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離北嚴有五十里,今夜一夜驅馳可到。」太史闌落城的那一刻,五十里外,馬上的邰世濤正在對他的一百手下發話,「諸位兄弟,抱歉將你們騙出來,實在是我需要一個出營的借口,現在,請兄弟們回去吧,你們不知者不罪,總將寬厚,想來不會為難你們。」
人群一陣靜默,隨即笑聲響起。
「佰長說的哪裡話?」一個士兵爽朗地道,「咱們一起出來執行任務,怎好丟下你一人?」
「這任務……」邰世濤慚愧地抹抹汗。
「沒有追兵。」他手下什夫長拍拍他的肩,「就說明總將已經默許了,沒事,咱們一起去北嚴。」
「就是,北嚴被圍,朝廷卻下令不許立即援救,咱們上府也憋著一口氣呢,咱們一百人,殺他個西番軍對穿,回來也是一場大大的功勞,到時候還得感謝佰長您呢!」
邰世濤望著那一雙雙笑眼,心底微微湧起暖意。
「咱們這裡大多數兄弟的性命,都是你從戰場上救下來,背回來的,客氣話就不必說了。」那老成持重的什長誠懇地道,「只是咱們只有一百人,要穿過西番大軍去救人,實在很難做到,你有什麼好辦法?」
「我姐姐曾用她的行動告訴我,不要逞莽夫之勇。」邰世濤想起太史闌,便要微笑,輕輕道,「我真的帶你們去送死,她會不高興的,我不要她不高興。」
「可是……」眾人舒一口氣——能不送死總是好的。
「我總覺得西番出現得蹊蹺,定然有內應,還得有一條南齊兩大營都不能發現的密道。我想找出這條密道,有機會的話給他們堵死,好讓北嚴輕鬆一點,如果能因此讓西番大亂,咱們還可以趁機殺進去。」邰世濤從懷裡拿出一卷地圖,「我已經分析過了,要想不驚動天紀和上府進入北嚴地域,只有三個地方有可能……」
士兵們圍攏來,七嘴八舌商討,給著建議,邰世濤不斷用炭條在地圖上做著標記,他手下這批士兵,十分熟悉這一帶的地理環境,這也是邰世濤自己的選擇,當初他升為佰夫長,總將特許他自己選一個百人隊,他選了這個別人不要,十分抱團的「老鄉隊」,別人笑話他一個毛頭小子不自量力,他卻在短短半個月裡迅速收服了這批兵油子,兵們對他親暱又尊敬,實打實的戰場兄弟。
邰世濤始終牢記著容楚的話——「付出比別人多三倍的努力,去做同樣的事,老天不會虧待你!」
現在,這批兵便用自己熟悉的經驗,使邰世濤畫的範圍越來越小,最後竟然集中在這附近二十里方圓。
只是二十里方圓,對這百人隊來說,還是大了些,而且時辰也有限。
不過也沒法再分析下去,邰世濤收起地圖,道:「咱們分成三隊,嗯,還是要找個隱秘的集合的地方,今夜搜索不到,我便自己闖進西番軍隊……嗯,葫蘆,你在幹什麼?」
「說起來,這裡是我祖母家所在地。」那個叫葫蘆的士兵蹲那看著地圖,喃喃道,「七歲之前我在這裡長大,我祖母家就在附近,她家後面有座陰山,那山不大,陰森森的,道路特別曲折,據說以前就是西番大王的古戰場,曾經丟下好多武器和祭器,還有人說有寶藏,很多人進去尋寶,但是很多人回不來,說是裡頭有個百里溝,彎彎繞繞會讓人迷路,但也有人說鬧鬼……唉,真想我老外祖母啊,她還活著嗎……」
邰世濤聽得又好氣又好笑,但又有些微微心酸,踢了他一腳道:「起來!這次要是平安無事,我給你告假,你去看老祖母去!」
那士兵跳起來,喜滋滋道:「佰長,不如現在就去吧?」
「放屁——」
「不是的,我忽然想起來那陰山,」那士兵正色道,「那裡我其實去過,沒那麼可怕,都是人家誤傳的,倒是山裡頭道路四通八達,可以通到很多地方,幾乎將這周圍的山脈市鎮都能連接起來,我的意思是,我們從那裡散開,再定在我祖母家外面集合,一方面可以避免和西番散兵遇上交戰,也免得不太熟悉道路的兄弟走散,畢竟我們不能用煙花聯絡。」
「這主意不錯。」邰世濤想想,立即首肯。
說做就做,一百人快馬奔向那陰山,沿路也不忘搜索,當然一無所得,好在那陰山的位置,也是往北嚴方向去的。
