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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笑憑闌 第一章 凶悍回歸的皇帝 文 / 天下歸元

    景泰元年九月。

    麗京西北,永慶宮。

    傍晚的時候開始下起了雨,到晚間變成暴雨,雨水從明黃色琉璃瓦下成片地倒掛,在簷下鋪開一片煙光迷離水晶簾。

    永慶宮剛剛修葺過,迎接陛下住進來養病,此刻殿堂樓舍雖然在雨幕中泛著油漆的亮光,四面卻黑沉沉的,少有燈火。

    永慶宮人都知道,這是新近負責駐守永慶宮的喬指揮使大人的命令,她說陛下大病初癒,不喜見光,不允許晚上點亮燈燭,以至於一到晚間,永慶宮只有她的宮室燈亮著,陛下的宮室裡只點著一支蠟燭,遠遠望去陰慘慘的。

    永慶宮已經多年沒用,裡頭的宮人以前沒見過皇帝,接到這次的任務原本是很榮幸歡喜的,但很快她們都發現,哪怕皇帝來了,她們還是見不著。

    皇帝第一天以寶輪御駕送至,車子直接駛入內殿,為此拆除了大多數的門檻,喬大人對此的解釋是陛下不能見風。所以跪在道兩邊的宮人,看見的就只是車內被抱出來的孩子的背影,從頭到腳裹著巨大的明黃泥金披風。

    來了之後皇帝陛下也足不出戶,每日的公事由喬大人一人送入殿內,待皇帝閱覽完後再送出,皇帝辦公時不允許任何宮人隨伺在側,其實不僅是辦公事,用餐、睡覺、洗澡……所有事情,永慶宮的宮人都不能插手,自有皇帝帶來的宮人伺候。

    曾經有眼尖的,懂點規矩的永慶宮人,看見喬大人捧進去的折子是勒過紅的,出來還是勒紅的折子,沒有任何變化。

    勒紅就是已由三公以紅字擬定初步處理意見上呈的折子,等待旨意批復。但這些折子上,似乎沒有批復。

    宮人想著皇帝還小,或者這就是走個過場。只是從那日後,永慶宮人連站在殿外伺候的資格也沒了,他們被勒令,必須遠遠避開皇帝陛下經過的一切地步,以免給陛下過了病氣。

    好在皇帝陛下不出來,眾人只要不接近就好。

    今夜的雨勢很大。

    喬雨潤負手立在廊簷下看雨。

    她看起來很平靜,唇角依舊笑意微微,高貴又從容。但四周的西局探子,都感覺到女主子今晚很不對勁。

    她的身上,透出一些凌厲肅殺的氣息,在這陰冷的秋夜裡,和這大雨一般呼嘯撲來。

    西局太監們都小心地往廊柱後又縮了縮。

    喬雨潤也沒有在意。

    她確實很煩躁,很鬱悶。

    因為她今天下午得到了一個消息。李扶舟已順利擊敗四大世家,就武帝位。

    這是個好消息,可是隨之而來的那個消息對她來說就不太好了。

    武帝就位當日,立武帝世家女弟子韋雅為家主夫人,並不限期閉關。

    喬雨潤看見這個消息時,唇角歡喜的笑容瞬間凍結。

    韋雅……韋雅是誰?

    她甚至沒聽過這個名字!

    如果這個名字換成太史闌她還覺得能接受點,可是為什麼卻是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女弟子?

    到底發生了什麼?

    扶舟怎麼會隨隨便便定了終身,立了家主夫人?她瞭解李扶舟,他的夫人,就算不是她喬雨潤,也該是太史闌,否則李扶舟寧可終身不娶。

    喬雨潤只覺得心裡亂糟糟的,心深處有什麼東西在呼嘯盤旋,衝撞出無數空洞,射進這夜冰涼的雨。

    她無法探聽出武林大會到底發生了什麼,武帝世家也封山了,她只隱約知道,當日,太史闌和容楚都曾上山,乾坤陣曾出現異動。

    這個結果,和那個到哪哪被破壞的天煞星太史闌有關吧?

    喬雨潤靜靜看著雨,寬袖下的手掌,無聲無息扭成一團。

    太!史!闌!

