邰世濤揣著那個紙包走了出去。
紙包很輕,裡面是一些灰黑色的粉末。紀連城親手將這紙包交給他的時候,意味深長地道:「世濤,藥雖然是最方便雖省力的辦法,不過他們見慣風浪,向來警惕,未必肯食用他人給予的食物,這就要你自己另想辦法了。不過有句話說在前頭,不管成與不成,事情絕對不能洩露。否則,這藥你就留著自己用吧。」
邰世濤捏緊了手中的紙包——說到底,紀連城不能信任他,這人也當真刻薄寡恩,做這麼大一件事,就讓自己一人去,成了叫運氣,不成也是他自己送死,保不準他後頭還有個黃雀在後的,等著萬一事有不成,殺他滅口。
在這樣一個人身邊周旋,博取他的信任,進而博取一個有利前程,那是刀尖上跳舞,稍有不慎,粉身碎骨——紀連城能因為怕自己**洩露,便要將跟隨自己多年護衛全部滅口,這人還有什麼人性可言?
但那又有什麼關係?
為姐姐做一切,都是值得的,哪怕將來,只能在某個偶然的機會,發揮某一句話的作用,那也是好的。
邰世濤偏臉望著後方連綿的山峰,先前想到紀連城時臉上的譏誚神情已經退去,換了一臉的思念和柔情。
隨即他又想起今天聽說的,容楚也上山來救太史闌,現在正和她在一起,估計還在康王別院內。
他臉上神情又柔和了些——晉國公能不顧一切親自救太史闌,他覺得很滿意。
雖然這樣的滿意裡帶了幾分悵然,但終究是歡喜的。
他不能伴她身邊,總要有人護佑她,陪伴她,走那一路風雨。她的天地太廣大,他能做的,也只是撐起一個角落的天,但就算只撐那一個角落,他也必然要撐得風雨不透,永生為她蔭庇。
身後傳來腳步聲,他再看一眼那山峰,偏轉臉。
紀連城的十個親信護衛,正從帳篷裡走了出來。
「這大晚上的,安排我們去後山巡守,我們剛剛才從山上下來呢!少帥可真是偏心!」
「小點聲,少帥今日心緒不好。」
「心緒不好就可以折騰我們?那我們那般辛苦是為誰。」
「算了,也就是後山轉轉,找個地方睡覺就是,聽說那邊有西局的探子在,也用不著我們,哦,少帥說讓那個姓邰的小子戴罪立功,有什麼差事吩咐他去做就是……喂,你是邰世濤?」
邰世濤迎上去,綻出一臉笑,「我是,見過各位大哥。」
「你小子有福,少帥臨刑救場啊,如今還讓我們帶著你,這可是鯉躍龍門,一步登天。小子,好好珍惜機會,走,去後山。」
「好,我給各位大哥帶路。」
一行人一路走著,邰世濤卻發覺,沒什麼機會。
因為剛吃過晚飯不久,這些紀連城的貼身護衛吃得又比尋常軍士要好,所以自然對任何食物沒有興趣,邰世濤故意說了幾個美食故事想要引起他們的食慾,但幾個人都懶懶的,不太捧場的模樣。
一路上也一直是羊腸小路,各種山道,找不到可以坐下來聊天喝水吃東西的地方。
想要在隱蔽的地方解決他們也不行,這群人很警惕,走路是一字長蛇陣,卻將他夾在中間,想從後頭一個個使暗手也做不到。
一直走到後山,都沒找到什麼機會,邰世濤暗暗心焦,怕他們和西局的探子們再匯合到一起,那就更沒有下手的機會,好在士兵向來不喜歡太監,紀連城的護衛瞧瞧那頭崖上的西局探子,都冷哼一聲,就地找了塊石頭坐下來休息。
後山這塊地方,正對著前頭一處孤崖,那處孤崖上有一塊渾圓大石,兩崖之間有吊橋,這個區域屬於西局看守,這是喬雨潤和紀連城的分工。
紀連城下山時遇見喬雨潤,在喬雨潤勸說之下,紀連城截斷前山下山路,將兵力調來控制住前山,喬雨潤則帶著西局探子去了後山。
身為康王屬下,喬雨潤當然更清楚後山這條路的重要性,她也更清除容楚太史闌的能力,這兩人走上炸斷的石橋在崖下燒死?怎麼可能。她都不用去費力查探那具掛在崖邊的屍體——太史闌如果真落下去,容楚必然在她附近,容楚若沒死,也絕不會讓太史闌曝屍荒野,所以那孤零零一具屍體看都不用看。
她截斷前路,也不過是為了逼容楚他們不得不選擇後山這條路,然後在這個無法施展任何手段,完全被動的路上,截殺他們!