沒多久到了那陰山腳下,山不算高,荒煙蔓草,久無人跡,看起來確實陰森森的。有很多條道可以進山,據葫蘆說山勢進去後很平緩,道路四通八達,但只要順著西南方向走,最終都能在山外他祖母家匯聚,而且離北嚴也很近。
邰世濤將人分成五組,各自二十人,從不同的路進山。他自己選擇了看起來最陰森的一條路。
這條路看起來雜草叢生,路口十分隱蔽,不是葫蘆指引,邰世濤覺得自己一定走十次都發現不了,葫蘆說這條路就是傳說中最詭異的路,少有人去,路口還堆著大量的荊棘和亂石。
邰世濤心急如焚,本來並不想在這裡浪費太多時辰,他恨不得插翅飛到北嚴,和西番殺個痛快,好救出太史闌,然而心裡又知道這樣絕不可能,只得咬牙耐著性子,先清理那些荊棘。
這一清理,他便發現了不對。
「這好像……是被砍下來的。」邰世濤手指輕輕一拉,便拉動了一大堆荊條,荊條在掌心顯得乾枯,刺都已經軟化。
這是……偽裝?
邰世濤眼神一亮,帶領屬下飛快搬開那些看似亂七八糟的石頭,一路走了進去。
一開始路很窄,漸漸便寬了起來,進入一個山谷,最近沒有下雨,地面乾燥,但那些零碎的積年落葉,還是能看出大批人走過的痕跡,不僅如此,還有車輪的痕跡,武器落地拖曳的痕跡,長而尖的是槍,圓的是棍,邰世濤忽然嗅見一股奇異而熟悉的氣味,他蹲下身,手指在一片樹葉上擦過,指尖上沾了些淡黃的粉末——硫磺火藥氣味。
邰世濤立即轉身,對身邊的一個士兵道:「快去!把散開的人都找到這裡來!」
士兵接令而去,其餘人都緊張興奮起來,都知道,誤打誤撞,真的找到西番渡南齊的密道了!
「佰長,咱們是不是先退出去!」一個士兵低聲問。
「不。」邰世濤語氣堅定,眼底火光閃爍,是憤怒,也是興奮,「他們在運武器,還有火藥!西番窮苦,炸藥來得不容易,肯定數量不多,我也不能讓他們運炸藥去炸北嚴城牆,我要攔住他們!」
「可是……」士兵還要說什麼,邰世濤忽然手掌一豎,「噤聲!」隨即帶著自己二十個人,退入旁邊隱蔽的山縫中。()
四面忽然變得靜悄悄,連呼吸也不聞,對面,密林之中,隱約有獨輪車的吱嘎聲,以及人群的腳步聲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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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倚靠的城牆忽然塌陷。
太史闌身不由己一個後仰,掉落!
城上城下一片驚呼,城下西番軍激動地縱馬而來,想要趁機將落城的她踩成肉泥。
城上的人愣在那裡,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動作,忽然人影一閃,李扶舟已經搶了出去。
他一腳蹬在城牆上,彎腰伸手抄住太史闌的腰,正要往上縱起回到城頭,太史闌忽然做了兩個動作。
她一腳狠狠踢在李扶舟膝骨上!
然後飛快塞了一樣東西到他手裡!
最後說了一句話,「射耶律靖南背後金劍!」
三個動作一氣呵成,顯見得她心中之前不知道已經演練了多少遍。
李扶舟先是給那一踢,踢得身子一歪,本該蹬到牆上的腳便錯過城牆,抱著她身子下落,隨即覺得掌心一涼,眼角一掃是一枚攀牆抓鉤,不知何時太史闌竟然一直帶在身上!最後聽見那句話,他一抬頭,正看見因為太史闌掉落,西番主帥耶律靖南,當先策馬,狂馳而來,手中長槍銳利,一直沒有拔出過的螭龍首金劍,在他肩頭跳躍著淡金的光。
李扶舟眼神一縮。
剎那間他明白了太史闌要做什麼。
為求真實,事先太史闌沒有和任何人通氣,全靠默契和悟性來反應。
所幸,他懂。
李扶舟不再試圖上城,手腕一振,抓鉤飛出,嵌在城牆中段,但此時他們身形已經下落,抓鉤還連著鐵索,兩人身體蕩了一蕩,正好跌落城下。
城下早已有大批西番士兵等候,此時他們也不攻城了,也不炸牆了,四面八方,圍擁而來。
李扶舟在將要落地還沒落地,高出眾人一個半頭的時候,霍然抬頭,目光盯住了耶律靖南!
