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闌腦子裡嗡嗡的,李扶舟那句話,那一刻的眼神,不斷地在腦海中迴旋,攪得她發暈,她不禁晃了晃腦袋。
一晃之下,腦海裡頓時嗡地一聲,天旋地轉,眼前一黑。
太史闌身子一歪,撞倒一旁的竹筐,嘩啦啦半筐殘箭落下來,將她埋在底下。
外頭此刻,李扶舟正拎著一大袋飛矛斷箭,準備遞給工匠,忽然聽見裡頭嘩啦一聲,隱約似乎還有一聲悶哼。
李扶舟眉頭一挑,將袋子往地上一扔,一閃身便掠了進去,衣袂帶起的風將那個正待來接袋子的工匠撞了一個踉蹌,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匆匆奔進的身影。
幾個工匠沒聽見裡頭聲音,都還記著太史闌不許人進來的交代,要來攔他,早被他輕輕一撥撥到一邊閃身衝進,啪一聲門板撞在牆上,又轟隆一下合上。
門板一合,天地黑暗,李扶舟衝進來,腳下踩到一地的斷箭,瞬間一滑,嘩啦啦也栽了下去。
他是學武之人,一栽倒下意識手按地面要自救,指尖卻好像觸及柔軟的人體,他一驚,立即撒手,隨即「砰」一聲,跌了下去。
觸及的不是冰冷的地面,而是一堆斷箭,箭下卻又微微有彈性,柔軟起伏如人體,李扶舟瞬間明白是怎麼回事,手一揮,斷箭嘩啦啦拂落,他還要再撥去太史闌身上的箭枝,手指忽然一停。
他揮動的手指,觸及了一瓣溫軟的唇。
李扶舟手指顫了顫,一瞬間似乎要離開,又似乎不捨得離開,像看見一朵花珍重開在風裡,瓣蕊嬌嫩,忍不住想要觸摸,又怕手指不夠細膩,損傷了那綢緞般的肌理。
手指向下移,他靜靜把了把太史闌的脈,確定她處於短暫暈迷,而且最好多暈一下,以恢復精力。
他輕輕挪了挪身子,不讓自己壓著她,停留在唇側的指尖,慢慢繞著她的唇,畫了一遍。
黑暗裡看不清輪廓,可他畫得準確不差——那般薄而緊抿的唇形,他記得,還記得那淡粉的色澤,以及笑起來的時候,唇角微微一彎,不燦爛,卻動人。
他微微傾著身子,抱著她,一邊給她緩緩輸入真氣調理,一邊想著那一日的初見,其實相隔並沒有太久遠,卻彷彿已經是前生,此刻的黑暗戰火之中想起,那些灼灼鮮亮的紫籐和清麗委婉玉蘭,那艷得要溢出來的春光,像一副濃麗的版畫,遠遠鏤刻在深黑的天穹上。
他記得那日在街上尋找十文錢,明明走過的女子很多,可忽然就只看見她的背影。
那背影乍見之下,如此深切,他仿若被記憶的箭射中,一瞬間聽見命運呼嘯的風聲。
可當她轉身,他霎那間的失望也如此深切——不,不是她,不是挽裳。
那個女子,已經長眠於天之涯海之濱,在這片南齊的土地上,他能擁有的,也不過是她的一座衣冠塚。
他失望,卻依舊含笑,那死去的女子曾對他說——別這麼皺著眉?哪有那麼多不歡喜的事?
他如此歡喜,在永生無涯的長久寂寞裡。
原以為就這樣了,一個相似的背影,另一個不同的人,他還是他,她還是不在。
不想那日玉蘭花下的太史闌,如此鮮明峭拔,鮮明到他無法將她和風挽裳重疊,卻在那樣的南轅北轍裡,甚至由她將前人的影子漸漸覆蓋。
他發覺的那一刻,驚訝至無法呼吸。
怎麼,能?
那是他的一生不忘,是他的永恆心傷,是他的行走孤獨,在空曠的沙漠,不去尋下一步停駐的綠洲。
竟然這般被屬於別人的光芒穿透,照見乾涸土層之下掙扎的萌芽。
他是太懂愛,還是太不懂?他是已背叛,還是一霎的迷茫?他是真輕狂,還是假動心?
