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東昌城容楚和喬雨潤鬥智,那邊北嚴城太史闌和蘇亞出門,兩人帶了些簡單用具,領了腰牌一路出城,天快亮時趕到三田村,太史闌並沒有第一時間進村,而是繞著部分堤壩走了一遍。
堤壩下本來應該有樁桿,用來測量水位,但是現在沒有了,太史闌目測水位,覺得已經很高,每座堤壩都有一個臨界水位,如今沒有參照,沂河壩又是去年新加固,難怪沒有人在意。
沂河壩本身分成五條堤壩,兩長三短,全長一百多里,分別圍住了沂河地勢比較低的下游數村,周圍附近數十里,算是北嚴少有的水土豐饒之地,近些年開了水田,擔負著全城水米蔬菜供應,有時還要供應附近軍營,也是軍糧的一處小供應基地,所以周圍住戶不少,加起來估計也有數千。
一旦全面潰壩,人命、民生、乃至下半年收成,甚至百里遠的正和西番備戰的軍營都將受到衝擊。
太史闌發現,她所走過的這一截堤壩,仔細看有的已經隱隱出現裂縫。火虎所說的危險,也許真的迫在眉睫。
看看天色,天也快亮了,太史闌想了想,覺得三天之內,將長達百里的堤壩下游所有住戶搬遷,在沒有官府支持的情況下幾乎不可能,必須先確定到底哪裡最可能最先潰堤,把那批先遷走,一旦出現潰堤,之後的就有了說服力。
她讓蘇亞快馬走一遍所有堤壩,將附近的田地,地勢,水位高度做個統計,然後迅速回北嚴城,將消息帶給火虎,請他做出判斷。
蘇亞做這些事需要時間,太史闌決定兩頭行事,她先在三田村住下來,等候消息並勸說百姓搬到高處。
走下堤壩,她去找村長,村長一聽說她是北嚴城府來的臉色就慌了,以為又是來收稅的,末了聽完她要借宿的話才長長舒一口氣,帶她去了一家比較殷實的農戶家裡,青磚瓦房,兩進院子,裡外乾淨,村戶裡十分難得。
太史闌也無所謂好壞,正要進門,忽然目光一凝。
村間小路上,走來趙十三,景泰藍騎在他脖子上,笑嘻嘻地對麻麻招手。
「不是不許你來?」
「十三帶我來。」景泰藍呵呵笑,「十三帶我來。」
趙十三歪著半邊臉,苦苦地笑了笑。
太史闌盯著他。
「他說……」趙十三慢吞吞地道,「要麼帶他來,要麼去死。」
……
半晌太史闌默默轉頭——有時候兒童教育太過有效果也不是好事。
一轉眼看見那笑得沒心沒肺的小子,她腳步收回,一轉身指著隔壁的草房道:「那是誰家,我們住那家。」
村長一愣,「瓜老三一家天聾地啞,八個人五個缺,窮得沒有隔夜糧,怎敢招待幾位大人。」
「正好。」太史闌道。
瓜老三一家果真天聾地啞,一家殘缺,瓜老三父親是啞巴,母親是瞎子,瓜老三也是個瞎子,老婆是傻子,四個兒女,一個盲,一個啞,只有兩個健全。
家裡四面漏風,一件像樣的家什都沒有,自己壘的灶上面,架著鐵鍬當鍋,床是木板墊著泥磚,連日多雨,水都快漫到床下,半床不成模樣的黑棉絮,油汪汪,水潤潤,叫人看了心裡發堵。
景泰藍一進來,嘴就張大了,眼神裡充滿不可置信——啊!這是人住的地方嗎?