耶律靖南是身經百戰的大將,隔得還遠,已經感覺到危險,下意識持盾護胸,又舉起長槍。
然而他錯了。
李扶舟的目標,並不是他本人。
李扶舟目光一落,便已經抬起手,掌心裡一枚短刀飛射而出!
刀光薄亮,是仇人飛射的厲眼,千萬里瞬間可及,在刀風軌跡下的西番士兵們只覺得頭頂一道厲風掠過,銳痛森涼,頭髮唰唰地掠開,他們惶然回望,而目標物耶律靖南厲喝舉起長矛——
「鏗」一聲迴響清脆,短刀從長矛頂端飛過,撞上耶律靖南肩頭金劍。
劍碎!
耶律靖南怔了一怔,回首看見自己碎裂的劍,臉色大變。
「砰。」李扶舟抱著太史闌落地,立即落入西番兵重重疊疊的包圍圈。
李扶舟不急不忙,四顧微笑,抱著太史闌,低頭問她,「可好?」
太史闌微微抬手,隔開彼此過近的距離,「很好,讓我下來。」
李扶舟放開手臂,忽然覺得懷抱很空。
太史闌腳一落地,先前的冷靜又不見了,眼底火焰灼灼燃燒,一低頭撿起地上兩截斷刀,揮舞著就對重重疊疊的西番敵兵衝了過去,「殺啊——」
「殺了他們!」與此同時,耶律靖南憤怒的咆哮聲也遠遠傳來。
遠處,還有孩子的尖叫——景泰藍看見太史闌掉城那一幕,就再也不肯走,蹬趙十三肚子,抓城牆,抓他頭髮,死命賴著不肯走,趙十三怕他掙扎受傷,只得暫時停下,景泰藍眼睛瞪得滾圓,嘴唇翕動,一副想哭又堅忍著不肯哭的模樣,看得趙十三鼻子也酸酸的。
太史闌下城被李扶舟所救,景泰藍小身子立即一鬆,舒了一口氣,可隨即又緊張起來——他看見麻麻被包圍了。
「麻麻——麻麻——」景泰藍在城頭上掙扎,「回去,回去——麻麻——」趙十三咬牙,按下他的腦袋,轉身就走——此時攻城最薄弱時機,敵人注意力全在太史闌那裡,這是太史闌拚命換來的時機,不走更待何時!
景泰藍被按住動彈不得,忽然一低頭一口咬住他的胳膊,新長出來的尖尖乳牙,狠狠地戳著趙十三肌膚。
銅皮鐵骨的趙十三不會被孩子咬痛,卻忽然顫了顫。
因為這一霎,他感覺到肌膚上,縱橫的滾燙的熱流。
景泰藍的尖叫傳到太史闌耳中,她也顫了顫,然而她隨即便拉著李扶舟,更快地向反方向沖。
尋常士兵哪裡是李扶舟對手,早給李扶舟衝出一條路來,太史闌雙手揮舞著兩截斷刀,逢人就砍,遠處耶律靖南已經駐馬,撫著斷掉的劍,臉色鐵青。
這是朝廷御賜的龍首金劍,有在外專決及監督所有軍隊特權,是大將軍威權象徵,一旦戰事完畢,要連同金印一同交還朝廷,如今卻被毀了!
這一毀,便可令政敵給他加上「驕縱跋扈,蔑視皇權,心存異志,不臣之心」等種種罪名!
耶律靖南越想越是憤怒,忍不住策馬又上幾步,喝道:「箭手上,務必……」
忽然他目光一凝。
對面,太史闌忽然從李扶舟身邊衝了出去,正撞上一名刀手,那人橫刀下劈,太史闌低頭躲過,她身後忽然又冒出一人來,一棍掃向太史闌腰腹,太史闌匆忙中兩手一交,回刀一架,鏗然一聲火花四濺,她踉蹌一退,正被李扶舟攬住。
這一連串動作在戰局之中,快得不過眨眨眼,只有耶律靖南看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
他的目光,死死盯住了太史闌的右手。
太史闌手上,是一把完整的刀!