夜已四更,如果沒算錯,如果他們沒死在前面的路上的話,他們也應該到了!
喬雨潤看看不遠處稀疏的林子,紀連城的一批士兵也在這裡,說是來幫忙,不過這些大兵一來就散開到處休息,她眼底閃過一絲厭憎——要他們何用?
她身邊一個男子忽然道:「大人,對面似乎有動靜。」
此時正是容楚三人從洞中出來那一霎,三人的人影在洞口一晃,已經被西局這邊的高手瞧見。
喬雨潤眼神一凝,手一招,一隻西局專門用來偵測遠距離動靜的「鷹眼」遞了上來,她端起鷹眼向對面瞧著,但此時容楚等人已經警覺地隱蔽了身形。
「你確定看見有人出來了?」喬雨潤問手下。
「確定。」
喬雨潤皺起眉,細細思索——有什麼辦法,可以不傷容楚,只殺太史闌?
在太后沒有命令要晉國公的命之前,她還不敢要,殺容楚事小,殺容楚導致的後果,她不敢承擔。
半晌她道:「把吊橋的一邊鐵索底樁掘鬆,記住,只掘鬆一邊。」
隨即她偏頭問身邊西局請來的高手,「等下吊橋傾斜那一刻,有沒有辦法過去,從容楚懷裡逼下太史闌?」
「只要這邊全力配合,不出岔子,在吊橋剛翻的那一刻,我能做到。」
「好。」喬雨潤唇角綻出一抹陰惻惻的笑,「會做好的。」
……
「要我們來有什麼用?」林子裡,紀連城一個護衛懶懶打個呵欠,「看,西局探子們把崖邊守得死死的,吊橋底下裝了暗器,邊上還堆了火藥,那邊還有弓箭手守候,還不許咱們靠近,哪裡用得著咱們。」
「那便歇歇。」有人招呼邰世濤,「兄弟,給打點水來,渴了。」
「好!」邰世濤正中下懷,尋到邊上一條小溪,這條小溪離西局那些太監位置很近,邰世濤斜眼瞟著那邊,幾個西局太監正在山崖上,半跪著,用短鍬在掘地,邰世濤看看那位置,心中一緊——這分明是要掘斷吊橋的底樁。
他想靠近阻止,但他此刻身後還有一群護衛,前面又是一堆西局太監,貿然衝過去,不僅沒有幫助還可能自己送命,想來想去只得先按捺住,在溪邊用水囊灌滿了水,正要將藥粉撒進去,忽然有人一拍他肩膀,道:「喂,兄弟,你幹嘛呢?」
邰世濤立即將紙包摁在掌心,隨即回首,身後站著一個護衛,正警惕地瞟著他的水壺。()
「給你們灌水呢。」邰世濤舉起水壺,笑笑。
「是嗎?」那護衛伸手來接水壺,手剛剛觸及壺身,忽然猛力一扇將壺拍開,水濺了一地,隨即劈手來奪他另一隻手,「你這手裡抓的是什麼?我瞧瞧!」
他用力一摳,想要摳開邰世濤的手指,邰世濤卻根本沒有用力攥緊,順勢五指一張,紙包散開,他將紙包沖那人臉上一拍!隨即狠狠一拳,打在對方肚子上。
那人身子一縮,摀住肚子嗷地一叫,嘴一張,藥粉都吸進了肚子裡,這人也悍勇,不僅沒後倒還向前一撲,將邰世濤抱住,骨碌碌滾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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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必須得走。」容楚凝望著山崖那頭,淡淡道,「康王緩過氣來,必定要令護衛來追,這裡地形濕滑狹窄,都不需要動手,一堆人一衝就有可能把人給衝下去。」
「上吊橋也是送死。」司空昱冷然道,「對面必定有人,隨便弄什麼炸藥一炸,或者利器一砍,砍斷吊橋,我們就算不葬身深谷,也必定成為他們岸上魚肉。」
「所以請司空世子務必保護好自己,切莫做了死魚臭肉。」容楚立即接上,笑容從容。
「不勞操心,」司空昱反唇相譏,「我倒擔心國公等下要向我呼救。」
太史闌忽然大步蹬蹬蹬從兩人身邊過去了,一步跨上吊橋。
「倆話癆!」她道。
倆話癆默然,對望一眼,只好各自跟上,護住太史闌的左右邊。
吊橋在風中浮沉。
對面一直有動靜,這很反常,埋伏應該毫無聲息才對,這樣的動靜讓三人心中都有些奇怪。
太史闌當先走上吊橋,容楚不容分說,一把扣住她的手指,身形一縱,帶著她凌空飛起,腳尖幾點,已經到了吊橋中段。
凌空渡越其實很傷元氣,但此時必須抓緊時間,走得越快,危險越小。
身後風聲一緊,司空昱也跟了上來,一落定便道:「那頭埋在地下的鎖鏈似乎有點鬆動。不過沒有火藥氣息,看來他們不打算故技重施。」
容楚眉心一動,瞟了司空昱一眼,太史闌瞧著他表情,心想這奸詐的傢伙一定已經猜到了司空昱的「天授之能」是什麼,現在不會是在心裡盤算怎麼挖了人家眼睛吧?
