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看她沒動作,眉頭微微一斂,並無怒色,卻顯得更加清冷孤傲,緩緩道:「起來——不要讓我說第三遍。」
他話音一落,四面那些挑釁的男子,都按住了腰間的劍。
董曠也站了起來,一邊皺眉準備過來調解一邊心中歎氣——這個太史闌傳說就是個禍精,果然一點不假。好好一頓飯,也能吃出火氣來。
太史闌抬頭看看那少年,忽然站起,一言不發將景泰藍抱起來,坐到了另一邊。
她竟然讓步,令急忙忙趕來準備勸架的總督府眾官員都十分詫異——傳言裡太史闌冷峻倔強,從不讓步,今天怎麼這麼好說話了?
太史闌沒有表情。她從來不是好勇鬥狠的人,她只是怕麻煩而已。
因為她已經認出這人是誰,而這人還沒認出她,她的預感告訴她,如果他認出了她,只怕會有點麻煩。
男人這種麻煩,還是少惹的好。
她一讓開,眾人都長噓一口氣,慶幸今兒的事情總算不用尷尬收場,董曠急忙招呼,「司空世子,諸位公子,請——請——」
「請董大人稍待。」那位司空世子淡淡一拂袖,轟隆一聲,將剛才景泰藍坐過的凳子,推到了旁邊的花池裡。
凳子入水砰通一聲,水花一濺,眾人的眉毛也跳了跳。
糟了。
早聽說過這位東堂世子尊貴驕傲,果然非一般的尊貴驕傲,只是這樣的行為,豈不是讓人下不來台?
景泰藍的小眉毛已經豎了起來。
掀我凳子?
掀我坐過的凳子?
搞錯沒?
上次我拿自己的小板凳讓一個老頭坐,老頭跪下來流淚吻我的腳啊親!
景泰藍小眼神陰惻惻地,開始考慮如何在將來讓這個不知好歹小白臉跪下來流淚舔他的腳丫子……
司空世子手一伸,他身邊那個濃眉大眼的少年立即遞上自己的披風,給他鋪在地下,司空世子對眾人冷淡地點點頭,自顧自在那披風墊子上坐了。隨即又對一邊侍立的侍女道:「把她們觸摸過的東西,都扔了。給我重新換上新的。」
侍女怔在那裡,眾人吸氣。
這已經不是挑釁了,這是侮辱。
問題是對方那一臉理所當然神情,似乎不覺得是侮辱,似乎這位尊貴的異國世子,就應該是這樣的。
眾人除了太史闌,都知道這些人的來歷——東堂派出來參加一年一度「天授大比」的天機府中人,領頭的就是這司空世子,全名司空昱,身份尊貴,其姨母是東堂皇后,父親是東堂長慶郡王,他本身雖然是庶出,但聽說很得東堂皇帝寵愛,隱約還有些斷袖分桃之類的傳聞,也不知真假,不過這人年紀輕輕,能帶領東堂諸人遠赴南齊參加大比,便已經證明足堪大任,這人雖然脾性高傲,但也算文武雙全,聽說自有其神奇之處,南齊朝廷並不敢小覷。
聽說這人本身就是個神秘的「天授者」,是要參加最後一場的「天授之比」的,現在在西凌行省,是等待和西凌行省各光武分營選拔出來的優勝者比試。
分屬兩國,又是一直互爭高下的兩國,說話自然不會太客氣,何況這幾年兩國大比,一直是東堂勝,東堂人的驕傲,更是寫在腦門上。
南齊人早已氣不忿,有心要教訓這群傲氣的小子,驕傲已經很討厭,在別人地盤上驕傲更是找打,偏偏總理外交事務的康王殿下,一心要展示大國泱泱風範,再三嚴令必須對東堂來使禮敬,不可有任何衝撞,這才導致如今這一邊倒受氣局面。
太史闌本來已經準備開吃,聽到那聲凳子入水聲,手停了停。
隨即她抬起頭,瞄了一眼那司空昱。
司空昱卻一眼都沒看她——他從一開始,就沒正眼看過太史闌。
侍女畏縮著不敢動彈,司空昱瞥她一眼,嘴角一撇,笑了。
他笑起來,瞬間讓人想到「艷光四射」這個詞,只是現在誰也沒心情欣賞。
「南齊號稱禮儀之邦。」他淡淡道,「原來是這樣待客的……」
一隻手忽然伸了過來,打斷了他的蔑視。
太史闌的手。