可他記得,就在一瞬前,太史闌拿的還是兩截斷刀,而且沒有任何機會去揀一把完整的刀!
他相信自己的眼睛!
耶律靖南還沒想清楚到底怎麼回事,已經發出了一聲厲喝,「……給我活捉!」
已經列隊挽弓,正等他一個發射命令,好將兩人射成馬蜂窩的箭手們,乍然聽見這一句,愕然面面相覷。
「活捉!活捉他們!尤其那個女的!」耶律靖南狂馳而來,起伏劇烈的馬將他的半截面具顛掉,露出一張微褐色的,線條俊朗輪廓鮮明的臉。
人群重重疊疊湧上去。從外頭看,只看見無數攢動的人頭和腿腳,從上頭看,便像黑色的巨大的漩渦,一層層旋轉著,逼近那孤單的中心。
人潮淹沒了一切。
不多時人潮又在移動,卻簇擁著往後退去,隱約可見李扶舟和太史闌都已經被俘,太史闌滿身灰泥血沫,黑髮散開,凌亂地披在臉上,猶自冷笑昂然。
西番沒有再攻城,再次鳴金收兵,城頭上花尋歡沈梅花等人愕然看著原本勢在必得的西番再次退兵,再看看被押解退入西番陣營的太史闌和李扶舟,忽然都覺得,心裡空落落的。
原以為這一夜熬不過去。
竟然又一次退兵。
現在回頭想起,每次在最不可能的關頭,都是太史闌,以奇招讓西番退兵,一次又一次,撐到了今天。
「我們……」沈梅花茫然回頭,看著身後同樣茫然而失落的夥伴們,「是不是……做錯了?」
……
而遠處,景泰藍的哭聲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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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佔據的是北嚴外城,西番兵不需要就地搭帳篷,都住在四周散落的民居裡,耶律靖南的主帳,就是外城一座氣派的富豪宅邸。
太史闌和李扶舟並沒有受到太多為難,也沒有下到所謂牢獄裡去,直接進了耶律靖南的屋子。
屋子裡燈火通明,這些西番人,似乎終於有了機會體驗南齊的繁華,不懼耗損奢靡地,點亮了所有的燈和蠟燭,光線太亮,一進去的太史闌忍不住瞇起眼睛。
眼睛剛一瞇,忽然感覺對面有目光投來,分外銳利剛硬,竟有針刺一般的感覺。
她並沒有立即睜開眼睛不甘示弱地回視,照常神色不動,舒展運動自己的眼睛。
耶律靖南在饒有興致地打量她。
這個女人,就是在北嚴臨陣奪取軍權,及時閉上北嚴內城護佑百姓,膽大包天當眾殺府尹,在這危城奇跡般地力抗他七天的太史闌?
也不怎麼美麗嘛。
當兵的男人,對異性的敏感度都特別高,哪怕知道太史闌的可怕,耶律靖南也還是用欣賞女人的目光先打量了她好久,隨即有點失望地搖搖頭。
耶律靖南是很嚮往南齊的女人的,他出身破落貴族,早年家境還好的時候,父親曾有一房南齊的妾,耶律靖南對那女子煙水迷離,溫柔婉轉的氣質印象尤深,每次想起,都覺得腦海裡似徐徐展開一卷斑斕而精美的畫,令人沉湎。所以西番人普遍喜歡高個子大屁股的女人,他卻對南齊的女子有種別樣的嚮往。
此刻,不那麼白,不那麼溫柔,雖英氣出眾卻稍嫌冷峻的太史闌,在他眼裡,醜得很。
不過撇開欣賞女人的角度,單純從對手的立場來看,耶律靖南的眼神還是充滿驚艷和讚賞——就這麼一個不算強壯的女人,甚至都談不上有武功,竟然能夠憑著這危城,憑著三千兵,抗下他的突襲,抗下他的攻擊,抗了他七天七夜,還讓他一再上當受騙!