司空昱似乎也感覺到了什麼,居然退了退,離容楚遠一點。
「哪邊鎖鏈鬆動?」太史闌問司空昱。
「左邊。」
容楚帶著太史闌站在了吊橋的右側,再次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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邰世濤和那個護衛抱著滾倒在一起,立即驚動了其餘人。
「怎麼回事?」那些人都奔了過來,邰世濤緊緊扼住對方喉嚨,不讓他說話,骨碌碌朝崖邊滾去。
崖邊西局探子們剛剛把底樁挖鬆,已經退了開去,西局高手伏在橋頭,一手扯著鐵鏈,身姿蓄勢待發,就等容楚等人再近些,扯掉鐵鏈,蕩出殺人。
此時兩人滾打靠近,那批護衛咋咋呼呼追過來,西局眾人都霍然變色,隱在一邊樹叢裡的喬雨潤怒道:「射暗器!射死這兩個壞事的混賬!快!」
幾個西局太監閃身而出要動手,已經滾到崖邊的邰世濤,忽然腰間一挺。
「唰。」
黑暗中光芒閃了閃,一蓬金光穿背而出,攜著一溜血花刺破天空,一群前撲姿勢的護衛,忽然都維持著原本的姿態定在原地,黑暗裡那一群人或者張開雙臂,或者抬起腿,或者扭著腰撲來,夜空下一副詭異猙獰的場景。
這場景維持了短短一霎,隨即噗通連響,一群人麵條一般軟下來,一個疊一個倒地,倒地的同時,有激越的鮮血射出,一簇簇,似到處點燃的紅色短煙花。
連同那幾個撲出來準備拖走邰世濤等人的西局探子,都無聲倒在了樹叢裡。
這變故驚得連喬雨潤瞳仁都大了一圈,吊橋上的容楚三人被驚動,抬頭看過來,隨即人影沖天而起,容楚趁著這邊有變,西局反應不及,要帶著太史闌一鼓作氣衝過來!
喬雨潤反應也算快速絕倫,立即大喝:「去!」
那伏在橋邊的西局高手霍然一驚,立即左手狠狠一扯,將底樁拔出,隨即身子竄起,腳尖一點,人已經橫空跨越,雙臂平展如大鳥,順著右邊鎖鏈飛掠向容楚。
夜色下松濤中,那黑色的人影一閃,已經衝到了橋的中段。
此時崖邊左側底樁被扯出,鏈子嘩啦啦被扯了出來,一寸寸飛快向後倒縮,吊橋瞬間傾倒一半,鏈子退到底的時候,整個吊橋就會處於向下傾斜狀態。
那西局高手已經衝到容楚和太史闌面前,並沒有立即拔劍,忽然獰笑一聲,道:「死吧!」
隨即他一張口,一口濃黑的煙氣,忽然從他口中噴出,直襲太史闌面門!
煙氣很黑,濃如墨汁,但墨汁般的煙氣中,似乎還藏著什麼東西,五顏六色,隱隱露著帶毛或者帶刺的腳爪,發出一陣又一陣細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聲。
這一口煙竟然像長了眼睛,直噴如線,僅僅衝著太史闌一人!
容楚唰地將太史闌向後一扯,自己擋在了那道煙線前,道:「去!」
他一個字一吐,四周氣流湧動,那劍般射來的濃密煙氣竟然似有生命般,向後一退!