一生明晰,在此刻忽然沒有答案。
李扶舟忽然緩緩低下頭去,他的臉先尋著她的臉,卻並沒有停留,唇在她溫熱的唇上擦過,是風過了沒有漣漪的水岸,隨即向下,深深埋進了太史闌的肩窩。
他停在那裡不動了。
屋子裡狹窄悶熱,她專心幹活去了皮甲,只穿了男式的褂衫,衫子寬大,領口微微露出她窄窄的肩,因為最近又瘦了,旋下一個淺淺的漩渦,鎖骨纖細,似乎承載不了一個歎息。
然而他將臉伏下去,微涼的骨和薄薄的衣衫後,是肌膚的柔韌和輕軟,一股淡淡的氣息散開,帶點鐵器的腥,烈火的焦,更多的是屬於女子體內深處的天然香,混雜在一起,並不難聞,反而多一層別樣的誘惑,讓他覺得恍惚,分外感受出身邊女子的獨特芬芳來——是的,這是屬於她的味道,二分鐵的硬冷,一分血火的烈,七分女性深藏的美與馨香。
這樣的氣息衝入鼻端,他忍不住要深呼吸,然而一個呼吸尚未結束,他忽然緩緩濕了眼眶。
這些人間至純至美至簡單的女子……
他輕輕把著她的肩,沒有動作,沒有聲音,那般深埋的一個姿勢,不是輕薄不是猥褻,倒像朝聖者看見神廟時的朝拜,又或者迷茫的旅行者,在洪鐘大呂響起時,忽驚覺前世今生,忍不住要匍匐出一個苦痛的姿態。
他竟然沒有發覺。
不知何時。
太史闌已經睜開了眼睛。
異能和超強直覺,使她提前醒來,極強的自我控制力,使她在察覺頸邊有人時並沒有立即驚呼或起身,她是黑暗中的豹,冷靜審慎,蓄勢待發。
也是這一刻的等待,她忽然便感覺到,李扶舟那般的依偎,並不含曖昧和狎暱的意味,倒更像一個無奈而淒涼的祈求。
肩窩似乎微濕,又似乎沒有——他落淚了?
她緩緩睜開眼,眼色清靜黝黑。
身邊氣息忽然重了些,他似乎在抬頭,仰起的下巴擦過她的臉,李扶舟的唇,近在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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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靜暗室裡,零落斷箭間,太史闌和李扶舟看似相互依偎,卻在各自的心境間浮沉。
或者開始,或者走開。
還有一個或許的吻,在等待。
兩百里之外,卻有一隊人風塵僕僕,一路直奔天紀大營,當先策馬的是容楚,身子微傾,夜風掠過他的眉尖,微微凝結焦灼,控韁的手指依然穩定,一彈指便是一個大地震動的命令。
此刻,距太史闌一百五十里外,距容楚三里之外,天紀軍大營燈火通明。
「在青水關的那一萬人馬撤回來了?」一人坐在案前,緩緩翻著案上書簡,問。
這人說話很慢,語氣很沉,帶幾分隱隱煞氣和傲氣,讓人想起那種居高臨下,掌握生殺予奪大權的尊貴人士。
燭光剪了他的影子,側面凌厲。
「是。」回答者語氣鏗鏘,乾脆利落。
「西番在北嚴不過兩個萬人隊。」案前男子將書簡一推,譏誚地道,「雖然給他們僥倖繞過我天紀大營,包圍北嚴,但這點人手,哪裡值得我們在青水關沒日沒夜守候?太后也不知道打的什麼主意,要麼救,要麼直接攻擊西番大營斷他後路,怎麼平白讓我們按兵不動?女人!就是不配懂戰爭!」
「少帥。」那將領道,「上府邊將軍來函,詢問少帥為何撤走在青水關的埋伏。」
「我做事何須向他交代?」男子傲然道,「青水關出現西番軍隊,顯然對方已有防備,再做埋伏又有何用?好端端作戰計劃被對方知曉,說明或者我天紀,或者上府,必有內奸出現,他老邊安坐如山不知道清理軍中奸細,我紀連城豈能坐視?」
「少帥英明。」那將領微一猶豫,「只是北嚴那邊,難道就此不救……」
「救是要救的,但要看怎麼救。」天紀軍少帥紀連城淡淡一笑,「所謂青水關埋伏,現在看來無此必要,我已經命張副將帶領一萬精兵,繞瞬河下游而行,等候在陰山南側,截斷西番後路,另有王副將一萬精兵,直入西凌行省總府,阻擋西番南下去路,還有中路兩隊,等北嚴將西番那兩萬孤軍再消耗一些,正好出手,一網打盡。」
「少帥運籌帷幄!決勝千里!」那將領由衷大聲贊,暗暗佩服少帥不動聲色間已經安排妥當,卻又道,「如此雖好,可將西番那群敢入內地的宵小徹底留在我南齊,但是就怕北嚴孤城,三千弱兵,十萬百姓,糧草武器,都無法再支持下去……」
紀連城抬起臉,燭光下一張長臉,極白,白到微微透出淡青的筋絡,這是他引以為傲的「貴族臉」,為此從不喜歡曬陽光,眉眼算是英俊,眼角似刀裁,凌厲地掃到發尾去,眉心微微一點菱形的紅胎記,望去便如豎著的第三隻眼睛——這是異像,看上去有點像南齊民間傳說的一尊叫二郎的煞神,他正好也排行第二。據說他出生時,紀老帥特地請大師給他造過命,都說是天生將才,煞星照命,因此這一點眉間紅,也是他打敗眾多兄弟,最終得登少帥之位的重要依仗。
所以很多人猜測,紀連城不喜歡曬太陽,是不是怕曬黑了,把這一點助他平步青雲的胎記紅給掩了?