她一把拎住了司空昱的衣領。
然後面無表情地對身後的花尋歡道,「麻煩花教官,幫我把他給扔出去。」
「好!」花尋歡的動作比她的答應更快,一團火似地捲過來,一手抓住司空昱的衣領,輕輕巧巧一甩。
太史闌順手還配了個「手揮目送」的動作……
「呼」一聲,猝不及防的司空昱,被花尋歡遠遠地扔了出去,落向荷池,他也是好武功,半空中雙手一張,身子一個倒翻,青蓮色長袍唰地一捲,腳尖落在一張翻捲的蓮葉上,借那點支撐,身子一個倒仰,已經倒射向水亭。
在他倒射回來那一刻。
太史闌忽然一腳跨在亭邊欄杆上,手肘撐在膝蓋上,面對著他,張開手掌。
她掌心裡,大鵬鳥金光一閃。
「我觸摸過的東西,都得扔了。」她面無表情地道,「我還摸過你。」
……
她身後聽見這句話的人如被雷劈。
面對她,一眼看見她掌心大鵬鳥,又終於看清楚她臉的司空昱,則是被一萬道雷劈中——
「噗通。」
他的腳尖本來已經快要夠著欄杆,忽然真氣一洩,身子一軟,掉進了荷池,正砸在那載沉載浮的板凳上。
太史闌手掌一翻,把那隻鳥收起,剛才那一瞬間,她很想把那隻鳥給扔回去,這東西總讓她有種詭異的感覺,但心裡又覺得,扔出去,只怕後果更麻煩。
「嘩啦」一聲,司空昱從水裡**的冒頭,扒著池邊,直直地盯著她。
不可否認,濕身失神的司空昱依舊漂亮,甚至漂亮得像個災禍,寬大的青蓮色長袍貼在身上,屬於少年和男人之間的,修長挺拔的身體曲線十分迷人,配上他忽然茫然的神情,足可為妖姬誘惑。可惜太史闌瞧著他就像瞧著一場真的災禍。
他一落水,東堂眾人都已經衝了過來,當先那濃眉大眼的少年怒喝一聲,「你這賤人!」嗆地一聲拔出寒光熠熠的長劍。
「嚓。」聞聲而來的花尋歡等人,齊齊拔出武器,怒目相向。
嗆啷之聲連響,一瞬間東堂劍出,南齊刀亮,殺氣凜凜,劍拔弩張。
一場混戰就要拉開帷幕。
「都給我住手!」
這一聲出自兩人之口,分別是董曠,和司空昱。
眾人都一怔,董曠命令住手很正常,怎麼司空昱忽然也這麼息事寧人了?
連東堂的人都愣住了。
司空昱身影一閃,從荷池中躍出,**站到太史闌面前。
花尋歡立即刀指他眉心,被他毫不在意撥開。
他一撥刀,花尋歡臉色就變了——這人武功相當了得,剛才之所以會被她扔出去,完全是因為被太史闌吸引了注意力,猝不及防。
司空昱只盯著太史闌。
「你是誰?」他問。
太史闌淡淡看他一眼,「太史闌。」
東堂那批人都將訝異的目光轉過來,今晚赴宴,他們只知道是為本地官場新貴接風,卻不知道給誰接風,本身他們是異國人,南齊也不需要向他們事先交代。但太史闌的名字,他們卻都知道,沒辦法,現在只要在南齊西北境的人,就不可能沒聽過太史闌的名字。
「太史闌。」司空昱眼神一閃,「是你!」
他一抬頭,看住了太史闌。
眼前的女子,神情淡漠,無悲無喜的模樣,唇薄緊抿,眼神靜而冷,整張臉的輪廓鮮明有致,第一眼看去,當真不符合東堂或者南齊的審美觀,不那麼白,不那麼秀麗,不那麼溫軟,然而如此奪目,讓人忍不住要看第二眼,第三眼,看多了,忽然便覺得,原來世上也有這樣一種,特別的美。
這個傳言裡威武雄壯、腰闊三尺的傳奇女子,原來長這樣?
就是這雙不算寬,甚至很明顯都沒握過刀劍的手,撐起了即將覆滅的一個城?
太史闌從來不說廢話,報了名字便走,到現在還沒開席,要餓死她嗎?
一隻手再次把她攔住。
是司空昱的手。
「世子,不能饒了這女人!」
「你敢對世子出手,還想走?」
「我們要去問問你們禮部,問問南齊皇帝皇太后,南齊官員隨意毆打他國來使,難道不怕影響兩國邦交嗎?」
景泰藍挺了挺小肚子,心想俺會回答你扔得好扔得好,怎麼沒扔到茅廁裡?