此時司空昱也掠了過來,半空拔劍,橫砍那西局高手。
容楚衣袖一甩,也一掌拍向他面門,衣袖還未到,袖底銀光連閃,幾把薄而輕巧,如美人眼波般明亮的小刀,已經籠罩了這人所有要害。
兩大高手聯手,哪怕是在這風雨飄搖的吊橋之上,這天下能逃過的人也沒幾個。
那人不急不忙,桀桀一笑,身子一扭,竟然順著那吊橋扭了個麻花,他全身的骨頭好像就在這一刻不存在,可以任意扭曲成各種形狀,此時這怪異地一扭,劍光固然從他頭頂上掠過,連那幾把籠罩了他所有退路和要害的小刀,也分別從他胸上、腰側、唇邊、腿間掠過。
這人似乎故意賣弄,這些利器離他的要害只差毫釐,但就是刺他不著。
司空昱和容楚對望一眼,眼神都有點詫異,他們當然看得出這人本身內力其實並不高,卻有一身詭奇的異術,能在這樣的環境中發揮最大的作用,真不知道西局是從哪裡找來這樣的高手。
太史闌一直在原地沒動,微微半蹲,躲在容楚身後,抓著右側鎖鏈,似乎一點也不打算有任何動作。
「想躲?」那人又是一笑,忽然一個呼哨,那團彷彿有生命的黑煙,唰一下繞著吊橋轉一圈,竟然從容楚和司空昱的背後轉過去,再次撲向太史闌。
那人嘎嘎一笑,大袖左右一揮,又是兩團灰白的霧氣,奔向容楚和司空昱,那霧氣並不像襲擊太史闌那團黑氣那麼惡毒兇猛,但卻更加粘稠如實質,飛到兩人身前,忽然「啪」一下炸開。
這一炸,容楚和司空昱都覺得,眼前景物一變!
吊橋不見了,翻捲的風沒有了,容楚的眼前,是深深的洞,閃爍著琉璃般的色彩,身邊似乎有冰涼的身體膩過來,緊緊靠著,卻不知道是誰的,那身體冷而膩,似蛇般柔滑,令人心生厭惡。他心知這是幻象,回想著一刻前太史闌身處的方位,伸手去抓,忽然看見太史闌大步從自己面前走過,向洞深處去了,他心中一驚,抬腳要追。
司空昱眼前的景象又不同,他看見闊大庭院,粗獷的建築風格,白花花的太陽曬下來,庭院正中嬌弱的女子在掩面哭泣,他站在樹叢裡,驚駭地睜大眼睛,看著那女子,想要奔出去扶起她,卻被身邊一個少年拉住,他抬頭,看見少年英挺的,嘴大眼睛也大的臉,忽然不敢掙脫。忽然庭院中那嬌弱女子抬起頭來,竟然是太史闌的臉,他一震,下意識後退一步。
迷霧濃情,星火霎那。
吊橋上此刻詭譎。
從半邊吊橋開始傾斜,西局黑衣高手開始掠來攻擊,幾下交手兔起鶻落,說起來漫長,其實不過一瞬間。
崖邊的邰世濤,此時剛剛爬起身,埋伏一邊的西局大多數人還沒明白發生了什麼。
邰世濤抬頭,正看見吊橋上詭異的一幕——容楚司空昱和太史闌都停在橋當中,司空昱竟然在後退,已經離開了保護太史闌的範圍,容楚還沒完全離開,但一隻腳抬起,瞧那步子,竟然是要跨入虛空中去。
而太史闌孤身在橋的右側,一簇黑線,正向她襲來!
邰世濤大驚跳起,隨即聽見嘩啦啦的聲音急響,又是「啪」的一聲!
吊橋一震,左邊鎖鏈到頭了!
鏈頭在崖邊一卡,下一瞬,吊橋就會翻!
此刻吊橋一翻,容楚可能跨入虛空,司空昱可能向後栽倒,最要緊的是——太史闌前有敵手,後有黑霧,夾擊之下,必落深淵!
邰世濤什麼都來不及想,就地向前猛地一撲,手臂拚命探出去,一抓!
「啪。」底樁鎖頭重重打在他掌心,火辣辣的痛,吊橋下墜的衝力依舊在,鏈子瞬間在他掌心飛快滑過,粗糙的鐵鏈立即磨掉了他掌心一層皮,鮮血淋漓染在鏈子上。
邰世濤咬牙,死死抓住鐵鏈,此刻這是命的維繫,絕不能松!