「如果張秋在,十有**支持不了。」紀連城語氣不屑,「不過聽說北嚴陣前換將,居然由一個從未上過戰場的女子主持軍務,而且張秋,竟然也是死在這女子手上——一個二五營的新進寒門學生,竟敢如此囂張!」
底下眾將都震驚抬頭,沒想到居然一個普通寒門女學生,敢於殺掉一城之主,四品官員。
「這西凌地界,是我天紀軍勢力所在。」紀連城手按桌面,眼色沉沉,「豈能允許如此喪心病狂,尊卑顛倒之事存在?」
「少帥打算如何處置?」
「二五營尚未結業學員,並無官身,說到底她以民殺官,這是重罪。」紀連城神情隨意,如對螻蟻,「事後正法便是。」
「是。」
「不說這些了。」紀連城起身,目光掠一掠帳外,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常將軍還是不肯說出,誰是細作麼?」
「是,常先鋒說他冤枉,稱麾下兒郎都是錚錚鐵漢,絕不會有人和西番勾結告密,洩露大軍即將在青水關埋伏的軍情。」
「他自然要護著他那些忠心手下。」紀連城唇角笑容厭棄而又憎恨,「這麼多年他們只聽他的,他不護著誰護著?」
其餘眾將都不做聲,默默低頭——少帥早已不滿一些軍中老將資格太老,威望太重,影響他的威權,都知道這是要借題發揮,統一軍權,誰敢多一句嘴?
遠處遠遠傳來皮鞭的抽打聲,和男子憤怒的咆哮聲,越發襯得這處廳堂氣氛靜謐壓抑。
紀連城聽著,卻覺得有趣似的,唇角慢慢綻開笑意,他慢慢踱出門,雙手攤開向月,忽悠悠唱道:「……解金甲執劍向黃沙,落熱血紛紛如花,呀,休觸我逆鱗一身披掛,化戟槍一出厲殺……」
眾將低首——誰都知道,少帥愛唱戲卻不常唱,但如果他唱了,那麼,就有人要死了。
四面屏息,男子幽幽的唱腔,響在一輪淒冷的月色下,今夜的月微黃,鑲著綺麗的微紅的邊。遠處受刑者的慘呼傳來,到了此處,不過一句唱詞最後的搖曳尾腔。
「……十萬眾隨我青銅劍旗下,不過是生死白骨新天涯,從頭來翻越舊山阿,誰於我膝下獻江山如畫……」
卻忽然有人策馬搖曳而來,笑聲朗朗,驚破了這一刻肅殺而淒艷的氣氛。
「紀家少帥,好生雄心壯志,卻不知要翻越誰家舊山阿,佔了誰家江山如畫?」
「……畫……呀……」最後一句忽然一顫,紀連城霍然抬頭。
前方轅門處,有人夜色中策馬而來,他身後數十騎如一騎,敲擊出同樣的步調,黑色的披風向後高高捲起,露一點背上長劍青色的劍尖,光澤幽冷。
最前面的那個人,卻是一身的珍珠白,那般騷包招眼的顏色,穿在他身上卻不覺得輕浮,只令人覺得珍珠白色竟然也如此適合男子,隨即發現他的肌膚也如此輝光熠熠,也是一顆深海裡,珍貴無倫的珍珠。
那人快馬而來,人還在遠處,聲音已經清晰傳到眾將耳中,而當眾將抬頭看去,他已經到了營門前。
紀連城看清他的那一刻,眉頭一挑,一句「攔住」還未及出口,那馬上人已經長聲笑道:「一別久矣,少帥安否?」
笑聲裡,他手中長鞭一甩,已經擊開了關閉的橫木轅門。
「站住!」守門士兵撲過來,橫槍就對來者馬腹刺去。
