人,可所有人都先只看見她。
她走路步速微快,雖然沒有搶到她前面,但也沒有絲毫讓人的意思,而且很自然,像是平常就沒讓過人。
她平平常常走著,就沒有人敢走在她身側;她自自然然坐著,給她斟茶的丫鬟不由自主就很小心;她眼神微微一掃,接觸到她眼神的人不由自主地便屏了呼吸。
這不是故意外放的氣勢,是一個人的內在散發。
一個人表現出來的言行舉止,是和她平日所受的待遇息息相關的,飽受冷遇者畏縮不安,世人追逐者昂然自如。
容夫人看著太史闌,油然生出了興趣,她是這麗京最高貴的夫人之一,就是皇后也見過,這樣的人物她也是第一次見。
哪怕就是面前的花尋歡,氣質比起來差一些,也絕不像個山野民女,週身有一種隱隱的熟悉的氣息,這氣息,她在老爺和他的家將們身上感覺過。
容夫人和花尋歡很快便熱絡地攀談起來,越說越親熱,話題也漸漸深入,茶過三巡之後,容夫人聽花尋歡說經常去常府,便使個眼色,屏退了大多數的丫鬟婆子,只留了幾個親信在面前,才執起花尋歡的手,笑道:「既然你是我家鄉人,我也不和你客氣,我那妹妹多年不見,只靠鴻雁傳書,心裡著實掛記。最近聽說她有些心事,還病了一場,叫我好生不安。」
花尋歡抓著下巴,不耐煩地聽著貴夫人繞彎子,急不可耐地打斷她的話,「哎呀我知道我知道,那天我在嘛,常夫人不是生病,是給人氣著了嘛。」
容夫人眼睛一亮,立即道:「你在?你看見了?那你有沒有看見那個……那個……」
花尋歡眼珠一轉,笑嘻嘻道:「那個什麼常夫人的侄媳婦嗎?啊……常夫人的侄媳婦,那不就是您的……」
容夫人低下臉喝茶,語氣已經淡了下來,「這只是路人說法而已,就算有點這心思,也不知道未來怎樣。」
茶水熱氣裊裊,遮了她臉上表情,她說起「未來」兩字,語氣加重。
花尋歡瞟了太史闌一眼——這態度,有點不對喲。
太史闌喝茶,吃果子。
怕什麼,誰敢讓她未來,她就讓誰永遠沒未來。
「你真的見過她?」容夫人來了興趣,拉著花尋歡不放,「她什麼樣子?什麼脾性?可好相處?」
花尋歡又瞟太史闌一眼,裝模作樣搖頭,「樣子啊……獅鼻闊口,青面獠牙,身高八尺,腰圍如桶,性子粗蠻,眼高於頂……」一邊得意洋洋沖太史闌笑。
一屋子人怔怔地瞧著她,表情變來變去,太史闌喝茶,心想花尋歡最近真是太閒了。
容夫人怔了怔,隨即失笑,「姑娘你是逗我呢,我倒是聽說人家長得不錯的,而且我也知道我兒子,他眼光高著呢,從小就說,長得不好的不要,配不上他。」
太史闌啃著梨子,心想某個騷包從小就這麼騷包,那麼小就注意人家姑娘容貌,那是看上誰了?隔壁的宗政家小姐?