「世子,我們要把她——」
「太史闌。」亂糟糟的人聲裡,司空昱的聲音隱約帶點不甘,卻依舊清晰,「原來是你,那麼好吧——我娶!」
……
空氣像被忽然抽乾了。
以至於所有人都張大了嘴,像河岸上擱淺的一條條瀕死的魚。
不能怪他們,實在是劇情太跌宕了。
一刻鐘前還極盡侮辱,殺氣騰騰,一刻鐘後忽然表示要娶——這位司空世子不會被摔傻了?
瞧那眼神也不像呀。
司空昱沒傻,一群東堂少爺倒傻了,那個濃眉大眼的少年,半天才合上自己下巴,下頜發出「咯」一聲響。
「世子……」他結結巴巴地道,「您……她……這……」
司空昱微微抬起下巴,依舊是那個驕傲的神情,只是眼底閃過一絲無奈,忽然緩緩撫過腰間。
眾人這才注意到他的青蓮色寬袍是外袍,裡面還有一件白色緊身長袍,長袍束著籐編腰帶,腰帶金絲鏤織,十分別緻華貴。
南齊人都只覺得別緻,忍不住多看兩眼,東堂人先是不明所以,再仔細看看腰帶,臉色不禁都變了。
「世子,難道……」那濃眉大眼少年更結巴了。
「不會吧……這……」那白皙少年表情驚恐,看看太史闌,再看看司空昱,露出五雷轟頂神情。
「不可能呀這,你們一定猜錯了……這腰帶……這不是還好好的嗎……」精悍微黑的男子滿臉不可置信。
其餘東堂人已經直接不會說話了……
南齊人則是一頭霧水,被他們這啞謎打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就是一條腰帶嗎,怎麼一個個如喪考妣模樣?再說腰帶和求娶有什麼關係?
一堆人大眼瞪小眼,司空昱只盯著太史闌。
太史闌卻轉頭對忙著啃梨子的景泰藍道,「梨子少吃幾個,太涼。」
司空昱想不出一個女人聽見一個男子的求婚,怎麼會出現這樣的反應?
她沒聽見嗎?
「你聽著。」他忍耐而又覺得無限犧牲地道,「我要——」
「別侮辱這個字。」太史闌道。
「你……」
太史闌飛快地從袖子裡掏出一個東西,蜷在掌心裡,拉起他的手,拍在他掌心,「收好,雖然我不知道怎麼回事,但想必和這玩意有關,現在還給你。另外,司空世子,不管世上存在什麼規矩,所有的規矩都是死的,人才是活的,沒有活人給死規矩束縛住的道理,你願意被綁是你的事,我不奉陪,再見,不必再見。」
她轉身牽起景泰藍,對董曠道:「總督大人,我看今晚這頓飯吃也吃不安生,算了,不過有什麼我沒吃過的好菜,麻煩送一份給我。」
眾人絕倒,董曠苦笑——請客請成求婚宴,他也是第一次遇見。
太史闌大步向外走,景泰藍挪動小短腿跟在她身邊,「麻麻,麻麻,剛才那個娘娘腔是在向你求親嗎?」
太史闌想這小子是不是遇見所有比他美的都罵娘娘腔?司空昱艷麗驕傲,哪裡娘娘腔了?