    世上為什麼要有這個人!

    她毀了她還不夠,還毀了扶舟!

    滿腔的恨意是這一刻的雨,當頭傾下,恨不得將大地澆個透濕,或者將那個假想敵穿成千瘡百孔。

    西局探子們瞧著喬大人背在身後的袖子,袖子顫動起伏,不斷發出骨骼折轉的格格聲響。

    那是喬大人暴怒的標誌。

    她最近在練習一門邪異功夫,所有的功力都在這雙手上,每日裡把自己關在門裡,誰也不知道她在幹什麼,有時候有些西局太監接近,會聽見裡面拚命壓抑的痛苦的喘息聲。

    跟隨喬雨潤很久的西局老人都知道,喬大人聰明,卻因為多年宮廷生活,有點嬌懶,素來不肯吃苦,她在這個職位上,曾經有很多機會學習武功,可是她就是不肯學,說太累,也會傷了骨骼和形體。大家都明白,女人嘛,總是害怕練武影響身材和肌膚。

    但自從她上次回京,她突然學起武功來了,專門找一些練法陰毒,但可以速成的功法來練。但凡這種功法都很損陰德,本身也要承受巨大痛苦,可她竟然承受下來了。

    西局太監對此表示理解——因為她曾經練武最顧忌的理由,如今已經不存在了。而新近在南齊崛起的那個女子,已經逼得這個曾經叱吒風雲的喬指揮使,不得不破釜沉舟。

    喬雨潤自從回京,得太后恩寵不減,她的副指揮使的副字已經去掉,正式取代康王,成為西局的領頭人。而康王,目前被軟禁在王府裡,等待進一步的處理,不過看太后的樣子,似乎也沒打算怎麼樣他,尤其最近,隨著太后身子日重,還幾次召康王進宮陪著說話來著。

    但無論如何,康王對西局的掣肘不存在了,這是喬雨潤的勝利,可是她並不見得如何高興。

    因為大家都知道,她的勝利,等於還是太史闌給她的,是太史闌打敗了康王,才給了她撿漏的機會。

    這也是心高氣傲的喬雨潤,同樣不能接受的。

    喬雨潤沒有注意屬下們鬼鬼祟祟的眼光,她心情亂糟糟地想了一陣李扶舟的事,勉強按捺下來,逼自己去想想當頭的大事。

    關於太后生產的大事。

    按照彤史和宮局記載的檔案,太后臨盆就該在這個月。太后如今也露出了即將發作的模樣。一切都合情合理。

    只有她知道,其實不是這麼回事。

    發作是做出來的假象,宮中忙忙碌碌待產其實也沒必要這麼早,但如果不這麼做,只怕有人就要生疑了。

    太后一直在吃藥,想要在生產日期上有所控制。她為此曾在西凌尋到千金名醫,給太后開了藥方。

    現在太后在和她商量,要在最近的日子裡生產,可是因為最近太后屢屢生氣,傷損內元,胎像不穩,如果再用藥,很可能會一屍兩命。

    太后要的是妥妥當當生下這個孩子,冒險她也是不願的。

    她為此又令人秘密在全國尋找千金聖手,可是她發現,事情好像出了變化。

    她找不到千金聖手,她派的人上門時,對方不是出遠門了就是搬家了,這些平日裡不出門的名醫,就好像接到一個統一的通知,忽然都不見了。

    她想要往宮中送擅長催產的婆子,也送不進去,三公以太后臨產,要加強宮禁保衛為由,不僅不許再添任何新人,甚至將一批她們已經用慣的老人也按上各種罪名趕了出去。

    太醫院似乎也不受她們控制了,太醫院院首因為貪賄被彈劾,證據確鑿,當日就被削職下獄。

    太后吃下的慢性催產藥並沒有發作,胎像反而越來越穩。

    一切都朝著糟糕的方向發展,更糟糕的是,她感覺到這似乎是一群人在背後的動作,這一群人,必然是手眼通天勢力雄厚的人物,否則僅僅那令天下名醫都失蹤的事情,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

    太后難免焦灼,不住催她想辦法。大腹便便的孕婦,生理到心理都很煩躁,喬雨潤因此壓力也很大。

    她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什麼好辦法,只覺得黑暗中似有一張凌天巨網,正無聲逼來。

    女人……女人天生就處於劣勢麼?哪怕已經掌握了最高權力,在男權集團面前,依舊無能為力?