馬上人鞭花輕輕一卷,兩柄槍打著轉兒飛彈出去,奪奪釘在地下,那人俯下一張宜嗔宜喜的如畫容顏,似笑非笑盯著趕來的諸將,「好大威風,連我也敢攔?」
「大帥……」一名將領脫口而出,隨即醒悟失言,急忙改口,「見過晉國公!」
紀連城的遙遙望著那頭的容楚,英俊蒼白的臉瞬間扭曲。
「牛將軍,好久不見,難為你還記得我!」容楚暢然一笑,馬鞭一揚,縱馬而起越轅門而過,他身後,黑衣龍魂衛們一陣風般捲進,所有人還沒來得及反應,容楚已經闖入了天紀軍大營。
那位牛將軍下意識想追,步子剛抬就停了下來,四面望望,周圍的同僚們都臉色古怪。
古怪是有原因的——誰都知道天紀少帥最恨的人,就是晉國公容楚。
也難怪他恨,天紀少帥,天下三軍之一的少主,最應該是無可爭議的青年名將,偏偏上頭有個年紀輕輕就掛主帥,當年帶領南齊大軍橫掃西番五越,號稱南齊第一名將的容楚,哪怕容楚繼承國公之位後便交出兵權,淡出政壇,但屬於他的名將光輝,依舊照耀在南齊所有軍人的頭頂,他是所有南齊軍人的光,那自然便是籠罩在紀家少帥頭頂的烏雲,壓得他喘不過氣,而又無力回天。
紀連城此生最大願望,就是容楚重回戰場,好讓他將這南齊年輕軍神擊敗,登上南齊第一青年名將之位。容楚一日不回,他就一日屈居他之下,沒有翻盤機會,可眼見著容楚嬉戲悠遊,無心政事,也斷無再掌軍權可能,紀連城的恨,早已滿坑滿谷,足夠填幾萬個容楚。
迎著無數人驚訝好奇仰慕擔憂的目光,容楚衣袂翻捲,策馬長驅於天紀軍營,所經之處,無人敢攔。
「晉國公!」驀然一聲大喝,紀連城終於忍無可忍,大步奔來,「此乃我天紀軍大營,西凌北軍事重地,你便貴為國公,也無權亂闖!」
「紀連城!」容楚高踞馬上,並不駐馬,「本國公前來你軍營,為何不大開中門迎接見禮!」
紀連城怔了怔,才想起論起品級,容楚遠遠高於自己,按南齊律,就算容楚擅闖軍營觸犯軍律,他紀連城見上官不參拜同樣有罪。
紀練成咬了咬牙,握拳半晌,終於還是低頭參拜,「下官見過國公!請恕下官甲冑在身,不能全禮!」
他低著頭,卻梗著脖子——暫讓容楚一步又如何,容楚再抓不著他把柄,他便可以抓容楚把柄!
「免了!」容楚在馬上揮揮手,左右顧盼,神情讚歎,「少帥麾下,軍容嚴整,兒郎如鐵,好本事!」
紀連城蒼白的臉瞬間漲紅——哪來的軍容嚴整?輕輕鬆鬆就給容楚闖了進來,一大堆守門衛士沒能追上,現在跟在容楚護衛馬後跌跌撞撞,一派狼狽,這容楚,當真跋扈囂張如此,一定要打他的臉麼?
「晉國公。」他吸氣,袖子下的拳頭握緊又鬆開,不接容楚的話,陰惻惻地道,「您半夜闖營,難道就是為了這句廢話?」
「當然不是。」容楚一笑,「天紀軍重地,可不是我一個閒散國公可以隨意進入的。」
「國公知道就好!」紀連城咬牙道,「那麼,國公應該知道,你現在已經觸犯軍法!」
「所以我不是隨意來的呀。」容楚就好像沒聽見他的話,笑吟吟接上,「我尋少帥,有要事相商。」
紀連城怔了怔,狐疑地看了看容楚——他重掌軍權了?