「這不叫求親,這叫自我糟踐。」她道。「感情和婚姻,是什麼東西?永遠不拿出來的是傻帽,隨隨便便拿出來的是傻逼。」
「可是麻麻,」景泰藍咬著手指頭,「公公說他第二次見你,你就成了他未婚妻。」
「容楚那是眼光好。」
「麻麻……」景泰藍小小聲地道,「我可不可以說你無恥……」
「不可以。」
「……」
對話聲遠去。
司空昱立在原地,緊握掌心,掌心裡涼涼熱熱,是那隻金色大鵬鳥雕刻。
他望著太史闌背影,眼神裡閃動莫名的情緒。
==太史闌根本沒把這個所謂的「求婚」插曲放在心上,「定情信物」她都還了,誰還敢叫她負責,就她看來司空昱也一點不想要她負責,瞧他那活像要被她強姦的嘴臉。
就他那德行,躺下來四仰八叉求她強,她還嫌骨頭太硬。
她已經一心撲入了工作中。
昭陽城是西凌首府,所以也是西凌行省總督府所在地,總督府節制昭陽府,昭陽府本身掌管昭陽城以及下屬七縣所有民政,從建制上來說,昭陽同知和北嚴同知同屬於府同知級別,但前者品級更高,太史闌因禍得福,一步登天,從北嚴同知到昭陽同知,再加上代理府尹,都快混成從三品了。
不過這個「代」字能不能去掉,倒也是未知數,太史闌不在乎這個,卻抓緊時間要求上班——她必須趁這個「代」字還在手上時,把一些存在心裡的事兒給解決掉。
董曠拗不過她的意思,當即隨她去了,所以第二天一大早,她新官上任。
她就任昭陽同知,一路上屬下城縣供奉豐厚,當即便在城內租了一座宅子,離官衙不遠。
花尋歡帶著史小翠沈梅花等人先一步回了二五營,地方行省光武營選拔在即,二五營學生要備戰,現在上頭消息傳下來,說兵部已經擬定即將裁撤的光武營名單,二五營光榮地排在第一位,所以花尋歡等人回去時,都免不了憂心忡忡。
太史闌沒有立即回二五營,反正她一直還沒學武功,回去也談不上修煉,她學的東西,自己練習便成,花尋歡走的時候,替她查了查骨骼經脈,欣喜地說她的骨骼經脈已經有了好轉,她耳朵上那枚「聖甲」的效果非同凡響,而且先戴一枚也是正確的,使太史闌避免了過猛的藥力的傷害。花尋歡說過不了多久,也許就可以開始修煉內功了。
太史闌自己閒來無事,在練習「復原」「毀滅」「預知」時,翻到曹老頭那天雷滾滾的「攝魄」,忽然也覺得有意思,偶爾也練習一下。
修煉了之後才知道,「攝魄」這種武學,其實也屬於精神範疇,適合天生內媚的女子修煉,如果沒那份內媚,硬要修煉很可能也會走火入魔,這就是當初容楚要太史闌別練的原因,但太史闌卻又天生特殊——她心志過於堅毅,純粹簡單,不受干擾,所以屬於「攝魄」的副作用,在她身上沒能爆發,唯一的變化是她的眼神現在顯得更加深邃,幽沉若不見底,卻少了以往的過於犀利冷峻,多了一分溫軟和沉靜,這使她整個人看起來微微圓潤了些,往昔過於鋒利的氣質被稍稍打磨,這點變化,別人依稀覺得,她自己卻是不知道的。
楊成走的時候,也給她留下了自己的家族信物,表示雖然他還沒有接家主之位,但目前他能使用的所有資源,調派的所有人手,她都可以憑借這樣的信物來驅使。太史闌收了,卻沒打算用——任何事情如果憑借外力才能解決,那還要她太史闌幹嘛?
一大早,綠呢大轎停在昭陽府衙門前,一大堆官兒等在門口迎接,南齊官制,府一級的屬員有同知、治中、判官、推官、經歷、知事,照磨、譯史(翻譯官)、司獄、以及各行政部門:織染局、雜造局、府倉、藥局、稅務大使、副使,管戶籍的錄事司錄事、典史,大大小小數十人,都恭敬地在等候他們的女上司。
太史闌從轎中下來時,所有人都眼睛一亮,不由自主讚一聲,好俊!
宜男宜女的俊俏,利落到讓人看著舒服。
太史闌的眼睛,卻盯住了府衙隔壁,那裡也是一座堂皇大院,一看就是官家公署,琉璃瓦水磨磚,明晃晃的十分氣派軒敞,一群人正鬧哄哄地要將一塊匾額往上掛,還有一些人已經準備好了鞭炮即將點燃,一位官袍人,背對著她,負手立在門前觀看,這人身姿窈窕,身邊兩個男裝侍女在打傘。
景泰藍忽然悠悠歎了口氣。
「這麼小學什麼大人歎氣。」太史闌道。
「昨兒麻麻教我的一句詩。」景泰藍憂桑地道,「藍藍忽然懂了。」
「嗯?」
「知己遍尋不得見,變態常常能相逢。」
「我教你的還有錯?」太史闌抱起景泰藍,那傘下人轉過頭來,笑盈盈和她打招呼,「太史大人,早。」
太史闌注視著喬雨潤那張不美的臉上弧度正好的笑容,嘴角一扯,「早。」
「太史大人是不是很意外?」喬雨潤微笑,「西局的昭陽城新公署,正好建在昭陽城府衙隔壁呢?」
「不意外。」太史闌漠然道,「傻叉總是喜歡各種找虐的。」
喬雨潤臉上的笑容,停了那麼十分之一秒,隨即莞爾,「太史大人,從此以後昭陽西局分局就要仰仗你照顧了。」
不等太史闌回答,她緊接著又道:「朝中稍後會有旨意給太史大人,新建昭陽西局分局,不受昭陽府管轄,和昭陽府同級建制,有臨急調兵之權,有查勘地方官員之權,有偵緝昭陽城所有可疑人員之權,有優先使用昭陽府一切應急資源之權,昭陽府應無條件應承西局一切公務要求。」
她說完,唇角翹起,笑盈盈看太史闌反應。
昭陽府的官員們面面相覷,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哪裡是平級?這明明是來了一尊佛爺!