吊橋一震的時候,那黑衣高手眼神狂喜,身子飄起。
他就等著這一刻,吊橋翻倒,順勢給太史闌一個狠的,至於司空昱和容楚,能不能在幻象中抽身,及時在吊橋翻倒那一刻穩住身形,他可不管。
他掠向太史闌,貼著右邊的鏈子,整個人像一條順著鐵鏈無聲無息游上來、等著咬人一口的毒蛇。
所有的角度都已經算好——吊橋向左翻倒,黑煙從左側迂迴射向太史闌,他自己從右側游過去,將太史闌所有退路都堵死。
吊橋在飛快向左向下傾斜。
黑衣人盤在鎖鏈上,眼神閃爍,默默計算。等著那徹底傾翻,所有人身形不穩的那一刻。
快了!
忽然吊橋一震!
就是現在!
黑衣人發出一聲得意的尖嘯,張臂而起,十指如刀,插向太史闌心口!
此時司空昱還在後退,容楚卻已經脫離幻象,抬起的腳從虛空收回,一扭身,準確地找到了太史闌的方向,伸手來抓,但此時因為吊橋傾倒,他已經不能立刻夠著太史闌。
正在此時吊橋忽然又一震!
傾倒之勢一停!
黑衣人一怔。
太史闌迅速站穩,頭一偏,已經讓過那道黑線,隨即她一直抓著右邊鎖鏈的手,忽然撒開!
她手一撒,手中的鎖鏈,立即斷開!
她手中鎖鏈早已被她毀壞,她一直抓著鎖鏈,根本不是為了穩定身形,而是為了掩飾已經斷開的鏈子。
她也在等著這一刻!
手鬆,鏈斷,貼著鐵鏈游過來準備對她動手的黑衣高手,頓時失去了憑仗,身子一沉,向下墜落!
那人反應也快,想必日常練功就是在這種高空中轉來轉去,一抬臂,手臂忽然卡的一聲,長出了一點點。
那一點點已經夠他抓住掉下的半邊鎖鏈,將身子掛在吊橋上。
太史闌立即一腳踢了過去——去死!
腳踢到一半,她忽然心中一跳,覺得似有大事發生,下意識一抬眼,就隱約看見對面人影閃動,似乎有人趴在崖邊扯住了吊橋的鎖鏈,然後還有一群人衝出來,舉刀拿劍,對著那人就砍。
刀劍的寒光在夜色中凜冽如雪,刀下那個即將被萬刀砍死的人卻一動不動。
太史闌一瞬間心中劇痛險些噴血。
她明明無法看清那人的臉,卻知道,一定是世濤。
「容楚!」這一霎她發出了生平第一聲,也可能是此生最後一聲撕心裂肺充滿決然的大叫,「去救世濤,否則我永不原諒你!」
已經掠到她身邊伸手去拎她的容楚,只是微微一頓,隨即二話不說,從她身邊衝了過去。只衣袖一揮,驅散司空昱身前灰霧,留下一句話。
「司空兄,拜託你!」
只是這麼一分神,掛在鎖鏈上的那人忽然一聲冷笑,伸手一抄,雞爪般的五指忽然也長出來一截,格格兩響,一把抓住了太史闌的腳踝。
太史闌此刻心懸邰世濤,正在分神,給他撈個正著,那人大力一扯,太史闌站立不穩,翻身落下,險些就給拽落深淵,幸虧她現在經過淬骨,雙腿勁健有力,腳尖一勾,勾住了一截掉落的鐵索。
好在此時司空昱並沒有分神,飛一般掠過來,一把抓住太史闌的另一隻腳踝。
這下三人就僵持在了吊橋上,歪歪斜斜的吊橋下,掛著那黑衣人和太史闌,司空昱趴在橋邊,緊緊抓住太史闌。
「拉我上去!」黑衣人尖聲道,「我就放開她!」
「你先殺了他。」太史闌道,「一個死人怎麼拉人下深淵?」
「我死之前有一萬種辦法可以拖你一起陪葬。」黑衣人獰笑著昂起下巴,點了點那些剛剛散開的古怪霧氣,「要不要試試?」
「試試就試試!」太史闌立即答。
「呃……」黑衣人就沒遇見過這樣的硬貨,給嗆得眼神一直。
「你們吵什麼!」司空昱聽得不耐煩,對太史闌瞪眼,「你這個南齊女人,能愛惜自己一次嗎?」一伸手便要將太史闌拎起。
他拎起太史闌,必然也得拎起那黑衣人,看來他還是顧忌黑衣人的威脅,不管怎樣,先保證太史闌安全再說。
太史闌也不再逞強,盤算著上去一樣要把那貨搞死。
她身子被拉起,人在半空便看向對崖——邰世濤怎樣了?