自編的卻命中率極高的西番秘聞、迅速培養出的可以不懼生死的百姓戰士、城頭上以假亂真用來借箭的太史闌木偶,她空手套白狼,騙得他一退再退,到頭來還是忍不住要讚一聲——這個女人是戰爭奇才!她那不大的腦袋裡,到底還有多少奇思妙想!
便是此刻,她失心瘋,被同伴推下城牆,被俘,站在他面前,依舊瘋得若無其事,瘋得捨我其誰,瘋得她站在哪裡,好像她才是大帥!
耶律靖南的心裡湧起讚歎,也湧起極大的恐懼——這樣的人不論男女,百年難出,絕不能留在南齊,否則西番永無出頭之日,必殺之!
似是感應到對方目光裡忽然刺來的殺氣,太史闌也忽然睜開了眼睛。
對面,坐著一身戰甲的高大男子,面前桌案上擺著那柄碎裂的龍首金劍。看出來他坐不慣南齊的高木椅,坐在椅子上,一雙長腿彆扭又滑稽地盤著。
這人的容顏不算太英俊,眉顯得過於疏曠,嘴似乎也大了些,但那雙眸子極有神,鼻子直得彷彿刀削過,整張臉有種勃勃的氣息,他認真看人時,天光都似因此暗了暗,因為要在他灼灼目光下投降,一旦說話,整張臉都因此風雲湧動,連同疏獷的眉,都飛揚出逼人的光彩來。
這樣的人大概在西番算美男子,在太史闌眼裡,也算有味道。不過要論南齊審美眼光,大抵也算醜的。
兩人對視一刻,都在心裡湧起「這是同一類人」的感覺,隨即各自轉開眼光。
耶律靖南也懶得說場面話,命左右退下,一指太史闌,道:「先前我看見你把斷刀合攏。」
他說得一口流利的南齊話,語氣直接,太史闌瞟他一眼,「嗯。」
耶律靖南眉頭動了動,似想不到她竟然不否認,想了想,又道:「我聽說東堂有異能之士,可以為常人所不能為之事,想不到南齊也有,你,幫我恢復這金劍,我就留你一命。」
太史闌瞟一眼那劍,又瞟一眼她身側李扶舟,「那他呢?」
「金劍為他所毀,他之前一路沖營也殺我兒郎無數。」耶律靖南冷冷道,「必殺。」
「呸。」太史闌一偏頭,吐一口唾沫,「誰和你談條件?我有答應你談條件?你誰?你配掌握我生死?」
耶律靖南盯著太史闌,看見她眼底未滅的火焰,灼灼瘋狂。
「哈哈,好你個瘋子,瘋得有志氣!」他大笑,一拍桌子,桌上碎裂的金劍震得四散,「行,不談條件,我知道你要做什麼,你不接受敗局,你不會和任何人談條件,你——你只是要殺了我,是吧!」
「來,」太史闌面無表情,對他昂起下巴,「受死。」
屋子廊下,沒有退下的侍衛們在吃吃笑——真是無可救藥的瘋婆子,見過狂妄的,沒見過這麼狂妄的;見過挑戰的,沒見過五花大綁的階下囚叫勝利者受死的,滑稽!
「我將他一寸寸在你面前凌遲。」耶律靖南語氣陰森。
「李扶舟,那你就自殺。」
「好的。」李扶舟微笑。
「我一寸寸凌遲你。」
「李扶舟,你有辦法殺掉我?」
「有的。」李扶舟依舊微笑。
「你們死了,我把你們的衣服都剝光了,吊到外頭,讓南齊那些賤民都看看,和我做對的下場,讓你們死也死得羞辱。」
太史闌打個呵欠,李扶舟低頭看指甲。
耶律靖南鬱悶地盯著兩人,女的明顯連回答都不屑,男的居然還在微笑。
「我覺得。」李扶舟半晌抬頭,誠懇地道,「這樣也不錯,最起碼南齊軍民會更同仇敵愾,保不準還能守住城;事後呢,還會因為我和她雙雙同死,將我們一起收殮,歸葬一處。」他微微躬身,滿臉感激地道,「如此,遂我心願,多謝成全。」
……
耶律靖南發現他生平第一次被堵得無話可說。
軟硬不吃,刀槍不入,生死無畏,順逆從容。
在絕對的無所謂面前,一切威脅都是浮雲。
耶律靖南目光瞟過面前金劍,他很想不理這玩意,很想就這麼把這一對難纏男女給痛快解決,一個大活人為什麼要被死物拘束?