隨即他否定了這個可能,朝中動向都在他掌握中,有康王在,斷然不會讓容楚再次掌權,再說容楚就算以國公身份來擔任監軍,相隨而來的必然有朝廷傳旨太監,不會半夜三更帶一批護衛這樣闖來。
這麼一想他心中一定,冷笑一聲道:「國公現在貴為朝廷超品大員,一方勳爵,瀟灑悠遊,不問世事,我這區區天紀小營,能有什麼重要的事,讓國公自麗京連夜奔馳六百里,前來相商?」
他語氣諷刺,容楚就好像沒聽出來,自馬上居高臨下看了他一看,又偏頭聽了聽那邊審訊的咆哮和鞭子聲,忽然道:「夜半何人執法?」
「與你何干?」紀連城氣得臉色發紫。
「本來無干,現在嘛……」容楚悠然玩著馬韁,忽然一指那處審訊大帳,道,「把人給我帶出來!」
他的黑衣龍魂衛轟然應是,二話不說便提韁策馬。
「放肆!」紀連城勃然大怒,眉心一點紅菱都在微微抽搐,「容楚!你瘋了!我帳中軍將,也是你動得的!」
「我動不得。」容楚慢慢一笑,在紀連城露出喜色那一刻,忽然手掌一翻,「可西陵行省總督府,動得。」
火把灼灼,映亮他掌心六角形黑色令牌,上書「西凌行省」,其下有「行省工器司督造」字樣,暗金色字體熠熠閃光。
「便是總督令又如何?」紀連城眼底閃過一絲驚異,卻不以為然,「西陵總督和我不過平級,他的令牌如何能命令我天紀營?」
「誰要命令你?」容楚淡淡道,「不過是發現天紀營中有涉嫌賣國通敵要犯,前來傳喚偵辦而已。」
「賣國通敵?」紀連城眉頭一皺,隨即冷笑,「你是指常副將涉嫌青水關埋伏告密一事?此事我天紀已經在偵辦,無須總督府插手!」
容楚敲著馬鞭,微微昂首,並不看紀連城,悠悠道:「君不聞,軍事規避乎?」
紀連城身子一僵。
軍事規避,是指軍隊中發生的違紀案件,如果涉及地方安全,所在軍隊應當避嫌,交案犯於所在地總督府,會同京師所派三法司官員審理,而不能自己私刑審結。
但此刻所謂「常先鋒通敵洩密」案件,他自己心裡有數,證據全無,案情不清,說到底只是他自己為了鞏固勢力,清除異己,而強自栽到常先鋒上頭而已。
可是容楚竟然咬住了這個機會,及時趕來,以軍事規避理由奪取審判權,要帶走常先鋒,人一旦被容楚帶走,他一番心思付諸流水,還要顏面掃地,保不準還會失去常先鋒麾下那一支力量。
更要命的是,向來軍營獨大,不容地方干涉,他在自己營中怎麼折騰常將軍,都是他的本事和威風,但如果給一個外人橫插一腳,把自己的將領帶走審判,他就是個連手下都護不住的懦夫!這讓他以後還怎麼帶兵?還怎麼坐穩天紀少帥的位子!
紀練成又惱恨又忍不住要佩服——這容楚,果然好生厲害!不過輕輕一招,便給他出了一個進退不得的難題!
心中同時有疑惑一閃而過——所謂洩密事件剛剛發生,又是在他自己軍營內,容楚是如何得知消息的……
但此刻哪有心思慢慢思考這個,他眉頭一挑,厲聲道:「案情未清,你如何能將我的人帶走!」
「正因案情未清,才該會同有司審理。」容楚慢吞吞道,「本國公不辭辛勞,少帥不必謝我。」
「便要審理,也是西凌總督府的事,不勞國公過問!」
「西凌總督府失火,總督必須坐鎮首府主持大局,正巧本國公路過,總督拜託我代為處理。」容楚笑得可親,「作為天下觀風使,本國公走這一趟,也是應該的。」
紀連城這才想起,好像容楚前不久領了一個觀風使的閒差,去安州一帶視察當地軍備,但是這麼久了,他又已經回京,怎麼還沒交卸差使?