一看之下心中一涼——容楚聰慧,人剛剛掠起,已經飛刀連閃,將那些舉刀砍下的西局探子們擊倒,但忽然有一條窈窕身影閃了出來,手裡拿著一個什麼東西,對著地下邰世濤就射。
容楚還沒趕到,飛刀再多也無法全部擊開範圍廣闊的暗器,邰世濤的生死,迫在眉睫!
太史闌隱約看見這一切,心涼到了底,一瞬間心底惡狠狠發誓——這輩子不僅跟喬雨潤,跟西局勢不兩立,和創建西局的那個變態女人,也沒完!
「司空昱,扔我過去!」她大叫,按住了腰間,她腰間有龍朝做的另一件暗器,只要她能趕到,還有萬中之一的機會!
「快看——」司空昱卻忽然道。
太史闌一抬頭,卻看不清對面的景象,她只能看見容楚閃電一樣的背影。
此刻邰世濤依舊緊緊趴在地下。
從扯住鏈子那一刻起,他就已經下定決心,在太史闌雙腳落到實處之前,他絕不放手。
背後西局探子刀風逼近,他好像沒有感覺,只是迅速地將樁子試圖再埋回去。
如果他被亂刀砍死,也希望這重新打下的樁子能幫她多撐一刻。
然後他隱約聽見吊橋上太史闌那聲大叫。剛聽見的時候,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為自己是幻聽——姐姐是不會大叫的,她永遠冷峻,直接,簡單,平靜,用最少的字數,來表達最豐富的意義。
然後他才將那句話的內容聽進耳中。
「去救世濤,否則我永不原諒你!」
萬刀臨體毫不動容的少年,這一刻忽然熱淚盈眶。
這艱苦臥底,這人間地獄,這諸多苦難,這許多難以忍受連想都沒想過的侮辱,到此刻統統消散,是一縷煙氣,被那聲激越的大喊衝散。
他從來都覺得為她做一切都應該,此刻更覺得,世間一切美好,沒有什麼比她更值得。
頭頂有風聲掠過,輕薄的小刀撞上沉重的大刀,將大刀擊碎,夜空中火花四濺,容楚果然來了。
他吁出一口長氣,覺得人生至此從未有過的滿足。
忽然他背上肌膚一緊,汗毛都似根根豎起——危險!
他身後樹叢裡,喬雨潤正閃身而出。
此時正是容楚武器發完,司空昱和太史闌還在和黑衣人糾纏的時刻,喬雨潤趁著這空隙,端著暗器,奔向邰世濤。
她一邊走一邊按動機括,隨即機簧就會射出各種暗器,殺了邰世濤還能封死容楚的前路,為她自己爭取時間逃走。
她眼底有怒火——功虧一簣的怒火,唇角卻有一抹冷冷的笑意——一次殺不成,兩次,三次,終究會給她找到機會!
手指剛剛要觸及機括,她忽然聽見風聲。
風聲從她背後起,是衣角極快掠過樹林,擦動樹葉的聲音,但那速度似乎又太快,彷彿剛才還是很遠,現在已經到了近前,以至於衣袂連綿不絕擦動樹葉,聲音綿長如一線。
她感覺到這條線迅速接近,刺向她的後心,一抬頭再看見對面容楚奇異的神情,忽然心中一驚。
隨即她就覺得,有雙手輕輕按在她肩上。
熟悉的氣息傳來,乾淨,春日暖陽下萬物喧騰的味道。
眼角餘光看見擱在她肩上的手指,也是乾淨的,修長而指節精美。一截藍色衣袖垂下,深沉內斂的藍。
她身子因此更僵硬,心底澎湃,卻不知是喜是悲,是怒是歡。
那人來時如風,靜下來的時候卻像山石一般巍然,在她身後輕輕歎了口氣,隨即一伸手,輕輕巧巧地拿走了她手中的暗器匣子。
喬雨潤木木地不知道反抗,眼底卻忽然蒙上一層淚花,顫聲道:「李扶舟,為什麼……為什麼你永遠都在護著她……」
她身後李扶舟默然,半晌道:「我還是容楚的管家。」
「算了……」喬雨潤冷笑得有幾分淒涼,「容楚還用不起你這樣的管家,天下也沒人能用你這樣的管家,你真正要做什麼事,誰也指使不了你。」
李扶舟還是不說話,對面容楚已經掠了過來,一把拉起邰世濤,一邊將樁子用力紮下去,一邊對李扶舟道:「扶舟,多謝你趕到,幫我控制住她,我回頭接應太史闌。」
李扶舟忍不住抬頭對吊橋看看,喬雨潤忽然幽幽歎息一聲,身子向他懷裡一躺。
「你弄傷我了……」她按著心口,喘息著道。
李扶舟一驚,下意識向後一讓,喬雨潤眼神一冷,剛才的虛弱忽然不見,反手衣袖一揚,手腕上一個黑金鐲子忽然彈開無數尖刺,直刺李扶舟臉頰和咽喉!