這尊神享有幾乎所有權力,蹲在整個府衙頭上,動不得,打不得,罵不得,還得好好供奉一切優先,而它,想動你打你罵你,輕鬆得像吃糖。
有這麼一個處處掣肘的特務機構蹲在隔壁,以後大家連放屁都得夾著,萬一一不小心熏著那批陰沉的怪人,被按上個「散佈污染氣體,影響環境,造成公害,後果惡劣」的罪名,拖去正法怎麼辦?
官員們疼痛不勝地吸氣,都望著太史闌。
官場消息靈通,他們都風聞這兩位南齊女新貴,關係惡劣如鬥雞,如今事實證明,這已經開始鬥上了,就是不知道他們這位號稱作風強硬的新上司,準備用什麼辦法來應付這樣的劣勢?
太史闌只瞟了喬雨潤一眼。
「就這點要求?」她道。
喬雨潤怔了怔,沒想到她這個反應——不過太史闌的反應,很少有人能想到。
「我等只是昭陽府同級,一心要和府衙打好關係,不敢多和昭陽府提要求。」她盈盈笑道,「只要太史大人能夠完全做到,大家自然相安無事。」
「當然。」太史闌一點頭,轉身就走。
眾人都愣住,連喬雨潤都渾身不得勁——一拳打在了空處,回力能讓氣血翻湧。
她還沒跟得上太史闌思路,正想著如何挑釁的時候,忽然有人搶了先。
「你這女人,昨天那麼凶蠻霸道,現在倒一點火氣都沒。」那人冷冷道,「原來都是假的。」
太史闌和喬雨潤同時轉身。
一丈遠處,站著一群衣冠楚楚的少年,當先一人青蓮色衣袍,面容清麗,眸光深沉綺麗而冷淡,正負手沉沉將太史闌望著。
喬雨潤的眼神也有一瞬驚艷,她最近不在京城,巡察天下,還真沒見過司空昱,不過她立即轉頭問了問手下駐紮在昭陽城的西局探子,得到答案後,她的眼神微微變幻,神情複雜。
司空昱卻看也沒看她一眼。
「南齊女子怎麼都這樣。」他微微皺眉,神情清冷,「要麼凶蠻霸道,要麼矯揉造作,和我印象中溫柔和婉南方女子,真是相差甚遠。」
喬雨潤的臉,瞬間發青了。
她就沒見過說話這麼直接的貴族男子!
景泰藍在太史闌懷裡撲哧一笑,太史闌瞟了司空昱一眼——本來她對這人印象極其惡劣,如今卻覺得,倒也是個直率到有點可愛的人。
「南齊女子就這樣。」太史闌不理這一群混賬向裡走,「請到大街上一一驗證。」
身後腳步踢踏,不即不離,一件青蓮色長袍在她視野裡掃來掃去。
「你跟著幹嘛?」
「瞭解南齊女子。」
「南齊女子不止我一個,出門,左拐,西局有矯揉造作代表;右拐,說不定還有溫柔和婉你要的那種,不送,謝謝。」
「我現在比較想瞭解凶蠻霸道的那一種。」
「嗯,好。」太史闌跨進二門,對身後蘇亞一擺頭。
蘇亞迅速跨過門檻,抬腿,後踢。
「砰」一聲二門被狠狠關閉,灰塵四濺。
「你這回看到了。」太史闌在門那邊道,「不用謝,請回。」
門外沒動靜,一群官兒在那裡亂糟糟地低笑。
太史闌也不理睬,繼續向自己的辦公室走,司空昱那麼驕傲的人,吃了閉門羹,肯定扭頭就走的。
她走不出幾步,牆頭上「呼」一聲,青蓮色衣袍角,又在她眼角飄啊飄。
「官衙重地,外人免進。」蘇亞攔住那個陰魂不散的美人。
「又一個可怕的南齊女人。」不用看司空昱的臉,就可以想像出他皺緊的眉頭,眼神裡充滿不解和蔑視,「你們不懂好好說話嗎?溫軟,和氣,嬌怯,語氣尾音要拖長……」
「看見那邊那道牆沒有?」太史闌手一指。
司空昱瞧了瞧,「怎麼?」
「出牆,往南,走三里。」太史闌道,「昭陽花街,充滿溫軟、和氣、嬌怯,語氣尾音足可以拖長到東堂的南齊美女。」
隨即她一招手,「雷元於定蘇亞!」
跟了她幾天的新護衛們,已經逐漸瞭解這位新主子的脾氣,二話不說奔上來,一個按手一個按腿一個推背,一二三,起!