隨即他迅速閉上了嘴,因為一股難聞的郁臭氣息衝進鼻端,沖得他眼淚泛起,想吐。
但他沒敢吐,隱約也知道,如果吐出來,麻麻會不喜歡。
「你要跟出來,就得跟我住在這裡。」太史闌看著他的眼睛,「不許喊苦喊累,你是男人,要為自己的所有事負責。」
景泰藍猶豫了一下,輕輕「嗯」了一聲。
「這地方他哪能住,染上病怎麼辦?」趙十三看一眼那一家古怪,打了個哆嗦,「不行,不行。」
「你是他爹?」
趙十三驚得臉都白了,「你瘋了,這話你也敢說……」
「你是我丈夫?」
「啊啊啊……」趙十三抱頭,投降,「我寧可進西局的牢……」
「算有自知之明,知道配不上我。」太史闌接過景泰藍,「那就閉嘴。」
趙十三默默垂頭出去了。
「弄點材料,買點必須的用具,最好備個船來。」太史闌看看這家實在沒有住的地方,對著趙十三頹喪的背影喊了一聲。
趙十三的背影抽搐了一下,咬牙默默去了。
瓜老三一家,驚恐地縮在床角,不知道該如何招待客人,女人們不敢抬頭,用棉絮緊緊裹住衣不蔽體的身體。
只有一個小小的人影,裹著半床棉絮站起來,費了好大力氣點起火,從簷下破水缸裡舀了點水,用鐵鍬鍋燒開,先把桌上唯一一個髒兮兮的黑陶碗洗了又洗,才倒了半碗水,小心翼翼捧過來。
「弟弟,喝水。」
聲音幼嫩清甜,聽得人渾身毛孔,都似舒暢地微微一張。
太史闌點亮積灰厚厚的油燈,一眼看清面前的小人,頓時眼前一亮。
雞窩出金鳳,窮戶生美人,未曾想在這樣髒窮到無法描述的破家裡,還能看見這樣的人才。
小姑娘不過五六歲,一堆髒人裡難得的乾淨,小臉雖然微有菜色,但毫無污垢,瓊鼻櫻唇,黛眉青青,尤其出色的是一雙眸子,極深的雙眼皮,眼角微微上揚,黑眼珠比一般人要大,華彩璀璨,流眄生光,小小年紀,看人時便眼波流動,似有風華萬千,而額頭開闊,生一雙舒展的眉。
這陋室殘疾所生的孩子,竟然一臉的大氣尊貴模樣,讓人恍惚以為投錯胎。
「這娃娃命不好啊。」村長在她們身後歎息,「這般模樣,生誰家不是如珠如玉的命,偏偏落到瓜老三家,生一張好臉,一副好性情,卻沒一雙好眼睛……我勸瓜老三好多次,把這娃娃給賣了,她落個好地方,一家子也有得生活,偏是不肯……」
這女娃是瞎子?這麼漂亮的一雙眼睛,竟然是瞎的?
看她所有動作,一絲不亂,景泰藍不過開口嗯了一聲,她便知道這個是弟弟,送水的方向一點不錯,這樣靈秀的孩子,居然是個瞎的。
景泰藍還沒聽懂村長的意思,看著小女孩兩眼發光,笑呵呵去接她的水,「好……好……」
他那小爪子哪裡端的動碗,太史闌伸手給他捧住巨大的碗邊,小色狼一眨不眨地看著小女孩,一邊搭訕著一邊漫不經心地喝了一口水,然後,「哇呀」一聲。
被燙著了……
「弟弟慢些喝。」那小姑娘輕聲道,俯下身,撅起小嘴給他吹了吹。
景泰藍癡癡地看著她,忽然伸出爪子,一把抱住小姑娘的臉,不由分說,「吧唧。」
好大一口口水……
小姑娘年紀還小,不曉得羞澀,笑瞇瞇摸了摸臉,抹去口水,道:「弟弟好香。」
景泰藍頓時笑得見牙不見眼……
太史闌抱胸,默默看他——這麼快就移情別戀了?有了老婆忘了娘真是千古哲理名言。
景泰藍哪裡知道太史闌瞬間下了這麼猥瑣的定論,他只是直覺喜歡,他所見過的女子們,都是成熟女性,遇上太史闌,更是成熟女性中的冷面殺手,這些人對他的態度,要麼恭恭敬敬,要麼敬而遠之,太史闌雖好,但終究因為性格原因,稍嫌堅硬內斂,像這般年齡接近,又嬌俏體貼的小姑娘,於他就好像沙漠裡瞬間相逢綠洲,驚喜無限新天地。
前頭他也見過幾個小姑娘,都一身富貴氣,景泰藍不感興趣,倒是這個,樸素可愛,小子看著就覺得高興。
「住下……住下……呵呵。」小子也不嫌臭了,也不嫌窮了,抱住太史闌大腿不走。
太史闌拍拍他腦袋,「別後悔就成。」給了村長一串銅錢,讓他幫忙弄點吃食來,瓜老三一家此時最初的驚恐已去,也起身開始做早飯,早飯很簡單,稀到可以看見人影的、發黑的玉米糊糊。