    她重重地哼了一聲,拂袖,轉身,進殿。

    裡頭還有個可以出氣的玩意!

    她轉身時,所有西局太監都立即低頭,低著頭,卻又用眼角,悄悄地瞥她的步子。

    喬雨潤分外寬大的裙子下,隱約腿型有些不對,走起路來一起一伏,鞋子拖著地面發出沙沙的聲音。

    ……

    又過了一刻鐘。雨勢越發大了,喬雨潤還沒從皇帝的正殿中出來,從那一點如豆的燈光來看,皇帝陛下也沒休息。

    永慶宮老宮人孫三,怕正殿的風燈被風吹落,帶人拿了梯子,要去擰緊固定風燈的卡扣。

    他的請求得到了正殿值守的西局探子的批准,孫三帶了幾個小太監,把梯子放在階上,冒著斜打進來的雨,顫巍巍的要往上爬。

    「師傅,你不方便,我來。」他的徒弟小康子趕緊扶開他,自己三下兩下爬上梯子,擰緊了卡扣。

    外頭的風雨撲過來,小康子被雨水打得有點窒息,忍不住回頭躲避風雨。

    他一轉頭,正對著正殿的門。正門是一排隔扇門,門的上方有透氣的窗格,窗格比較寬大,他這位置,正好能透過窗格看見正殿上方的寶座。

    他看見殿內,燈前,三歲的孩子怯怯地坐著,喬雨潤正站在他身前,伸手指著他鼻子,疾言厲色,似乎在罵著什麼。

    小康子一呆。幾乎以為自己眼花了。

    喬大人在罵陛下?

    他呆愣愣地瞧著,忘記了宮中不得窺探正殿的嚴規,殿內的喬雨潤卻似有感應,霍然回首,正和小康子眼光對個正著。

    喬雨潤眼色一厲。

    小康子如夢初醒,頓時自己闖了大禍,驚得一下便要從梯子上蹦下來,殿內喬雨潤已經衣袖一捲,指著殿外,尖聲怒喝,「殺了他!」

    她尖利的聲音從殿內穿出,驚得永慶宮的太監們魂飛魄散,小康子不顧梯子高,蹭一下往下跳,一邊大叫,「救命——」

    「哧。」

    劍光和電光同時亮起,自朱紅的殿柱後穿出,爆出一抹激射的星花,刺入小太監的後心。

    「砰。」小康子從梯子半截處摔下來,摔到階下,大雨嘩嘩衝下,他後背鮮血化成無數血蛇,在雨水中緩緩游開,不見。

    四面靜若寒蟬,老孫三躬著背,僵住不動了。

    「砰。」一聲,殿門被重重推開,喬雨潤快步走了出來,看也不看那些太監,走到階下,伸手拎起小康子,眼看他還有一絲氣息,單手在他喉間一勒。

    小康子喉頭立即現出一抹可怖的青紫之色,邊緣還泛出血點,血點迅速向上蔓延,半張臉瞬間變成紅紫色。

    雨夜,黑殿,滿地的血,半紅半白的可怖的臉。

    一股濃重的殺氣和血腥氣同時蔓延。

    階上的太監們還維持著剛才的動作,有的彎背、有的躬腰,有的抬腿,有的扶梯,都定住了。

    他們臉色慘白,遭遇此生裡最為驚怖的一場噩夢。

    眼看小康子終於死絕,喬雨潤才滿意地冷冷一笑,順手將屍首一扔,啪地雨水四濺。

    然後她回首,在雨地裡,森然回望那些永慶宮的宮人。

    以前她到哪都撐傘,從不沾著一滴雨水,可此刻她無遮無攔立在雨中,臉色猙獰,手中鮮血猶滴,青色的長長的指甲,鬼爪一般地一亮。

    孫三忽然開始顫抖。

    他讀懂了這種眼神。

    永慶宮的宮人們,要遭劫了!