他不知道容楚遇上水患導致腰疾發作,回京後在家養病,容楚倒是打算去交卸差事,但宗政惠聽說他生病,親自下令無須他前往吏部和宮中卸差,如今倒正好給了容楚絕好的借口。
紀連城瞪著容楚,一番口舌交鋒,於容楚好像全無影響,他高踞馬上,輕敲馬鞭,閒閒張望軍營佈置,那模樣看得好像是他的軍營。
更讓紀連城惱怒的是,他麾下將士,無一人對容楚呵斥,甚至外頭一些士兵還在探頭探腦,看容楚的眼神充滿敬慕好奇。
這眼神著實讓紀連城刺心,忽然醒悟不能在這眾目睽睽之下和容楚鬥口,贏了不算本事,輸了更是顏面掃地。
再說這容楚搭著架子,始終不下馬,他這堂堂天紀少帥還得仰頭才能和他說話,氣勢早已輸了三分,還談什麼公平對話?
紀連城醒悟過來,定了定神,勉強扯出笑,正要想辦法將容楚拉到帳中去,忽然人聲喧鬧,腳步雜沓,先前去提常先鋒的容楚護衛又一陣風般捲了來,中間正護著常先鋒。
那漢子袒露胸膛,一張紅臉漲得發紫,大步過來,先冷冷瞪了紀連城一眼。隨即又傲然對容楚道:「老常既然已經是階下囚,也不必再和國公論什麼朝廷禮節,老常的膝蓋骨頭先前已經被踹壞了,跪不得,自向國公領罪。只是有一條,我那些蒙冤的部下,還請國公不要濫用私刑!」說完又瞪紀連城一眼。
紀連城給他瞪得心火直冒,勉強忍住,冷笑看著容楚——常大貴性子桀驁,你也生受下!
誰知容楚一見常大貴,也不倨傲了,也不裝叉了,也不橫眉冷對了,也不高踞馬上了,立即下馬,微笑上前,伸手攙住常大貴,誠摯地道:「常將軍說的哪裡話?您便是如今微有些嫌疑,但在審定之前,您還是實打實的英雄,是我南齊軍人楷模,是曾經參加過對五越戰爭,親手斬過一名大酋長頭顱的國家功臣!當初沙梨寨戰役名動天下,容楚那時還未從軍,未能得見前輩風範,實在憾甚。如今可算一遂心願了!」
一邊絮絮安慰常大貴,一邊順手解了被綁來的幾個常大貴手下的繩索,唏噓道:「各位都是軍人好兒郎,百戰沙場的英雄,英雄,不該被這麼對待!」
常大貴熱淚盈眶,一眾屬下渾身顫抖,其餘軍眾觸景傷情,面色慼然。
紀連城臉色鐵青,氣得幾乎暈去。
這混賬容楚,竟然跑來他的地盤,公然做好人!
口口聲聲稱人家是英雄,口口聲聲英雄不該被這麼對待——當面打臉,啪啪作響!
「國公。」紀連城已經不想再和容楚多說一句話,不想再讓容楚在他的地方多唱一句戲,冷冷道,「英雄你也見了,仰慕也道完了,那麼,請吧!」
他眼神陰鷙,掃視一眼四周,暗暗壓下一瞬間湧起的殺意。
今晚如果可能,他不惜留下容楚性命!可是偏偏今晚審判常大貴,常大貴麾下群情激憤還沒來得及安撫鎮壓,這時候對容楚悍然出手,難免消息洩露,謀殺當朝國公的罪,他也擔不起!