早飯依舊是那個叫小映的小姑娘做的,她的一弟一妹雖然健全,但年紀太小,她不過六歲,已經承擔了大部分的家務。
景泰藍自從看見小映,就黏住了她,太史闌也不管,她帶景泰藍住進這裡,就是要讓他看見,在那些金碧輝煌和美食華衣背後,有更多難以想像的貧苦。
小映取玉米面做飯,景泰藍就去幫手,小映舀出半勺,又小心地倒下去一點,景泰藍抓抓腦袋,取了個大勺子,呵呵笑著舀出一大勺,獻寶似地拿給小映。
小映摸摸勺子,笑笑,「弟弟,不需要這麼多。」
景泰藍困惑地放下勺子,可他覺得這麼多也不夠吃呀。
小映燒水,景泰藍就給她燒火,趴地下撅個小屁股,使勁扇,扇得滿面黑灰,扇得幾次火起又滅,小姑娘好脾氣,一句不說,只慢慢教,「弟弟,輕些……弟弟,現在可以不用扇了……」
小映攪拌鍋中的玉米面,景泰藍也站在破板凳上,拿個勺子賣力地攪啊攪,玉米糊糊濺了出來,落在小映臉上,她趕緊用手抿了,細細吃了,景泰藍怔怔地看著她臉上被燙出來的紅印,「姐姐……痛……」
「不痛……」這聰明的小姑娘明白他的意思,柔聲笑,「糊糊少,嗯,不能浪費。」
「麻麻……」景泰藍似乎有點明白,又似乎不明白,轉頭尋找太史闌。
「這是百姓的生活,未必是全部,但有很多人和她們一樣,很多人可能比她們更苦。」太史闌道,「景泰藍,不要相信那些官兒們告訴你,哪裡豐收,哪裡樂業,哪裡百姓平安康泰,一切美好。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永遠都有你想像不到的苦難。一個國家要做的,就是如何讓它的百姓,吃飽穿暖,得享教育。」
景泰藍不做聲,看看她又看看太史闌,忽然咬著指頭道,「過好日子。」
太史闌想他這是打算讓百姓都過好日子呢,還是打算讓他看中的女人過好日子?
哪一種都行。
前一種是好主子,後一種是好男人。都是成功。
早飯好了,沒桌子,每人盛一點蹲地下吃,小映先盛給景泰藍和太史闌,稀稀的,看不出黃色的玉米糊糊,一根黑色的手指粗的東西,形狀和氣味都不敢恭維——蘿蔔乾?
景泰藍抱著碗,傻傻地不知道怎麼吃,習慣珍饈美食的胃,實在無法對這種毫無色香味的食物產生興趣,他的對面,傻子老婆呼嚕嚕地喝著,幾口就喝乾一碗,隨即伸出舌頭舔碗邊,一圈又一圈,轉得靈動飛快,碗邊一點淋漓的糊糊,被舌頭擦得乾乾淨淨。
景泰藍看呆了。
「弟弟,吃呀……」小映拿著一個小木碗,碗裡只有一點糊糊,笑瞇瞇地催景泰藍。
景泰藍呆滯地喝了一口糊糊,小臉立即皺成包子。發呆半天,又試探著咬了一口蘿蔔乾,一股詭異的鹹苦的味道瞬間瀰漫在口腔裡,他眼神發直,「呸」一聲趕緊吐出來。
吐完就知道壞了,趕緊看太史闌,太史闌手指點點碗,「你發現沒有,除了你和我,別人都沒有蘿蔔乾。」
景泰藍探頭望望,發現還真沒有,烏黑的大眼睛裡滿是困惑不解,「是因為難吃,所以別人都不吃嗎?」他撅起嘴,開始跺腳,「討厭!討厭!」
「弟弟不喜歡吃,那給我吧。」小映急忙笑著,夾過那蘿蔔乾,小心翼翼地塞到兩眼放光的弟弟嘴裡,那孩子立即飛快地嚼著,滿臉幸福。
景泰藍又傻了。
「這是他們的好吃食,明白?」太史闌淡淡道,「你浪費了人家的好吃食,拿自己的來賠。」
村長正在此時送來些肉乾饅頭,還有些自家蒸的糕點,景泰藍垂著頭,細聲細氣地道:「我不吃,姐姐吃。」
瓜老三家的孩子們歡呼著湧上去,小映卻在詢問太史闌可不可以吃,並得到肯定答覆之後,先拿了兩個饅頭給她父母,然後取了一塊糕,坐到勾著腦袋的景泰藍身邊。
「弟弟……吃糕……」
「姐姐不怪我嗎……」
「你沒有錯呀,其實蘿蔔乾真的不好吃……呵呵,不過吃下去比較飽肚子。」
「我只是……我只是覺得黑黑的……好可怕……」
「黑黑的……什麼是黑的?」
「啊……」
「弟弟,我看不見,你告訴我,什麼是黑的?村長說,看不見就是黑的,就是那種顏色……可我聽說還有白的,黃的,綠的……」