    「大人……大人……」孫三抖索著撲上去,跪在喬雨潤面前的雨地裡,「饒了我們……饒了我們……」

    他砰砰地磕頭,磕得雨水四濺,其餘小太監們在台階上茫然地望著,還沒明白發生了什麼。

    雨水濺到喬雨潤的裙子,她下意識地要拎起裙擺,手指一動,忽然想起現在自己已經不能款款拎裙了。

    這個認識讓她眼底殺氣一閃,彎下身,長長的指甲頂在孫三額頭上,「殺了他們——」

    「不要——」孫三心膽俱裂哀嚎。

    西局太監們殺氣騰騰地從柱子後逼來。

    遠處忽然響起了車馬聲,聲音很大,來得很快,車輪捲起雨水一路滑行,瞬間就到了正殿門口。

    喬雨潤霍然回首,便看見九龍壁後出現一輛馬車。

    她微微皺眉,認出馬車上有大司空的標記。

    永慶宮的防衛,由西局太監和內五衛中的武衛負責,其中西局負責內殿,武衛負責大門和外堂,這是太后和三公爭執後相互妥協的結果。

    三公掌握了外殿的防衛,自然能隨時出入永慶宮,不過喬雨潤把緊了內殿的門,以陛下不能過了病氣不能見風為由,不許三公進入內殿一步。

    此刻看見三公馬車,在這暴雨之夜忽然出現,她心中有些不安。

    馬車直行到殿前停下,西局太監照例攔住,馬車車門一開,探出大司空章凝的臉,看了看地下屍首,道:「喬大人,這是怎麼回事?」

    喬雨潤不卑不亢施了個禮,道:「回大司馬,這個太監是奸細,剛才妄圖刺殺陛下,已經被我等正法,現在正在搜索餘黨。」

    孫三跪在地下聽著,絕望地嗚咽一聲。

    「是嗎?」章凝立即道,「那我等來得正好。如此大事,怎能袖手旁觀?武衛們!立即搜宮!」

    「大人且慢!」喬雨潤張開雙臂,擋在馬車面前,「內殿戍衛由西局負責,西局盡忠職守,已經將亂黨全數拿下,不敢勞大人費心!」

    「亂黨在哪裡?」

    喬雨潤一指孫三等人,「他們合夥作案!裡應外合,意圖行刺我皇!」

    「冤枉啊……」一大群太監噗通一聲跪下,叫聲淒厲,「我們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知道!冤枉!冤枉!」

    「西局明察秋毫,劍下從無漏網之魚!」喬雨潤森然道,「拖下去,重重拷打!務必問清這些狗膽包天的混賬到底還有什麼陰謀!是否與人勾結裡應外合意圖不利我皇!」

    她說到「裡應外合」幾字,眼角重重對章凝一瞟,章凝板著老臉,冷冷看著她。

    喬雨潤發現亂黨卻不殺,又搞嚴刑逼供這一套,這回想栽贓到誰身上?

    「救命啊……」太監們狂哭亂叫,卻蓋不住喬雨潤尖利的聲音,「你等搭建梯子,窺視陛下寢殿,意圖在高處通過窗扇射箭殺傷陛下,幸虧我身在殿內,及時護住陛下……」

    「放你娘的屁!」

    驀然一聲更尖更利的童音爆出,惡狠狠截斷了喬雨潤的話。

    喬雨潤一傻。

    普天之下,她還沒聽誰這麼粗暴的罵過她,以至於她聽見的第一瞬間,心底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在罵誰?」

    隨即她臉色一白——這聲音……

    她霍然轉身,正看見章凝陰笑著縮回去,車門邊擠出另一個大大的腦袋。

    她看見那張臉的瞬間,眼前竟然一黑。

    喬雨潤在雨中晃了晃,顫抖著伸出手,指著那大頭娃娃,顫聲道:「你……你……」

    「你什麼你?」景泰藍蹲在車門口,學著他麻麻森冷森冷的眼神,陰惻惻地道,「喬雨潤,這是你對朕說話的態度?」

    階上一片驚呼。西局太監也好,永慶宮太監也好,誰也沒真正見過皇帝,此時聽見這個「朕」字,都愕然抬頭——陛下不是正在內殿裡嗎?這馬車裡的孩子怎麼也自稱皇帝?