司空昱又騰雲駕霧出去了。
「我送你離開,千里之外,花街美人踩……」景泰藍眉開眼笑地唱。
「呼」一聲,他又回來了。
青蓮色衣袍在太史闌頭頂上飛啊飛,久久不降落。
太史闌也不再試圖扔人了,她最大的本領是漠視。
男人有時候很賤的,你越抗拒,他越來勁,你攤倒任君採擷,他保不準還嫌你沒情趣,是塊僵僵的死木頭,不懂得一推二迎三嬌笑,取次花叢頻回顧的婉轉。
當然,這一條基本對位高權重的人有用,千萬不能試驗到**絲身上,**絲們沒那麼曲徑通幽迂迴婉轉,他們生怕遲了吃不著。
太史闌於是便將司空昱當螞蟻看了。
她進了自己公署,桌面上乾乾淨淨,看樣子她的新屬下都很體貼她,沒打算用什麼要緊事務來煩勞她,太史闌也無心那些平常公務——那都要她操心,養這麼多公務員幹嘛?
她喚來在房外等候的經歷。
經歷是官職名,相當於今天的文書主任和收發。
「三件事。」她道。
原本有點散漫的經歷,還等著主官的見面寒暄,例行訓話,事務關心,以及見面會後的宴席,哪見過這麼直奔主題的,嚇得一個激靈站好,急忙躬身,「您吩咐。」
「通城龍莽嶺盜匪滅門鹽商一案,卷宗。」
「北嚴府諸官員檔案經歷。」
「尋一個文字最好的師爺,給我寫一本奏折。」
司空昱端端正正坐在她對面椅子上,皺眉道:「你真是沒體諒之心,哪有坐下來就分派事的道理。」
太史闌不理他,看著經歷,果然經歷露出難色,猶豫地道,「大人,最後一條好辦,可是通城屬於北嚴,昭陽城無權直接調通城案卷,同樣,也無權調北嚴府官員案檔……」
「做一個合格屬下,不是告訴上司某件事如何難辦辦不到。」太史闌淡淡道,「而是告訴上司,該用什麼辦法,能夠盡量辦到某件事。」
司空昱又皺眉,歎氣,「你說話怎麼這麼討厭……」
經歷滿頭冷汗滾滾而下,急忙道,「直接調是不行的,或者可以通過總督府,以案犯或苦主在昭陽城為由,申請異地查案;如果苦主直接在昭陽城遞狀,那就更好辦了。」
蘇亞的眼睛亮了亮——通城鹽商滿門被滅案件的苦主陳暮,現在就在太史闌院子裡住著呢。
「至於調北嚴府官員的案檔。」經歷一邊抹汗一邊琢磨,「全部調是不可能的,如果只涉及一兩人,或者可以以考察陞遷為由,向北嚴府協商調檔。」
太史闌點點頭,經歷如蒙大赦,抹汗的袖子都濕了。
「跟著你的人會很慘。」司空昱又在皺眉,下評論。
「你知道了?」太史闌瞟他一眼,「所以,走好,不送。」
「我想走的時候自然會走。」司空昱也不理她,「今天我不走,我要在這裡,好好看清楚你這個人,一個女人,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中午我就在官署吃飯。」太史闌吩咐府內負責雜事的侍從,「注意做些孩子吃的細軟食物,還有,不要準備他的。」
司空昱的臉色似乎有點青,隨即淡淡道,「你們南齊官署的飯食,我還真的不敢吃。」
「把這一旬的重要公務公文拿來給我。」太史闌去看公文了,根本不和司空昱鬥嘴——她只和在意的人鬥嘴,比如容楚。
司空昱也不說話,雖然一臉鄙視她的冷漠,一直沉著臉,卻也不走,時不時換個位置坐坐,似乎要多角度全方位地將她看個明白。
太史闌就好像他是團空氣,專心看她的公文,第一封公文就讓她眼神一縮。
《迎康王殿下王駕諸事記》
打開來看看,是說近期康王要到西凌行省巡視,一來看看地方西局的組建事宜,二來瞭解西凌民情,順帶也有考察西凌官場政績的意思,康王權勢滔天,西凌上下都因此極為緊張,總督府發文要求各地官府務必好好準備,隆重接待,不能出一點岔子,並對康王王駕降臨期間的大小事務都做了安排,太史闌現在看到的這份公文,已經是第三份相關要求文件。