「對的,我穿的就是綠的,帶著黃色的邊,很好看……你為什麼看不見?」
「我沒有看見過呀,有些人生來就是這樣的。」
「看不見是什麼樣子?」
「就是沒有樣子……所有東西都沒有樣子……爹爹、娘、弟弟、妹妹……都沒有樣子……」
「你哭了嗎……」
「沒有……其實沒什麼的弟弟,我看不到,可我摸得到,嗯,綠色的衣服,黃色的邊,你的臉一定是白的,很好看……」
「那你多摸摸……」
「嗯……」
太史闌忽然快步走了出去。
屋外的雨暫時停了,空氣很清新,她仰頭吸一口氣,深深。
「村長。」她對過來的村長道,「麻煩你集中村民,我有話要說,是北嚴官府的命令。」
村長敲了鐘,很快村民便聚了來,大多數衣衫襤褸,此處雖然遍地水田,但大多村民是佃戶,且北嚴是軍城,還多一份軍費稅,百姓一年到頭苦出來的糧食和銅錢,大多交了稅,難得溫飽。
「沂河壩要垮了。」太史闌開門見山,「大家趕緊往山上撤。」
百姓們愣了愣,隨即炸開了鍋。
「怎麼可能!」
「不行呀,我這一季的水稻剛下種!」
「雨都不下了,垮啥垮。」
「前幾天河伯所不是剛來看過水位麼,說沒事兒的,怎麼一轉眼又變了?」
「看啥水位啊,測位竿早被拔回家砍燒了。」
「這女娃娃是官府的人?官府什麼時候有女人了?莫不是騙人的吧?」
「嗯嗯,騙人,走,走。」
一群百姓,自說自話揮揮手,也便走了。
一上午跑了三個處於下游的村,幾乎都是這樣。半下午的時候,蘇亞氣喘吁吁地回來了,帶來了火虎的判斷,「三田、明安、近水圍、仙庵、仰義五村之外的堤壩,必潰。八百橋、六都、興隆台可能有險,建議往高處遷移,馮家棚子以西的村莊可以不動。」
八個村莊都必須遷移,涉及人口數千人。
「哪個村最大?」
「明安。」
「去明安。」太史闌轉身回到瓜老三家,對小映道,「小映,沂河壩要垮了,今天你無論如何,要把你的家人給轉移到高處,離你們最近的楊家坪地勢高,就去那裡。」
小映怔怔地張開嘴,想了一會兒,默不作聲開始收拾東西,和她父親道:「咱們去楊家坪避一避。」
滿村懷疑,無人肯信,太史闌指出堤壩上的裂縫,那些明眼人都不以為然,倒是這個眼盲的小女孩子,立即便信了。
太史闌默默看著她,像是感應到太史闌的目光,小映回頭,笑笑,「我看不見,可我會聽。有的人聲音像在飄著,說的話語氣虛虛的,像雲,那都不能信。有的人也沒有太多話,可是每個字都很乾淨,很牢固的感覺,像……」她為自己的詞彙不太美妙而慚愧地笑,「像樹根。很穩。」
說出來的話,不會乾淨,乾淨只是一個人傳遞過來的感覺,盲女的世界因黑暗而純淨,反而更加辨別出每個字裡隱藏的光明。
太史闌點點頭,去抱景泰藍,景泰藍卻不肯走,扯著小映的衣角,「我給你看著他們……看著他們搬家……」
剛進門的趙十三「噗」地一聲。
太史闌看看她這半路兒子——明明自己貪戀美色,偏要說得正義凜然,以前怎麼沒發覺這份滑頭?
「交給你了,務必保護好。」她對趙十三匆匆點頭,轉身就走,趙十三張張嘴,想要將一個消息告訴她,她早已去得遠了。
「哼。」趙十三從鼻子裡憤憤哧出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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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一月大雨,沂河壩危在旦夕!鄉親們速速搬離!」
「明安、近水圍、仙庵、仰義五村之外的堤壩必潰!就在今夜或明天!」
「我是北嚴城典史副手,沂河壩要垮了!速速搬離!」
兩個不喜歡講話的女人,嗓子喊啞了,卻沒有百姓挪窩,去年剛剛加固過的堤壩給百姓們造成盲目自信,誰也不信新壩會垮。此時正是春種下秧季節,家家戶戶都在搶種,誰捨得丟下這要緊事,為一個危言聳聽的傳聞,扶老攜幼地離家?