「哈哈玩笑啦!果然瞞不過夫人!」花尋歡一拍大腿,拍得眾人都傻了傻,「那個誰嘛,其實我也沒瞧清楚,還行吧?也就比我差點。性子倒是爽快的,和我很像。」
眾人又默默瞧了她一會,各自歎氣轉頭。
「有沒有說……」容夫人欲言又止,大概是覺得有什麼話實在不好問。
涉及到那個「懷孕」,花尋歡卻不肯再說,小小損損太史闌不要緊,真要因為這個要命的癥結影響了太史闌和容家的關係,她可不敢。就算太史闌不和她算賬,她也怕容楚會擰下她腦袋。
「啊?還有什麼?」她眨巴眨巴眼睛,「沒有啊,我也是遠遠看一眼,不過聽說常夫人的未來侄媳婦是個女英雄呢,我瞧著也是,又體面又大方,神仙中人啊……」
眾人眼暈暈地瞧著她——這姑娘說話滿嘴飛,一會天上一會地下,得有多不靠譜啊……
太史闌吃點心——嗯,還算識相,她正考慮著把花姑娘打發給二五營呢。
花尋歡感受到來自太史闌的深深惡意,渾身打個顫,轉著眼珠想著如何補救,拖著板凳靠容夫人近了些,笑道:「我們那是小地方,民女沒見過世面,說錯了啥夫人您可別介意。說起來,常府在我們那可是很受尊敬的,都知道和國公府是親戚,國公啊,好大的官,我想都沒想過這輩子還有機會見國公一次,國公爺就是國公爺,好氣度好尊貴,配女英雄正合適……」
「這倒也未必。」容夫人忽然打斷了她的話,慢慢地喝著茶,道,「你是不瞭解國公,別總信了路人流言。」
花尋歡眨巴眨巴眼睛瞧著她,滿臉「不明白,但請夫人解惑」,容夫人原本不想多說,抵受不住她天真蠢稚的目光,心中也有些想正名的意思,才道:「國公自小就是個心大的,他生得好,三四歲老爺不少同僚便開玩笑要結童子親,當初險些也就早早定下的,他自己拒絕了。」
「哦?」花尋歡一臉聽八卦的興奮,又坐近了些。
當媽的談起兒子總是驕傲的,容夫人笑吟吟地道:「當時人家不過一句玩笑,他便站起來,道,容楚一生,不配尋常女子。說得人家臉上訕訕的,沒臉再坐下去,當即告辭。老國公回頭就打了他一頓,罰跪一天。結果你猜他怎麼說?」
這下連太史闌都抬起頭來。
「他居然狡辯,」容夫人笑得開心,「他說,兒子不明白父親因何責備?兒子是說兒子性子古怪,配不上中規中矩好女兒而已。把他老子氣得夠嗆。」
花尋歡捧場地哈哈笑,太史闌低下頭,唇角笑意淡淡。
一聽就是容楚的德行。
容夫人說得興頭,打開了話匣子,「他自小就是個有主見的,性子難管,老爺子要他讀四書,他偏要讀兵書,把四書的殼子撕下來套在兵書外面,當著夫子的面裝模作樣地讀,偏偏夫子每次提問四書的問題,他還都能答出來,這麼讀了整整一年也沒人發現。夫子還誇他書讀得好,老爺當時想著,容家不缺將軍,他書讀得好,去走走科舉,也好給勳爵世家爭口氣,便要他去應試,他也去了。咱南齊文舉武舉是同時的,他拎著提籃進貢院,籃子裡藏著皮製的假人,坐到自己的格子裡,胡亂做了幾篇文章,便把假人拖出來,穿上自己的衣服,抬腳就溜了。」
容夫人難得說容楚少時軼事,眾人都聽得入神,太史闌不再喝茶,嘴裡一個果子嚼了一半,咬著了果核還在啃。
「你們猜他幹嘛去了?」容夫人驕傲地四顧,「他居然跑去應武舉了!家裡一點也不知道,還以為他在貢院做文章。一直到放榜,敲鑼打鼓的來了一批,賀他高中進士第四名。這邊才發了賞錢,又來了一批敲鑼打鼓的,這下連老爺都納悶了,人家紅榜一唱,武舉榜眼!」
婆子們嘩然驚歎,花尋歡笑道:「依著國公的才能,沒拿狀元是有心相讓吧?」
「那是。」容夫人神情舒泰,「他以真名應會試,不過是給勳爵世家掙個面子,外頭都說咱家是武夫,如今就掙個文功名給他們瞧瞧。武舉更是試手玩玩而已,他都沒帶武器。他回頭和我說,咱家是勳爵,天生有世襲恩蔭,實在沒必要和那些要靠功名掙出路的士子們搶,也就是去樂一樂而已。哎,阿楚自來便是這寬仁隨意的性子。」語氣似有嗔怪,其實滿滿得意。
太史闌撇一撇嘴,什麼寬仁隨意?根本就是極度驕傲。不屑於和那些人爭而已。
「也是,他要這麼出眾做什麼?他已經足夠出眾了。」容夫人笑道,「世家子弟,過於優秀也是不好的。」
眾人都明白其中道理,容楚這樣的出身,優秀太過那是會招禍的。
容夫人也覺得這話題不妥,又轉了口風,道:「不過呢,他終究是太出眾了些,所以那些年我很是煩心,別的不說,家裡開各種詩會遊園會,宴請閨閣女子時,總是人來得特別齊全,有些沒邀到的也來了,常常累得我夠嗆。」說完和身邊嬤嬤眨眨眼睛,「後來我和他抱怨,他反倒怪我辦遊園會太多,害得他動不動被潑一身茶水啊湯汁啊什麼的,或者常常被撞到或者遇見各種『不小心』丟棄的帕子啊什麼的……」
太史闌想著難怪當初極東總督府阿都古麗醉了要倒他身上,他躲得那麼靈便,原來從小練到大?