太史闌對康王可沒什麼好感,西局的大頭目,太后的親信,而且當初北嚴府明明瀆職最後卻無罰有功,就是康王代奏請的功,這人的屁股到底坐在哪裡,瞎子都看得見。
文書裡要求,康王駕臨期間,各級官府要嚴控治安,加強維穩,杜絕一切影響官府形象的群體**件,不允許任何大案要案發生,也不允許准下任何大案要案的狀子,總之,康王在的時候,西凌必須海清河晏,天下太平。
太史闌看完,面無表情將文書隨手一擱,去看別的,古文費勁,她卻不肯一字字琢磨,叫了個師爺來,叫他提取出文書的關鍵詞,把那些長篇大論的訴狀啊頌辭啊上級行文下級請示啊都用一兩句話概括,師爺一開始不習慣,動作慢,她也不催,等到處理過幾封,慢慢地也就上手了,太史闌自己還學了不少南齊行文的規矩。
司空昱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喝茶,聽著太史闌以一種神一般的速度處理她還不太熟悉的公務,金光碎揉的眼睛裡,有種奇異的神情。
他聽她處理一起富翁強佔韶齡少女案,師爺再三暗示,此富翁家財萬貫,並與京中要人有不凡交情。司空昱聽著,忍不住道:「如此背景,宜從長計議……」
「強佔民女,事實確鑿,枷號三日,家產一半充公。」太史闌瞟都沒瞟他一眼。
下面一起也是案子,還是和富翁有關,是一起寡婦再嫁案,寡婦家貧,只有一子,寡婦節衣縮食含辛茹苦,供兒子求了功名,年紀輕輕中了舉人,現今寡婦多年操勞,身體有病,有鄰居有個富翁,多年鰥夫,自願照顧寡婦一家,鄰里議論紛紛,寡婦便想乾脆再嫁,這回兒子不依,認為老娘傷風敗俗,丟了舉人的面子,一紙訴狀告上衙門,要求將那個破壞舉人老娘貞潔的鄰居歐吉桑發配充軍,抄沒家產以正風氣。
司空昱聽著,覺得就剛才那個案子來看,這女人一定出身貧苦,以至於苦大仇深,心中充滿對權貴階層的原始憎恨,有種劫富濟貧的潛在想法,一定會狠狠治這個偷人老母的富翁鄰居。
於是插嘴,「這事要在我們那,女子首先要沉河……」
太史闌打斷了他的話。
「十六新寡,四十再嫁,其間多年,誰人持家?」她冷冷道,「兩歲幼子,如今舉人,求取功名,誰人勞苦?孤兒寡母,無所依靠,上京求學,費用誰出?」
司空昱和師爺都怔了怔。
「這個做兒子的,很清楚自己是怎麼能活到如今,並有飛黃騰達這一日的。」太史闌淡淡道,「他現在覺得是恥辱了,想要把這恥辱用最決絕的方式,一筆抹殺。不過,當初他吃人家的,用人家的,拿人家給的盤纏的時候,怎麼不覺得恥辱?這種忘恩負義,生性涼薄之人,走上官場,是造福一方還是為禍一地,還用問?」她操起筆,毫不猶豫大筆一揮,「革去功名,永不錄用,並請他帶頭以正風氣,不受嗟來之食,將以往人家資助他的銀兩,都全數奉還。」
司空昱張了張嘴,似乎想要反駁,可是回頭想想,還真是這樣,很明顯這寡婦母子一直受這富鄰資助,並且寡婦和富翁私下有情,只是兒子學業未成,寡婦不願開口,如今兒子自立,寡婦便想遂了多年心願結成連理,不曾想被白眼狼兒子反咬一口。
他倒不驚訝這樣的事情,人心卑劣,世情浮薄,比比皆是,他只是忽然對太史闌的洞察人心,不偏不倚,有了些微的驚奇。
這女人看起來那麼鋒利決然,很像一個偏激的人,未曾想她有這樣的公正寬廣,和清醒。
師爺下去傳遞文書了,景泰藍爬上太史闌膝頭,呵呵笑著抱住她腰撒嬌。
太史闌順勢捏著他的蘋果臉道:「剛才兩起案子聽懂沒?」
「一點點……一點點……」景泰藍伸出兩根肥指頭,示意沒全懂。