人們潛意識都會拒絕災難的逼近,惰性在此時發揮得淋漓盡致,也有發現堤壩確實出現裂縫的人,擔心地去問村長和里正,村長卻道:「咱們也去城裡問過了,管河泊所的金大使說,那倆女人是瘋子,煽動民心製造恐慌不知道想幹什麼,這不是河泊所和北嚴府的官方公告,他們也沒發覺任何問題。」
北嚴城官府的偷偷拆台,使遷移變成更不可能的事,到了中午的時候,又開始下雨,這回並不是暴風雨,還是那種綿長卻不絕的雨,讓人擔心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或者就在下一滴雨中。
田里,該插秧的還在插秧,耽誤了插秧,影響收成,年底的糧食就交不上去,在百姓看來,這才是關乎人命的大事。
太史闌站在明安村的村口,看著來來去去不理會她的百姓,忽然道:「蘇亞,會跳大神麼?」
「啊?」
「你以前走江湖賣藝,應該看過。」太史闌道,「來一段。」
「啊……」
「你說過聽我的。」
「……」
半晌蘇亞從腰裡摸出一個景泰藍玩膩了的猴子面具,往臉上一戴。
「哇呀——」
一聲叫石破天驚,村民們愕然回頭。
太史闌險些一個踉蹌——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大劫在遇,天地皆昏,日月無光,濁浪滔天。有我聖母,憐民孤苦,淨女下凡,萬民翻身。淤泥源自混沌啟,淨女一現盛世舉。真空家鄉,無生父母。淨女降臨,萬物重生!黃潮劫盡,日月當興。青桐矗立,聖女降臨!山河奄有中華地,日月重開大齊天!」
蘇亞戴著猴子面具,竄上村口大石,嘶啞的喉嚨唱著民間裝神弄鬼的教義,她嗓子被毀,聲音沉滯,唱起這教詞不覺得滑稽,反多了一種深沉濃重,洪荒滄桑的悠遠感。
太史闌想,如果將來真的被排擠得過不下去,帶蘇亞混跡江湖應該也能過得不錯。
隨即她往青石下一坐,盤腿,閉目,寶相莊嚴。
村民們紛紛停住腳步,愕然看過來,蘇亞拎起地上一個廢棄的罐子,砰地往地上一砸。
罐子粉碎在太史闌膝前。
「青桐聖女顯靈——」蘇亞拉長嗓子,喊著她剛扯出來的名號。
太史闌取過一塊布,蓋在罐子碎片上,手按在布上。
村民唰一下圍過來,兩眼放光。
「她在玩罐子刺手不傷!我看耍江湖的玩過!」
「不對,是單手撐地過罐子!」
「是要拋碎片玩雜耍吧?」
「把罐子變成小鳥!」
「變出個美貌大姑娘我就信你!」
議論紛紛,笑聲戲謔。
然而漸漸笑聲就沒了。
青布之下,一個東西慢慢突起,那形狀,宛然便是罐子。
村中一個老者,原本由人扶著看熱鬧,蘇亞砸罐子時,他一臉不屑,太史闌手按在布上時,他微微詫異,但也沒什麼動靜,直到那布下慢慢凸起,他忽然眼神一閃。
「不是吧……罐子回來了?」
「戲法!障眼法!我聽說過!」
「那種底下有機關的,咱們這可是實地!剛剛你還撒過尿!」
「別吵!好了!」
唰一聲太史闌掀開青布。
「啊呀——」村民們長長的驚呼,迴旋出低沉的氣流。
那老者推開攙扶的人,快步上前,拿起罐子仔細一看,眼神一縮。
這個他今早親自扔掉的罐子,就是他用了三十年的那個,罐口上他無意中磕破的缺口還在。分毫不差。
他見慣江湖把戲,以往這種大多是偷梁換日,「恢復」的罐子已經不是原先那個,而且也需要道具,像這樣隨便在哪坐下,手沒有任何動作,就能拿出原來的罐子,他從未遇見過。
「仙姑……」他直著眼,喃喃道。
太史闌垂著眼——總算遇上識貨的,這要都認為不過江湖把戲,就麻煩了。
看出來這老者很有威望,眾人一聽他開口,懷疑神色頓去,都張大嘴看著太史闌。