李扶舟偏頭一讓,抽身後退,幾絲黑髮被尖刺上的鉤子鉤住,悠悠落在喬雨潤的掌心,喬雨潤手指捏住,淒然一笑,人已經迅速退入樹叢中。
一隊西局探子閃身而出,接應了她。
「李扶舟。」喬雨潤一邊在手下保護下向後退,一邊慢慢扯斷手中黑髮,「不要說我沒提醒你——你幫著她,總有一日會後悔!」
李扶舟一笑,忽然大袖一甩,沖天而起,直掠向吊橋。
吊橋上,太史闌正在司空昱幫助之下縱身而起,撲向崖邊,她人在半空,手指按在腰側,隨時準備找到合適的角度,發射暗器射死喬雨潤。
崖上這一幕她也看見了,心一鬆氣一洩,人便落了下來。
藍影一閃,李扶舟趕到,衣袖甩出如鋼板,平平將她托住,隨即衣袖一帶,將她帶到自己身側。
鋼板般的衣袖,無意中擊打到了太史闌腰部,已經打開一半機簧的暗器一震,裡面的細小飛梭呼嘯射出。
那角度,正好對著底下剛剛爬上來的黑衣人。
「啊」地一聲慘呼,剛爬上來的黑衣人,正揚起頭,似乎要說什麼,忽然當胸爆開無數血花,整個人風箏一般墜落。
好久之後,才聽見底下「砰」一聲微響。
太史闌皺眉看了看底下,雲霧深深,掉下去必不能活,這人這樣死還真巧,所謂自作孽不可活,只是死得太便宜了些。
她對這人見所未見的詭奇手段很有興趣,想知道他到底是西局的外援還是內部的人,如果西局內部有專門培養這種人才的機構,那對她可不是好事。
不過死了也好,西局有這種人,以後遲早還是會碰見,此刻境況危險,這人死了也少幾分麻煩。
身子懸空,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李扶舟帶著她一個轉身,已經投向對崖,半空中一旋,內斂的藍色衣角和精美的紫色裙裾,在風中微微一纏,隨即她的紫色大圓裙如盛開的花兒,忽地綻開,張揚出紫底銀紋的絢爛花瓣,越過他藍色的衣袍,在風中一揚,隨即斂下,緩緩收攏如花兒入夜沉睡。
這一霎紫裙和黑髮同舞,她黑色細長的眸子亮如星辰,吊橋崖上,四個男子眼神都泛出微微迷醉之色。
四人中反應最快的還是容楚,他在太史闌落下的那一刻,飛快地上前一步,摟住她的腰,將她從李扶舟懷中抱出,接到地上。
太史闌一落地就站穩,把容楚擱在她腰上不肯放的爪子拂開,快步走向邰世濤,拉住他上上下下打量,「世濤,沒事吧?」
「姐姐……」邰世濤卻一臉魂不守舍,答非所問,「你穿裙子原來是這樣子的……真美……」
李扶舟默然立在一邊,眼角微垂,細細看她的裙裾。
他有同樣的想法,卻不會說出來,只想將這般難得一見的模樣多瞧一會,再留在記憶裡慢慢回味。
記住她美妙的裙擺,記住這一霎溫柔的褶皺,記住她女裝時獨特的風情,也曾有一刻為他獨自綻放。
司空昱仰著下巴,一臉驕傲之態——他覺得這件事上他終於佔了上風,在這兩個傻蛋看見太史闌女裝之前,他早已看過五六七**十眼了。
容楚負手立在一邊,微笑不語——看吧,儘管看吧,反正將來她真正穿女裝最美最重要的那一日,你們絕對看不著,此刻多看看也是應該的。
四個男人波濤暗湧,各自有各自的小九九,太史闌渾然不知,捏著邰世濤手心,又好氣又好笑,「這都什麼時候,你還管我美不美?」
邰世濤訥訥地低下頭,心想就算是死,這事兒也必須要管的。
其餘三人或扭頭或仰頭——問什麼?這小子就算馬上要死了,也一樣會關心你美不美的。
……
「此地不可久留,紀連成的軍隊還在,我們快點下山。」容楚平靜地走過來,很自然地從邰世濤手中牽走了太史闌。
「是的。」邰世濤立即道,「你們等下從那邊左邊岔路下山,不要走大路,寧可繞遠些,紀連成的軍隊就在山下南麓一處谷地裡。」