「多謝少帥。」容楚再次上馬,笑吟吟看著紀連城,「那麼此案一干有嫌疑人員,本國公便都帶走了?」
「走吧!」紀連城現在只恨不得容楚立即消失,語氣森冷,「但望事後,西凌總督府和國公,能給我天紀軍一個滿意的交代!」
容楚就好像沒聽見他的威脅,滿意地點點頭,「那麼,所有涉嫌通敵案的軍員,本國公都帶走咯?」
「不送!」紀連城不耐煩地轉身。
隨即他聽見身後容楚哈哈一笑,大聲道:「如此,很好!便煩勞常將軍,點齊你麾下人馬,一併和我走吧!」
「什麼!」紀連城霍然轉身,「容楚,你要幹什麼!」
震驚之下,他連尊稱也忘了。
容楚也不在意,微笑望著他,「常將軍涉嫌通敵,自然不能是一人所為,他麾下所有人馬,從參將裨將到兵丁,人人都有嫌疑。為公平法紀,不枉不縱,本國公也只好費點心,把人都帶走,一個個甄別審理,務必找出通敵要犯,好給少帥一個交代。」
「你!」紀連城晃了晃,急痛攻心之下,臉色忽紅忽白。
容楚卻看也不看他一眼,笑問常大貴,「常將軍,本國公這等處置,你可願意?」
常大貴瞟一眼紀連城,冷笑一聲道:「是極!先前少帥也說老常麾下沒好人,要一個個審問來著,既然國公來了,便隨國公走就是。和少帥的私家刑堂比起來,老常寧可去西凌府大牢呆一呆!」一轉頭對身後吼道,「不過兒郎們,你們不願去的,可以不去,想來某些人,也不好全把你們給滅了!」
他身後不遠處,靜默的士兵們,忽然大聲齊吼,「屬下不怕!屬下願隨將軍去大牢,一洗我等清白!」
聲震屋瓦,四面兵士有激動之色,紀連城親信部屬臉色發白。容楚笑微微看著,滿眼讚歎。不知情的人,看他那誠摯神情,定然以為他在感動於這將士情誼,萬萬想不到這整個局,都是他老人家一手搞出來的。
「多謝常將軍和諸位信任。」容楚神情光風霽月,慨然道,「本國公定會秉公執法,查清真相,絕不令任何一人蒙冤!」
「多謝國公!」
「我看誰敢走!」紀連城怒聲道。
常大貴立在當地,看也不看他一眼,一揮手,他麾下士兵默默成隊走出,人越出越多,常大貴左前鋒麾下一個萬人隊,幾乎都站了出來。
火把明滅,轅門風緊,源源不絕湧出的沉默的士兵,站滿一地。
無言也是一種力量,紀連城先是憤怒,再是震驚,再到後來面對那沉默的對抗,臉色開始發白。
他在這一刻終於感受到「失道寡助」的可怕,感受到這些他原本不屑的下層士兵,一旦爆發出屬於他們的憤怒,一樣令人凜然畏懼。
「我等現在都是嫌犯,不敢再留在天紀大營,給少帥和諸位兄弟帶來危險。」常大貴冷冷道,「走!」
容楚在馬上笑對紀連城拱拱手,當先策馬而出,珍珠白的披風颯颯捲起,一片雪般塗亮這夜色。
他的到來,也如雷霆冰雪,瞬間橫掃一片,在天紀眾將心頭降落冰涼。
他身後,龍魂衛緊跟著馳出,竟然不管那「一萬罪徒」,那些「罪徒」自己跟上去,排得齊齊整整,倒像隨軍出征一般。
南齊歷史上最滑稽的「罪犯押解」一幕,卻沒有人笑。
紀連城一直直挺挺地站著,看容楚頭也不回的背影,瀟灑馳出轅門,白色披風如獵獵大旗招展,一卷就是他一萬軍。
身邊將士看他神氣不對,小心地湊近來,「少帥……」
紀連城身子忽然一晃。
「噗。」
一口鮮血,噴在當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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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楚可不管誰會被氣吐血,他策馬走出不多遠,便下了馬。
常大貴騎著一匹龍魂衛讓出的馬追了上來,愕然看了看四周,道:「這不是去西凌的路,還有……國公您為何不捆綁末將?」
「我綁你做什麼?」容楚笑吟吟看著他,「你覺得你自己有罪嗎?」
常大貴眉毛一豎,眼底湧出怒色,**地答:「當然沒有!」
「那麼,」容楚回身,看著那群浩浩蕩蕩的步兵,「你們,有罪嗎?」
士兵沉默,下一瞬爆發山洪一般的呼喊,「沒有!」
「你們敢說,我就敢信。」容楚立在高處,夜風裡珍珠白衣袂飄動如浮雲,聲音卻沉冷,遠遠地傳出去,「我現在給你們兩個選擇,一個是去西凌受審判;一個是隨我,去北嚴。」
常大貴霍然抬頭。
「北嚴!」
「北嚴被圍已經第五日。」容楚冷冷道,「這是扼守西北往內陸要道的門戶,是你們近在咫尺的父老鄉親所在地,是你們天紀軍必須守護的重鎮。北嚴城破,我不信你不知道。」
常大貴沉默。