「聖女光降,普濟眾生!」蘇亞立即開始跳大神,「我等奉聖女玉旨,特昭告明安等地村民,天公發怒,有懲北嚴,今明二日,沂河必潰!明安等地多善男信女,不涉奸惡者,聖女垂憐,特予告知。諸地鄉老,不得違背聖女令旨!否則必招災禍,綿延承續!」
「沂河……」老者仰望著太史闌,「當真會潰嗎……」
太史闌睜開眼睛,老者迎上她微褐色的眸子,微微打了個戰。
「最後一次。」太史闌站起身,「信不信——生死由人。」
她已經盡力,若對方頑固不化,她也不會聖母到跪求對方信任。
「信我,傷的或是這一季莊稼。不信我,死的卻會是無數人命。」她淡淡道,「孰輕孰重,自己選。」
順手將罐子給拋了,她對蘇亞道:「走吧。」
村人靜默,看兩個女子沒發抖,沒翻眼白,淡定地跳完大神,從人群中走過。
不知道為什麼,心裡忽然寒浸浸的。
太史闌走出七八步,聽見那老者高呼,「鄉親們,此乃奇人!必是承上天意旨前來解救我等!不可再當作兒戲玩笑,速速攜帶家小,離開明安,上楊家坪!」
一陣靜默後,身後轟然一聲,雜沓的腳步聲,終於慢慢從秧田里奔回。
太史闌仰頭,吁出了一口長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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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姓向來最有從眾心理,最大的村子明安都拋下水田向外撤了,其餘幾個原本態度堅決的村子也開始動搖,陸陸續續有人開始向外走,就在村民向外撤的過程中,圍住近水圍的堤壩,決口三處,只是都比較小,很快就被當地村民以沙袋堵住,但決口的發現,也開始讓村民堅定的信心開始動搖,他們望望水面,也覺得,彷彿,今年的水位,確實比往年哪一年都高上許多。
太史闌站在地勢較高處,看見百姓三三兩兩開始上山,皺眉道:「容楚不知道來不來得及安排,一旦潰堤,如果水大,百姓的接應和食物火種,都必須要有人安排。」
「我回來時經過金刀會,會首聽說這事,說會撥兄弟們來幫手。」蘇亞道。
太史闌點點頭,忽然眉頭一皺。蘇亞回頭,便看見府尹帶著同知、河泊所大使等人,到了楊家坪旁的堤壩上。
蘇亞也皺眉,百姓好不容易開始遷移,他們過來做什麼?再來個三言兩語,那就前功盡棄。
不過張府尹倒沒有說話,河泊所大使金正過來,冷笑道:「聽說你已經說動了村人離村?行,由得你,但如果堤壩不潰,誤了栽秧,還有這許多人扶老攜幼上山有個什麼閃失,以及相關花費,你打算怎麼負責?」
「等到不潰再說。」太史闌注視滔滔河水,懶得看他。
「決口了!」忽然一聲大叫,眾人一驚,便看見楊家坪那邊迅速圍攏了一群人,眾人奔過去一看,有兩處裂開了尺許的裂口,這對堤壩來說不算大事,離潰堤還遠得很,鬆一口氣之餘也不禁冷笑,金正道:「太史闌,這就是你說的潰堤?譁眾取寵!妖言惑眾!聽說你剛才還假扮什麼聖女蠱惑人心?你莫不真是什麼邪教出身吧?」
太史闌卻沒說話,眉頭微皺——火虎曾說,楊家坪這裡地勢最高,且是最後一道攔江壩,再湍急的水,經過前面一層層的緩衝,到了此處都應該平緩,是最沒可能潰堤的地方,如今楊家坪這邊都出現決口,萬一火虎估計錯誤,楊家坪也不是安全的地方,那這幾千百姓,豈不是一樣要面臨洪水之災?
火虎畢竟沒有親臨現場,蘇亞也不是專業人士,報回去的數據,終究沒有眼見分析來得確切,此事事關重大,怎麼辦?