    喬雨潤又晃了晃。

    別人不知道她當然清楚,眼前這個孩子,雖然大變樣,口齒伶俐眼神犀利,彷彿換了個人,但那眉目神情,實實在在就是皇帝。

    就是失蹤了大半年的皇帝!

    他怎麼會突然回來,還和章凝在一起?

    天哪……

    喬雨潤腦中一陣轟然炸響,幾乎想立即拔腿就走——必須立刻把這事告訴太后!

    但是她知道她走不了。

    章凝雨夜攜陛下歸來,將她堵在了這裡,讓陛下大大方方露臉,那就沒打算讓她出去!

    「喬大人。」景泰藍還在盯著她,根本不掩飾滿心厭惡,「朕的面前,有你站的地方?」

    喬雨潤抖了抖手,心中瘋狂地閃過一個念頭——不承認他是皇帝!繼續堅持裡頭那個才是!不然她也有重罪!

    不過景泰藍一句話就打消了她的想法,他笑嘻嘻地道,「朕今天覺得身體大好,讓一個小太監冒充朕呆在殿裡,自己偷偷溜出去轉了轉,誰知道運氣不好,遇上了大司空的車駕,被送了回來。喬大人,你沒注意到殿裡那個不是朕麼?」

    喬雨潤心頭一鬆,又一緊。

    松的是這個理由給了陛下回宮的台階,也給了她台階,一個「假扮帝王,以令諸侯」的重罪她便可免了。

    緊的是陛下這番話口齒流利,天衣無縫,實在不像一個三歲孩子能說出來的,雖然章凝可以教她,但陛下說這話的眼神神情,已經和她印象裡那個口水滴答只會偷瞄宮女胸的紈褲相差太大了,這樣的反差,讓她緊張。

    她隨即又笑自己剛才是嚇瘋了,怎麼想得出要堅持裡頭那個才是皇帝?這兩人當面一對質,裡頭那個立即穿幫,她豈不是死罪?

    「是微臣失察。」她立即接上,趕緊跪下,俯伏在泥水裡磕頭,「殿內燈光昏暗,微臣不敢隨意抬頭窺視天顏,以至於未能發現陛下已經出宮,請陛下責罰。」

    她只是隨口套話,誰知景泰藍立即接口道,「朕覺得也該罰你。你喬大人真的好失察哦。這麼一個大活人在你面前,真假你都分不出,就你這眼神,怎麼能擔當保護朕的重大職責?這要下次有個刺客冒充朕,你是不是也山呼萬歲,讓他奪了朕的命,然後出來殺太監撒氣?」

    階上階下忽然沉默。

    連雨聲都似乎嘩啦啦大了許多。

    眾人瞪著眼睛,都覺得似乎被小皇帝犀利的話劈中。

    喬雨潤被劈得更厲害,霍然抬頭,一瞬間臉色慘白——她知道她要面臨什麼了。她更沒想到,這話是皇帝說出來的,章凝說還差不多。

    她看看章凝,章凝張著嘴,老眼瞪得賊大,比其餘人更驚訝。

    喬雨潤心頭一陣冰涼。

    陛下的話不是大司空教的!是他自己說的!他……他怎麼變成了這樣?這大半年他到底到哪去了?遇見了誰?

    「陛下,微臣……」

    「還有這群西局的太監們。」景泰藍根本不理她,又轉向那批西局太監,「你們號稱把內殿守得蒼蠅都飛不進去,朕一個大活人怎麼出來的?就你們這群廢物,能保護好朕?」

    西局太監們噗通跪倒一地,連連磕頭,卻不敢為自己辯解。怎麼辯?內殿確實守衛得蒼蠅都飛不出去,沒有任何人看到有人出入,但皇帝確實現在是從外面回來。他們自己都糊塗著,看看面前的皇帝,再看看內殿,那點燈光還亮著。