「你已經徹底得罪紀連城,想要活下去乃至翻身,你需要一場功勳。」容楚一指北嚴,「救下北嚴,驅除入境的西番軍隊,你就是此役的大功臣,到時候誰還能冤屈你半分?誰還能說你這個滅殺西番的大將,通敵賣國?」
「可我擅自出兵……」
「一切後果,由我承當!」
又一陣沉默,半晌常大貴轉身,看看身後飽受刑傷的屬下,看看蠢蠢欲動神情悲憤的士兵,再看看自己一身的狼狽。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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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萬精兵,改道奔赴北嚴。
容楚始終微笑,無人察覺他眉間微微疲憊。
他身邊周七望著浩浩蕩蕩援軍奔向北嚴,心中微微震動。
只有他才明白,不管兵,也被當朝猜忌著不能插手軍務的容楚,做到這一切,有多艱難。
此時西凌總督若在,也要驚歎——原來他還是猜錯了,容楚要總督令並不僅僅為了清道,他不要天紀擋他路,但還要用天紀的兵,這才是他容楚的連環計——奪取總督令——以自己護衛假冒西番軍出沒在青水關——讓天紀少帥以軍機被洩露為由自青水關撤軍,清洗軍中——以總督令偵辦罪犯帶走被清洗的將軍——奪取這一支雄厚的天紀精兵,援救北嚴!
七拐八繞,才繞到終點,火中取栗,與虎謀皮,無上智慧盡在其間。
最高境界的空手套白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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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萬人馬向北嚴,取道秘密,紀連城還不知道。
他一口血噴出,驚壞了身邊屬下,眾人一陣忙亂,將他扶入總帳,紀連城緩過氣來,將人都趕了出去,嚴禁任何人洩露今晚發生的事情,身邊只留下幾個親信。
他雙手據案,如餓狼一般眼冒綠光,死死盯著燭火,橘黃的燭光跳躍,將他的臉色映得慘青慘白,如鬼。
「少帥……」身邊親信將士想勸,卻又不敢勸。
今日紀連城受到的打擊,豈是心高氣傲一帆風順的少帥所能承受?更要命的是,給他這樣侮辱打擊的,是容楚。
一個你一心要壓過的人,老天終於給你機會和他博弈,到頭來依舊輸了個一敗塗地,一口血噴在塵埃,也洗不掉深刻在骨的羞恥。
帳外忽然有點異聲,紀連城霍然抬頭,「什麼人!」
帳門掀開,士兵將人拖了出來,紀連城眼睛血紅地望了那人半晌,才發覺那是北嚴城前來求援的士兵。
這人在天紀營裡已經有三天了,一直沒等到天紀出兵,想必心中焦灼,便在大帳附近時常轉悠,平時紀連城也不理他,今日他卻正撞到槍口上。
這士兵心中卻只有北嚴,好容易有機會面見大帥,什麼也顧不得,撲上來便哀求,「求求少帥,求求少帥,救救北嚴!北嚴危殆!卑下走的時候,太史姑娘再三囑咐卑下,務必將軍情和少帥剖析明白,少帥——」
紀連城忽然慢慢抬起頭。
此刻的他,滿懷惡意,聽見任何名字,都覺得是對他的侵犯。
「太史姑娘?」他慢慢地,森然地道,「這是從哪裡冒出來的賤人?」
那士兵惶然抬頭看他,忍不住分辨,「太史姑娘是北嚴城的典史副手,二五營的……」
「一個二五營的寒門學生的命令,你也敢拿到我面前來說?」紀連城冷冷注視著惶急的士兵。
現在,任何能得到屬下忠誠和捍衛的人,都是他最痛恨的對象!
「聽說她竊奪軍權,殺害府尹張秋,以民殺官,罪無可恕。」紀連城冷冷一笑,「來人!」
一隊精英衛士很快出現在他面前。
「不管你們用什麼辦法,想辦法進入北嚴。」紀連城擲出他的令牌和手諭,血紅的目光底,煞氣凜然,「給我找到這個太史闌,宣佈她的罪狀,以我西北地區軍事總管身份——處死她!」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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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的月微黃,鑲著綺麗的微紅的邊,某桂在月下攤手向天,幽幽唱:「……眾親們伴我一路下,一路來艱難竭蹶走天涯,大爺們掏出月票紛紛灑,沒讀者哪有今日江山如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