「放心。」李扶舟道,「我不是一個人來的,也帶了些屬下來。他們會在山下接應。」
「想來三公應該也派人來接應,現在安全已經不會有太大問題。」太史闌又去抓邰世濤袖子,把他拉到一邊,低聲命令,「世濤,和我一起回去。」
邰世濤低頭,望著她緊緊抓住他衣袖的手指,手動了動,似乎想抓住,但最終沒有,而是慢慢將袖子抽回,笑了笑,道:「姐,我不回去。」
「世濤。」太史闌皺眉,「我不需要你這樣犧牲自己,你若還堅持,我立即回去辭官,隱姓埋名,不見任何人,什麼了不得的仕途官場,永遠沒有人命重要。」
「如果讓你這樣的人一輩子隱姓埋名,不見天日,我也會抱憾終生。」邰世濤語氣比她還堅定,「姐,你只看見我剛才的危險,沒看見我已經有了回報,紀連城想要用我,我幫他解決了一個麻煩,很快就要被他抬舉了!」
「他抬舉算什麼玩意,你在乎?」太史闌冷冷道,「只要你的出發點還是為我,我就有權拒絕。」
「可是我已經為此付出了許多,你也看見了!」邰世濤低喊,「姐,你要讓我之前的努力,讓我吃過的苦,白費嗎!」
太史闌一震,抬頭看邰世濤。
少年又瘦了些,看起來很有幾分憔悴,沒有豐富的食物,沒有適度的休息,一直做苦力受欺負的生活,不可能讓人油光水潤。好在他的眼神依舊未變,亮而堅定,是極地天邊的星子。
「別讓我的苦心白費,姐!」邰世濤上前一步,焦灼地道,「你看那邊的屍首,是紀連城讓我殺的,我給他殺了這些人,他將視我為心腹,罪囚營的日子要結束了,我的目標終於要開始,姐,相信我,我能做到!」
「你瘋了!」太史闌打斷他的話,「紀連城是什麼人?你真的不知道?他安排你殺人滅口,那麼下一個被滅口的就是你!他不過是利用你而已!你不要被眼前的幻景迷惑!要知道,殺一個人永遠比一群人容易!你不說這事也罷,你說這事,我斷然不能讓你回去送死,跟我回去——」
她伸手就去拽邰世濤,邰世濤一轉身已經脫離她的手勢,幾步竄了出去,遠遠站在一邊道:「姐!別逼我!我死也不會半途而廢!」
「我死也不願看見你一次次拿命來墊我的路!」太史闌望望邰世濤,沒有再追過去,收手,轉身,往崖下就跳,「我死了,你總算可以放棄了吧!」
站得遠一些的司空昱和已經逃開的邰世濤同時發出驚呼,兩人拔腿就要來救,可是站得遠,哪裡來得及。
咻咻兩聲,兩條人影交錯一閃,半空中險些撞上,一人腳尖鉤住鎖鏈飛快地往崖下一倒,一人縱身下撲——
砰一聲,太史闌撞上一個似硬實軟的胸膛。
鼻端是春日暖陽,清河青荇的淡淡氣息,臉部觸及的是光滑妥帖的衣料,太史闌一抬眼,就看見李扶舟的眸子。
少了幾分明亮,多了幾分深沉,眸光似遠實近,似幽實清,溫溫存存,將她籠罩。
兩人目光一碰,太史闌在他眼底看見自己清晰的影子,隨即轉開眼,想要爬起。
她當然不是真的要尋死,太史闌從來就不是一怒激憤要死要活的人,算準了幾大高手在,無論如何也不會讓她掉下去,這麼一跳,不過是對著邰世濤用行動表明她的堅決而已。
此刻李扶舟搶先做了她的肉墊,她吸一口氣,立即便要爬起。
李扶舟忽然伸手,將她一摟。
太史闌一僵。
李扶舟沒給她反應的時間,在她耳邊低低道:「我本來應該走了,要回宗門……聽說了你的消息臨時趕來……太史,臨別在即,我想告訴你,藍田關的野花開了,我早早採了來,養在瓶子裡,每天換水……你……什麼時候願意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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