「後來我們便想著,還不如早早定下來,也免了鬧出什麼事來不可收拾,當時……」容夫人忽然一頓,似乎想起什麼,忽然便停了口,僵僵地低下頭喝茶,臉色瞬間便淡了。
四面那些婆子似乎也知道什麼,趕緊走開各做各的了,一些人便忙著說要備飯。
正說得熱鬧,忽然便冷了場,連花尋歡都愣了愣,太史闌瞄一眼容夫人的神色,唇角微微一扯。
當初想要和誰定下來?宗政惠?涉及到尊貴的皇太后,所以容夫人才覺得自己說漏嘴,趕緊停住。
想到宗政惠,難免要想到後來容楚接連死去的未婚妻,容夫人剛才還神采飛揚的面色,眼瞧著就晦暗下來。
正好此時婆子來報說開飯,容夫人便命開席,說要給兩人接風。花尋歡有心想知道容國公夫婦對太史闌的看法,便不住地把話題往太史闌身上引,容夫人原本秉持的「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但也抵不過她一個話簍子滔滔不絕。
她道:「說起來國公說要配不尋常女子,太史大人可不就是不尋常的?如今最炙手可熱的傳奇人物,據說當日她死守北嚴,帶領三千軍和滿城父老,力抗西番七日於城下,未讓西番能越城一步,最後計入主帥大帳,險斬主帥於劍下……」
「最後還不是靠人救了?」容夫人說。
「是啊好巧,」花尋歡一合掌,「據說救她的便是國公嘛,真是英雄俠女一段佳話。之後再有智斗康王,太史大人一個初初上任的四品官,竟敢一手掀康王貪腐大案,滿朝文武,俱拜服於其風骨之下……」
「那叫不知死活。」容夫人說。
「呃……但她贏了,康王權勢熏天,全力阻攔,也未能在她手中逃過法網……之後她遠道回歸二五營,驅二十一營,傷東堂挑戰者,怒罵折威軍,帶二五營數百里快速行軍,一路斬殺五越士兵,生生將一個排名最後即將被裁的落後光武營,打造成名聲動西北的第一營……」
「這叫多管閒事。」容夫人說。
「這不能算多管閒事吧?」說到二五營花尋歡不會再打哈哈,挑起眉毛,正待反駁時聽見這一句,險些以為是自己脫口而出,一抬頭,看見所有人已經站起。
一人大步走進偏廳,龍行虎步,步伐極快,轉眼已經到席前,花尋歡一眼看見連太史闌都已經站起,急忙拋了筷子跳起來。
「老爺。」屋內人紛紛見禮,那人站定,肅然點頭。
原來是老國公終於把自己給洗乾淨,趕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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醜媳婦總得見公婆;土肥圓無奈要掏兜。——世間兩大悲催事,歎氣。
這兩天為了情節連貫,又萬更了,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