她看看四周,北嚴府的大小官員,大概是想看她笑話,已經來了一半。偏偏沒有帶任何治河專家來,金正雖然懂水利,可現在他絕不會伸出援手。
「你們看著,我有事。」她對張秋隨便一躬,也不等他回答,奔下堤壩,跳上自己的馬。
「喂你幹什麼去……餵我們在問話……你……沒規矩的野人!」
「啪!」長鞭一甩,光影飛落,下一個瞬間,太史闌已經馳遠。
一路奔回北嚴城,此時雨越下越大,太史闌在府衙門前停馬,來不及系韁繩,直奔向後衙地牢。
火虎一聽她說楊家坪堤壩也開始決口,驚得呼一下站起來。
「怎麼可能?」他聲音都變了,「怎麼會這麼嚴重?這下糟了,北嚴城外除了楊家坪地勢高些,就沒什麼山可以任人逃生,最近的山在三十里外,扶老攜幼根本過不去!」
「決口不重,未必有潰堤可能。」
「你不懂。」火虎煩躁地抓頭髮,「一旦三田明安等地潰堤,連帶引起的震動會導致其餘堤壩受損,楊家坪已經有了決口,到時候……」他忽然撲過來,抓住太史闌,「讓我去!帶人去堵,我去看看就知道哪裡最薄弱,可以提前加固!」
太史闌望定他滿是血絲的眼睛,沉默一瞬。
然後她道:「好。」
「太史姑娘你說什麼……」站在她身後的獄卒大驚,正要勸阻,太史闌頭也不回一個肘拳。
「砰。」獄卒向後便倒。長流的鼻血噴濺在烏黑的柵欄上。
太史闌一把扯住他的腰,扯下了鑰匙。
「劫獄!有人劫獄!」其餘獄卒紛紛奔來,太史闌站定,回望他們。
「三田、明安、近水圍、仙庵、仰義、八百橋、六都、興隆台!」她道,「有沒有你們的朋友、親人?」
獄卒們站住。
「你們攔我,就是殺你們的親人。」太史闌道,「火虎我帶走,一切罪責我承擔,誰攔我,我就開了火虎的鐐銬。」
「誰攔我,我就殺誰!」火虎立即接口,大笑。
……
半個時辰後,大雨裡水花飛濺,兩騎狂飆而來,後面還跟著一些壯漢,是太史闌在半路上遇到前來幫忙的金刀會的屬下。
火虎一到堤壩下,就霍然變色,一個翻身下馬,大呼:「兄弟們跟我來!」
太史闌**地奔上楊家坪,按照火虎的指示,安排百姓在地勢高處盡量往上攀登。
張秋等人在堤壩上,看見四處奔走,指揮漢子們堵沙袋搬土石的火虎,一開始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等到確實看清楚,不禁勃然大怒。
「太史闌!」張秋大喝,「你竟然私放牢中死囚重犯!」
「景泰藍來了沒有?」太史闌抓住蘇亞,蘇亞搖頭,「三田村的人幾乎都來了,就小映和景泰藍,還有小映的娘沒來,村長說,小映的娘犯了瘋病,非說出門有鬼,死活不肯離開,小映孝順也便不肯走,我正想著回去看看。」
「你留在這裡,我去接景泰藍。」太史闌兩眼全是血絲,轉身狂奔。
「太史闌!你太過分了!」張秋和金正在堤壩上咆哮,「本府在問你話!來人呀,給我抓回火虎,還有你,太史闌,你逃哪裡去!太史闌!你站住!你給我站住!」
金正怒不可遏地提了袍子,搶了堤壩下一匹馬就去追太史闌,「太史闌,府尹大人有令,你已經被剝奪典史副史職銜,並追究你不遵上令驚擾百姓妖言惑眾私放重囚之罪,你還不速速停下……哇呀……氣死我也……停下!停下!」
金正的嘶叫在後頭一路追著,太史闌就好像瘋狗身後吠,頭都沒回一下,一路狂馳回三田村,村裡卻空空蕩蕩沒有人影,再一抬頭,她眼神一縮。
三田村外堤壩上,竟然有十幾條人影,其中有個小小圓圓人影,不是景泰藍是誰?
此時已是半下午,照火虎的斷言,隨時都可能決堤,他們這個時候跑到堤壩上,不是送死?
太史闌幾乎是滾下馬的,一路狂奔上堤壩,一眼看見小映的瘋娘,正在堤壩上又跳又叫。
「天女來了!天女來了!來接引我了!就在這裡!就在這裡!」那瘋婆子衣衫不整,雙手向天,亂髮間一雙眼睛光芒瘋狂,充滿釋放的喜悅和期待。
太史闌瞬間有種因果報應的感覺——剛才她假扮天女騙得百姓離開堤壩,現在小映的娘「看見天女」引得景泰藍上了堤壩。
「趙十三!」太史闌怒喝,「你在這裡怎麼會讓景泰藍上堤!」
趙十三苦著臉——這不都你教的?現在景泰藍動不動,「要麼做,要麼死。」他敢攔嗎?