「為上位者,心底無私。」太史闌拍著他的大腦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法不阿貴繩不撓曲,一切身份、地位、貧富、喜惡,都不應作為衡量他人行為的標準。以天下為秤,民心為衡,輕重自知。」
小子似懂非懂點頭,司空昱忽然撲哧一笑。
瞧這女人一本正經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國師或太傅。
「一個女人,這麼嚴肅正經,真叫人不喜。」他斂了笑容,再次下評價。
「夏天到了,」太史闌對蘇亞道,「蒼蠅總是嗡嗡嗡。」
「殺之!」蘇亞殺氣騰騰答。
……
……
不管太史闌如何漠視,或者譏諷,這位驕傲的司空世子,好像忽然來了興趣,就是賴著不走,雖然他不時皺眉,不時批評,不時譏諷「你們南齊女人啊……」,但無論怎樣不滿,他的屁股就好像長在了椅子上,硬是不肯挪窩。
太史闌覺得,或許這位從小被眾星捧月慣了,冷板凳坐得便別有滋味。不必太當回事,坐上一陣子自然會滾。
不過她也沒能安生多久。
沒一會兒,有人來報,「西局那邊今日開衙,賀客太多,求借府衙的凳子。」
太史闌准了,隨即她便看見西局的侍從們笑瞇瞇地搬走了所有的凳子,連帶她公署裡的條凳,如果不是司空昱冷下了臉,估計司空昱等下便得站著聽她辦公。
現在整座府衙,凳子只剩下她公署裡三張……
又過了一會兒,西局在放鞭炮,鞭炮不在大門前放,用竹竿挑了在院子裡放,在院子裡放也罷了,特意選了個緊鄰她公署的院子,選了緊鄰公署的院子也罷了,竹竿還挑得太高,煙花紙屑亂炸紛飛,撞得她的窗紙劈啪作響,好幾處窗紙都裂了。
再過了一會兒,有人來報,「西局喬指揮使稱事務繁忙,剛剛抓獲一批要緊的江洋大盜,局裡人手不足,請太史大人撥人幫忙。」
太史闌隨便一點頭,然後……然後自推官以下,所有人都被喬雨潤給叫過去了,進去了席開三桌,喝酒吃肉玩花胡牌,嬉笑之聲老遠都聽得見,府衙裡空蕩蕩的沒人,辦事的人全都跑了。
這下連司空昱都坐不住了。
「你這女人怎麼回事?」他冷冷道,「你不是性子很烈的嗎?這麼欺負到頭上,你也忍得?」
太史闌奇怪地看他一眼——關他毛事?
她探頭看看外面,整個院子空無一人,府門大開四敞,有來往的各處府縣的下屬官員,正對著裡頭探頭探腦。
「召集我的護衛。」
護衛很快召集齊,太史闌現在有自己的護衛十二人,是上次邰世濤幫她挑選的,等她做官再久一點,她的護衛會更多。
太史闌點點頭,又命蘇亞去向司庫尋點炸藥來,蘇亞眼都不眨地去了,司空昱的臉色變了。
過了一會兒蘇亞來了,抓了一個不大的黃色盒子,用一種很無所謂的語氣道:「司庫說沒有總督手諭誰都不能領火藥製品,我亮起了一個火折子走向庫房他就立即給我了。」
「幹得好。」太史闌讚賞。
司空昱美麗的臉開始發青。
「跟我走。」太史闌召集護衛,便開始向外走,身後青蓮色袍影一閃,隨即她的衣袖被扯住。
「你幹什麼!」司空昱在她身後,語氣微怒,「我雖然討厭你激你,也沒要你去和人家拚命,你這女人怎麼這麼愚蠢,動用火藥炸傷同僚,這是何等大罪?」
「這是南齊,不是東堂,喊你一聲世子是禮貌,不理你才是正道。」太史闌撥開他的手,「別皺了我的衣料。」
她舉步就走,身後司空昱劈手一奪,再次抓住了她的肩膀,隨即冷然道:「我以你未來夫君的身份,不允許你幹傻事——」他伸手去捏太史闌下巴,傲然道,「看著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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