    有人心裡有疑惑,卻不敢往那個方向猜。無論怎樣,有一點可以確定,就是面前的這個才是皇帝。

    「陛下!」喬雨潤聽著景泰藍話風不好,竟然是要立刻發作的樣子,急忙磕一個頭,搶先道,「微臣等奉太后之命保衛陛下,從不敢懈怠。今日之事是微臣謬誤,微臣願意至太后駕前自領罪責,但請陛下不要誤會微臣拳拳之心,有傷太后愛護之意!」

    她搬出宗政太后,暗示這是太后意旨,景泰藍若是隨意裁撤太后派來保護他的人,便是不孝。

    景泰藍眨眨大眼睛,想了想,「嗯」了一聲。

    喬雨潤心中剛剛一喜,就聽見景泰藍巴拉巴拉地道:「不過喬大人你說什麼朕聽不懂呀,母后的意思朕當然不會違背。你們保衛得雖然很糟糕,朕好歹還應該給你們一個機會嘛。」

    「是,是。」喬雨潤磕頭,「謝陛下……」

    「但朕覺得你們守衛正殿是不行了,把安危交給你們朕同意三公也不會同意。」景泰藍狡黠地瞟章凝一眼,「那你們就戴罪立功吧……先去守衛那個殿,守得好再把你們調回來。」

    他肥肥短短的手指一指。

    喬雨潤頓時氣歪了嘴。

    那一片黑壓壓的低矮的房屋,是永慶宮宮人的集中居住地,其中也有冷宮、下房、刑房、甚至也有茅廁,給宮人專用的澡堂……

    堂堂西局指揮使,去給一群永慶宮宮人守廁所看澡堂?

    喬雨潤渾身發抖,抵在地面的過長的指甲在石板地上摩擦,卡卡直響。

    她就錯了!

    陛下根本不會把她和西局趕出去!

    趕出去豈不是給了她自由,讓她去給太后通風報信?陛下根本是既要剝奪她的守衛之權,又要把她強硬地留在這裡!

    她被騙了!

    喬雨潤簡直不敢相信,三十老娘倒繃孩兒,她自負聰明,竟然被一個孩子給耍了?

    章凝在一邊盡樂了,他先前倒是在車內和景泰藍商量如何將喬雨潤剝權,又如何合理軟禁她不讓她出宮,但還沒商量出結果已經到了,之後的處理基本都是景泰藍自己的意思,這反應、這智慧、這陰險,老傢伙滿意得要命,鬍子都要飛了起來。

    陛下當初跑得好呀,一日千里啊!這讓他留在太史闌身邊留得對呀,瞧這一個模子脫出來的蔫壞!

    「喬大人你領旨了。」景泰藍還是那笑瞇瞇模樣,奶聲奶氣地道,「明天開始好好做事,做得好還是會讓你回來的,朕會替你擔待,不在母后面前說你壞話。」

    喬雨潤眼前發黑——小皇帝言下之意,連對她的處置都不打算告訴宗政太后了!

    「西局守衛西偏宮,」景泰藍問章凝,「朕這邊的正殿誰守呢?」

    「老臣願為陛下解憂。」章凝立即道,「武衛在外殿本就用不著這麼多人,可以撥來為陛下守內殿。」

    「那就有勞大司空安排。」景泰藍假惺惺感謝。一老一小相對奸笑。

    喬雨潤氣得眼前發花。

    孫三是個很有眼力的老太監,眼看逃出生天,趕緊命人過來給景泰藍撐傘,自己顫巍巍跪在馬車前,等景泰藍踩他的背下車。

    結果景泰藍瞧了瞧他都快駝了的背,自己跳了下去,小靴子立即濺髒了,他隨意擦擦,嘴裡咕噥,「這要踩上去,麻麻會罵我的……」一揮手道,「自己有腿幹嘛要踩人背呢?以後這規矩改了吧,墊個凳子就行了。」

    孫三愕然看著小皇帝,不明白規矩怎麼改了。

    孩子的蘋果臉湊在他面前,大眼睛烏溜溜的,他認真看了看他的皺紋,笑嘻嘻地道:「公公年紀好大了哦,這麼大年紀不要再幹這些活兒啦,在宮裡養老吧。」

    「陛下這是仁政!宮人在宮廷苦守一輩子,實在有違人倫之常!」章凝立即兩眼放光接道,「陛下是否打算由老臣擬個章程,令達到一定年紀的老宮人,有家者允許歸家,無家者就地退休,由宮中撥付專款養老?」