可是不能。
朝中紛亂,皇室有變,這些年學南齊經濟政治國策民風,漸漸也學來了南人的狡詐和權謀,西番,已經不是當年憑借武勇和功勳便能立足的淨土。
這柄象徵王權的金劍,他必須完整地帶回去。
縱橫沙場的將軍,遭遇壓抑的政治空氣,內心的反彈和驕傲往往越發強烈,耶律靖南只覺得氣悶,覺得憤懣,想要一場痛快的你來我往,哪怕以生死做賭。
「好。」他忽然道,「你是我尊敬的對手,尊敬你就是尊敬我自己,你答應我恢復這劍,我就給你一個殺我的機會。」
「大帥!」他的護衛在廊下聽見,急忙搶上來阻止。
耶律靖南擺擺手,對太史闌冷冷道:「不要以為你的激將法起了作用,我沒那麼傻,我身繫數萬兒郎安危,並且勝券在握,掌握你們生死,我憑什麼要拿自己的命和你們公平作賭?我會給你一個不可能做到的局,贏了,是你滔天之幸,輸了,你們命都留在這裡,還得寫下降書,還得給我恢復金劍。」他眸光凝成一線,刺著太史闌,「怎樣,你可敢接?」
太史闌用下巴對著他,「我喜歡有難度的遊戲。」
耶律靖南又看向李扶舟,「這個遊戲,要你配合——拿你的命。你若不願意,她答應也沒用。」
太史闌皺皺眉,正要說話,李扶舟已經微笑道:「求之不得。」
耶律靖南盯了他一眼,搖頭道:「你們南人真是奇怪,總愛為女人不顧一切,也不想想,女人天下多了是,專寵一個,只會寵壞她。」
「會被寵壞的,正是那些天下很多的女人;而那獨一個,你為她做什麼都值得。」李扶舟垂下睫毛,笑容靜謐,「當然,你不會懂。」
「我不需要懂,因為我不會傻到陪一個瘋女人去送死。」耶律靖南嗤之以鼻,走到李扶舟身前,忽然單掌作刀,在他肩井重重一劈。
李扶舟臉色一白,卻笑道:「好掌力。」
耶律靖南注視著他,點點頭,「好漢子。」轉身道:「這是我家傳的截脈手法,任你武功蓋世,被我截脈後三個時辰內,都無法使力,你不要想著妄動真氣,只會自招禍患。」
隨即他喚來侍衛吩咐幾句,上來幾個侍衛,將耶律江南面前的桌案搬到太史闌和李扶舟面前,破碎的金劍放在桌上。又在太史闌身後和李扶舟身前,各放了一張腳踏弓。
腳踏弓是西番的武器,以腳踏發射,雖然腳踏發射力度更大,但是由於弓身矮,準確度和速度相對較慢,這種弓已經被南齊淘汰,西番卻還用著。
兩個護衛走上前,一個站在太史闌身後,腳踏住她後面那張弓,一個站在李扶舟面前,踏住他面前那張弓。
耶律靖南在太史闌對面,大馬金刀坐下,笑道:「我就坐在你對面,以我西番征南大將軍的名譽發誓,在你恢復完金劍之前,我絕不移動,也不反擊,更不允許其他人插手,你若有本事,儘管把你恢復的金劍,插上我的咽喉。」
四面侍衛一驚,太史闌卻沒有喜色,抬起頭冷冷注視他。
「是,我話還沒說完。」耶律靖南笑容微帶惡意,「在你恢復金劍的同時,腳踏弓會先射他,再射你。而你不能逃開,你一旦逃開,他們的刀就會刺入你的咽喉。如果你無法傷我,那就是你們輸了。如果你沒能做到恢復金劍再傷我再自救再救他,那也是你們輸了。輸,就是死。」
太史闌沉默。
腳踏弓在士兵的腳下閃著黝黑的光。
耶律靖南,果然給出了一個絕不可能做到的難題。
她只有恢復金劍的短短時辰,這短短時辰內,她要救自己,要救李扶舟,要恢復金劍,再以金劍殺耶律靖南。
怎麼可能?