這個瘋婆子,他倒可以攔下來,但這女人一被男人靠近就開始脫衣服,嚇得他和眾兄弟倒縱三千尺。
太史闌此刻也沒心思和他廢話,她一眼看出,要人下堤,關鍵還在那瘋婆子。
她奔過去,那瘋婆子看人靠近就開始脫衣服,小映哭著阻止,太史闌一蹲身,把瘋婆子扛了就跑。
眾人都傻住,衣服解了一半的瘋婆子也愣住,乾癟的胸垂下來,擦蕩在太史闌頰邊,一股難以形容的霉臭味道衝入鼻端,她想吐,強自忍住。
瘋婆子一被扛走,小映立即跟上去,趙十三抱起景泰藍就跑,他步子大,幾步超越了小映,景泰藍在他肩上,擔心地回頭望著小映。
果然那小姑娘跑不了幾步,終究因為換了地形,眼睛不方便,被石子絆倒,哎呀一聲跌倒在地。
趙十三回首,正準備去拉,這時候金正騎馬也趕到了,氣喘吁吁地奔上堤來。
金正奔上來時方向不對,沒看見太史闌,直奔趙十三而來,此時趙十三抱著景泰藍,伸手彎腰去拉小映,金正衝到他面前,正要開口說話,忽然,「卡」一聲響。
清脆、巨大,整個地面都震了震,像山的脈,在瞬間斷開。
這聲音如此不祥,剎那間彷彿將所有人的心都拽起,用力拉扯拽斷,幾乎在每個人心中一沉的剎那,地面也霍然一沉。
「決堤啦——」
趙十三發出一聲驚恐的大叫,而他對面的金正,以及後一步趕來的北嚴府孫同知,張大嘴,似乎也在嘶喊,但居然發不出任何聲音。
極度意外驚恐導致的聲帶痙攣,無法發聲。
「轟轟轟。」幾乎就在那聲絕望的「卡」聲之後,腳下的堤壩接連傳出沉悶的巨響,隨即,堤面轟然向下墜落,如果此時從天際向下看,便可見沂河壩如首尾盤旋的巨龍,在巨龍的中間龍骨,巨大的骨骼,一截一截地斷落,斷得齊齊整整,像被怒極的天神,操天斧劈成數段。
幾乎在瞬間,久蓄的河水便狂猛高漲,矗立成牆,怒沖而下!
金正的眼神,倒映著山一般壓下的河水,那是一面牆,撞在他生命中的牆,排山倒海轟然而來,將要瞬間碾壓他的仕途,乃至生命。
驚恐絕望的這一刻,狂湧而起的不僅是後悔,是不甘,還有深深的恨。
恨老天不公,恨上司貪墨,恨當初張秋心太黑,拿沙石填了堤壩底部裂縫,主要定樁木發現腐朽也沒換,說要留下銀子好給康王送上一份他滿意的壽禮。
還恨太史闌的存在,為什麼是她發現堤壩不穩,為什麼是她救了所有百姓,為什麼她這麼討厭,讓他不得不為了討好張秋來追她,以至於蹈入死路。
此時此刻,他恨的全是別人,全然沒想到自己,也曾分了贓銀,也曾自大自信,也曾將太史闌嗤之以鼻。
電光火石,思緒一閃而過,恨意滋生的那一刻,他看見趙十三轉身去拉小映,抱在他懷中的景泰藍擔心地伸出手,半個身子扭出了趙十三的懷抱,而洪水,就在他們身後不過數丈。
金正忽然上前一步,一把奪過景泰藍,往身後捲來的河水裡一拋!
隨即他轉身就跑。
趙十三拉到小映,忽覺懷抱一空,再一回頭,心膽俱裂!
小小的景泰藍,一聲未出,穿入河水之牆,瞬間不見!
此時太史闌也已經看見這一幕!
她離眾人並不遠,只是被堤壩上的長草給擋住了身形,她看見金正奔來,心裡已覺不安,但還扛著個小映娘,不能就這麼扔下。
此刻一回首,正看見景泰藍身子高高飛起,穿過水幕,落入河水巨牆,太史闌想也不想,眼角看見堤壩底下正有人狂奔而上,用盡全力,將小映娘往那人身上一拋!
隨即她也不管對方接沒接到,更來不及看清楚對方是誰,轉身,一頭衝向堤壩。
正在此時,鋪天蓋地的河水,當頭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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