    「好啊。」景泰藍想起麻麻說的,國家福利制度,要使幼有所依,老有所養。立即點頭,「大司空瞧著辦吧。」

    「陛下……」孫三萬萬沒想到,今日際遇冰火兩重天,在絕望地獄之前看見天堂的曙光,激動得老淚縱橫,趴在雨地裡哽咽。

    景泰藍瞧著老頭白髮蒼蒼很可憐,想去扶他起來,章凝卻攔住了他,輕聲道,「陛下,施恩不可過。」

    景泰藍又想起麻麻說過,太監是陰私之輩,近則不遜遠則怨,對待這些人應該把握好一定分寸。頓覺大司空很有道理,點點頭,當先進了殿。

    章凝險些又老淚縱橫——陛下多麼善於納諫啊!想那半年之前,只知道腦袋扎宮女懷裡吃奶啊!

    武衛無聲無息湧了進來,站在了西局太監原先佔據的位置上,西局太監們瞧著喬雨潤,等著她下一步的動作。

    喬雨潤爬起身,看看四周臉色如鐵的武衛,咬咬牙。

    忍得一時,捱得一世。

    「走!」她一揮手,帶著西局太監,默然去了西偏宮。

    景泰藍在殿前回身,看著雨幕裡默默而去的黑色的西局太監隊伍,那些人像一群黑色蝙蝠,在地上無聲地游了過去。

    「我真想……」他喃喃道。

    章凝明白他的意思,輕輕道:「陛下,會有那麼一天的。」

    景泰藍點點頭,轉身進殿,章凝看著他的背影。眼神微微感慨。

    他聽說了景泰藍和太史闌離別時的情形。知道他自那日哭泣後,當真一滴眼淚也沒有再流。

    他出京三十里接到他,第一眼感覺這孩子比起上次見他,又成熟了許多,好像在一夕之間長大。

    上次在西凌見到他,他還在太史闌懷裡撒嬌,扭股糖般纏來纏去,這次孤身回京,他不靠近任何人,步子雖小,卻邁得堅決有力而又充滿距離。

    他真正開始像一個皇帝。卻讓人憐惜。

    章凝無聲地歎口氣——他開始有點後悔把太史闌派出去的舉動了……

    景泰藍一進殿,就看見那個縮在寶座上的西貝貨。

    乍一看這孩子還真有點像他,只是大概是因為這樣的日子難免受驚害怕,小臉發黃,神情畏怯,第一眼還瞧著是那麼回事,再瞧就不對勁。

    所以宗政惠和喬雨潤始終不給他太多和臣下見面的機會。

    那孩子一看景泰藍進來,就驚嚇得蹦起來往龍座後鑽,景泰藍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瞧著,覺得這大半年被這個窩囊廢冒充實在是件很窩囊的事。

    「你給我滾出去。」小皇帝一手叉腰,威風凜凜地大喝。

    章凝又拉住了他,道:「哎,您留著他還有用啊。」在他耳邊低低說了幾句。

    景泰藍瞇著眼睛,賤兮兮地笑了起來,一步跳上龍座,對那孩子招招手,「過來。」

    那孩子猶豫半晌,怯生生地蹭過來。

    「你和我母后說過話嗎?」景泰藍問他。

    那孩子想了想,點點頭示意有,又搖搖頭示意很少。

    「她會靠近你嗎?」景泰藍又問。

    那孩子又猶猶豫豫點頭。

    「哪。」景泰藍鬼鬼祟祟對他勾勾手指,低低道,「聽著,那下次她如果來,還是你出去,有機會和她撒撒嬌,讓她抱抱你喲。」

    那孩子瞪大眼睛茫然地看著他。

    「然後你給她肚子一拳喲!」景泰藍惡狠狠一揮拳。

    章凝:「……」

    ------題外話------

    開新卷啦,快撒票慶祝喲,離結局近了一點又近了一點,幸福得淚奔啊啊啊……

    字數少些,實在最近脖子很不爽,進入下半年了,天氣一冷就沒好日子,大家諒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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