四周提著心的士兵都吐出一口長氣——確實不可能。
同時發生的事,便有三頭六臂,如何顧得周全,就是李扶舟沒有受縛,也頂多同時做到兩件,殺得了耶律靖南,就救不了身邊人。救了自己或身邊人,就來不及殺耶律靖南。
何況太史闌明顯只是身手矯健,並不會武功。
她最大的可能是自己避開腳踏弓,迅速恢復金劍,以金劍刺耶律靖南,且不論是否能成功刺殺耶律靖南,單她不能救李扶舟,就已經是輸,而輸的結果,還是死,還得寫下降書再死。
這是死局。
耶律靖南敢在掌握勝算的情況下,拿自己的生死做賭,就是因為他知道,這天下,無人能勝他的賭局。
他根本不指望太史闌會答應這看似誘惑實則必死的局,他要的,只是想殺掉這女人的銳氣和霸氣,讓她認識到自己的無能為力,繼而乖乖為他所用。
看著沉默的太史闌,耶律靖南唇角浮起一抹冷酷而驕傲的笑意。
他等著她的暴怒,或者頹然。
然而隨即他便聽見了太史闌獨特的,冷而靜的聲調。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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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走我不走——麻麻——麻麻——」孩子的哭號聲,淒厲地響在北嚴城下。
趙十三已經顧不得上下尊卑,將景泰藍夾在胳膊下,滿頭大汗。
他帶著護衛,趁著西番退兵的那一霎,硬生生從主城牆直衝而下,突破了包圍,西番兵看衝出來的人是兩個孩子,不是城中主持戰局的重要人物,也無意追索,再說追也追不上——趙十三那群人跑太快。
趙十三擺脫追兵,卻遇上景泰藍這麼個大麻煩,小子平日好脾氣,真要犯起拗勁來卻彆扭得可怕,自從他親眼看見太史闌被俘,一路上連蹬帶踹,爪撕嘴咬,就是不肯離開北嚴,趙十三單是為了避免他傷了自己,就費了一身大汗。
到最後實在沒辦法,趙十三乾脆撕下一截袖口,把景泰藍嘴堵了。
堵完了他摸摸腦袋,心想跟在太史闌身邊久了,這種大逆不道的事兒也幹得出來了,阿彌陀佛。
懷裡景泰藍還在嗚嗚作響,拚命用舌頭頂布團,看趙十三的眼神先是憤怒,最後變成軟軟的哀求,口罩上烏溜溜的大眼睛水汽盈盈,掛著總也眨不掉的淚滴。
趙十三低頭看著,只覺得鼻子和心頭,都酸得難受。
和這麼一雙受傷小獸似的眸子對視,他怕自己遲早會丟盔棄甲。想了想,吸一口氣,將景泰藍背在背上,用撕下的衣服布條綁好。
他背著景泰藍,安排手下護衛背著小映,躥出了西番兵的包圍圈,一路穿外城而過,好在趙十三在北嚴呆了一陣子,路途熟悉,現在外城城門也已經名存實亡,他帶著二十個手下很快出了城,城外到處馳騁著西番的探子和斥候兵,趙十三盡揀偏僻的方向去,漸漸入了山道,進入山中,趙十三掏出地圖來看看,這是北嚴城外一個叫「駐馬坡」的小山,連接著周圍幾座大山,趙十三決定不再走,就在山中躲藏,等待進一步的消息。
進山走了一截,覺得山勢漸寬,四面樹木更高,灌叢更密,很顯然進入了深山,卻已經不是那個駐馬坡小山的範圍,趙十三對此地地形不熟悉,便命停止前進,選了個背靠湖水和山崖的地方,準備搭建帳篷。
護衛們搭帳篷的時候,趙十三跳到樹梢上瞭望,遠遠地看見有個山谷,逶迤出一條小道,被茂密的樹影遮住,隱約只能看見樹影搖動不休,感覺好像是獸群經過。
趙十三有心去捉點野獸來烤肉吃,但又不放心其餘護衛看守不住景泰藍,那小子不哭了,卻咬著嘴唇,眼珠子轉來轉去不知道想幹什麼,趙十三看著只覺得心裡毛毛的。
想了想,他回去,吩咐一半護衛留下看守營地,一半跟隨他去狩獵,又親自把景泰藍給負在背上,道:「我給您捉兔子去,想不想看?」
景泰藍伏在他背上,哭過的嗓子軟軟膩膩,帶著**的小鼻音兒,「想,但是你綁得我不舒服。」
「我給你鬆鬆。」
「可是你綁我在背上,是要我給你擋老虎爪嗎?」
趙十三汗滴滴——小祖宗,你衣服裡面可穿著容家秘製的護身軟甲呢,老虎爪子撓得動你?
沒辦法,小祖宗越來越難纏,趙十三隻得放他下來,緊緊攙著他,帶著他一路越過溝壑樹叢,往那一線山谷進發。
一路上果然獵到了一隻兔子一隻野雞,但這點東西不夠吃,趙十三想著那大批晃動的樹影,心中存疑,一路過去。
忽然腳下有點不穩,似乎是個斜坡,趙十三怕景泰藍摔著,想要抱起他,一邊道:「您小心些……」
就在他放開景泰藍的手,準備蹲身去抱他的時候,忽然一聲巨響,地面轟然震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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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回到半個時辰之前。
邰世濤行走在陰山密林之中,聽見對面有人聲和車聲。
他隱身於山縫之中,等到聲音越來越近,悄悄探頭一看。
一隊西番兵打扮的漢子背著成捆的箭,紮成串的弓,列隊從狹窄的山道中走來,在他們後面,還能看見不少人推著獨輪車,車上裝著密封的箱子,獨輪車吱吱嘎嘎的聲音響在空寂的山林中,蕩著微微回音。
一股硫磺硝土的氣息,從那些箱子裡透出來。
邰世濤的心,砰砰跳起來。
他甚至聽見了自己的血液,在這一霎那瞬間奔湧的聲音。
找到了!
竟然真的誤打誤撞,找到了那條西番偷渡的密道!
看樣子,這一批西番軍士,是出去運補給的,這就說明,北嚴還沒有被攻下,否則西番早已棄了這密道,全軍佔據北嚴或者南下。
邰世濤無聲舒一口長氣,黑暗裡眼神晶亮,那是喜悅的光。
雖然激動喜悅,他的頭腦卻在此刻分外清晰,天生將才,便是能在越重要的時刻,越思路敏捷。
對同伴們迅速打了一串大家都懂的手勢,安排了下一步行動,隨即他示意所有人安靜,一聲聲數著眼前走過的腿腳,直到出現獨輪車的車輪。
車輪走過眼前。
他忽然抬手,向對面山崖砸出一枚信號煙花彈!
煙花彈咻地射過西番士兵頭頂,正砸上對面山崖,哧溜出一串鮮紅的火花。
所有西番士兵都被吸引了注意力,下意識抬頭看那邊山崖,邰世濤趁他們這一刻閃神,手一招,帶領手下飛身而出。
人還沒衝出來,已經各自拔刀在手,二話不說各自衝向一個獨輪車,長刀劈出,砍!
「啪!」箱子齊齊裂開。
邰世濤等人劈裂箱子再不停留,拖刀自箱子上頭躥過,直奔高處。
人在半空,各自伸手入懷,掏出一個火折子,一晃點燃,然後,砸!
「轟!」
翻倒的箱子裡火藥流瀉,遇上明火,頓時炸了個天崩地裂!
「轟轟轟!」爆炸不止一處,卻都集中在獨輪車附近,剎那間黑煙升騰,紅雲瀰漫,黃土飛濺,綠葉化為齏粉四散,連帶鮮紅的血肉,都絞扭混雜在那不大的山道上,扭成一團色彩鮮艷詭異的雲,雲裡裹著無數人的慘呼嚎叫,撞散在四壁深黑的山崖上。
爆炸發生時,趙十三正去抱景泰藍,第一聲震就在他們腳下,趙十三被震得一個趔趄向後連退五步,而景泰藍身子一傾,忽然自他面前消失!
「景泰藍!」趙十三驚得顧不得立足未穩,狂撲過來伸手就抓,隱約夠到了景泰藍的指尖,好像那孩子被山坡上的草木托住,還沒滑下去,趙十三狂喜之下正要將他拉起,忽然又是轟轟連震,趙十三隻覺得手中的小手一鬆,隨即不見!
趙十三撲過去,低頭一看,底下一個長長的斜坡,現在草木倒伏,再往下煙塵瀰漫,隱約有人聲嚎叫,似乎發生了一場爆炸——哪裡還有景泰藍的影子?
「糟了!」趙十三呆若木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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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糟了!月票又要被爆菊了!」桂圓呆若木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