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話音未落,轉而又道:「又是你?」
這回聲音裡的驚詫更多了些。
太史闌睜開眼。
眼前,那人眸光浮沉,似笑非笑,珍珠明月般的肌膚,即使在這崖下暗影處,也依舊不損絲毫光輝。
果然是那張美貌得令人討厭的面容。
太史闌皺眉,伸手,推開他的臉。
容楚微笑,放手,「砰——」
太史闌跌到地上,好在容楚還沒黑心到頂點,他身前有案有幾還有厚毯,太史闌正跌在地毯上。
不過從高處跌落又經過撞擊的人總難免有點瘀傷的,太史闌渾身疼痛,又覺得焦心口渴,一抬眼看見案上有新鮮的梨,順手抓了一個就啃。
啃完了,隨意將梨核一拋,再一抬眼——咦?好多人。
一轉眼,才發現這一處原是平地,在上面看不出來,此刻落下來才發現底下地勢平整,綠草茵茵,上有青崖,側有繁花,前有碧水,後有清風,因此被選了來作為節日盛會場所。
此時一大片空地上,一席席依次排列,左側男,右側女,女子席前以彩幕遮擋,香風陣陣,男子席地而坐,吃喝得滿地餚核,彩幕上掛著一些詩作畫作,墨跡淋漓未干。
這一大群人本該喧鬧不堪,人潮湧動,此刻卻鴉雀無聲,人人目瞪口呆。
任誰玩樂正高興,忽然天上掉下個人來,還砸在了主賓面前,都會有點接受不能的。
只有一個人,怔了怔後,高興地大呼:「姐……」
太史闌抬眼,正看見邰世濤歡喜地衝過來,身上還頗為滑稽地掛著一個紅金二色綢緞制的龍頭,龍頭隨著他的步伐一竄一竄跳動。
太史闌敏銳地注意到,有相當一部分人醒過神後,望向邰世濤的眼神頗為不善。
怎麼,這小子又得罪人了嗎?
「姐……」邰世濤喊了半聲便停住,忽然想起姐姐是皇家棄妃,御賜出家,根本不能出現在這場合,連忙將到口的話嚥了回去。
太史闌此刻無心和他聊天,抬頭看看兩側山崖,再看看不遠處溪水,思考著跌入山體縫隙的李近雪有沒有可能還是從山上滑下來,最終跌入山澗。
她手撐著地,忍著渾身骨頭似要裂開的疼痛,站了起來。
容楚在一邊閒閒喝酒。
太史闌只在落入他臂膀那一刻,和他有過眼神對視,之後看都沒看他一眼,視他這萬眾圍擁的主賓於無物,他似乎也不生氣,只悠悠拈了果子吃著,饒有興致地看太史闌。
此刻見太史闌痛得一頭虛汗,卻仍面無表情,站起身要走的模樣,才問:「去哪?」
「找人。」
「誰?」
「不關你事。」
「未婚妻要做的事,未婚夫不可不問。」
「在我承認你之前,最好少拿這個詞來噁心我。」
「那就給個機會,讓我好爭取你的承認?」容楚笑吟吟地、看起來毫無誠意地道,「我派人幫你找。」
太史闌下意識要拒絕,忽然想起這溪水可能是鹿鳴河的分支,萬一李近雪被衝進下游,她一個人確實很難及時找到,再萬一李近雪還卡在山縫裡,也需要大量人力援救。
「好。」她一伸手,「一百護衛。」
容楚拍拍手掌,一隊青衣人不知從哪冒了出來,這些人衣著樸素,看起來根本不像那些裝備華麗的豪門護衛,但個個眼神犀利明銳,看人時極其有力,像撲面而來的颶風。
四面起了一陣騷動,有人在竊竊私語,似乎在說什麼「龍魂衛」之類的字眼。
太史闌還在不滿,「只有十個。」
「他們十個,可抵尋常護衛一千。」容楚語氣平淡卻不容置疑,「現在你可以告訴我,找誰?」
「男人。」太史闌道,「藍衣,身形個子年紀和你差不多。」想了想覺得獨特性不強,又補充,「好看。」
「好看?」最後一句讓容楚眉毛挑起,眼神有點危險。
「嗯。」太史闌點頭以強調。
「怎麼個好看法?」容楚指指自己,「我這樣的?」
太史闌鄙視地看他一眼,最討厭自戀的人了!
她想了想,覺得其實兩人不好比,風格相差太大,不過說起來,她覺得還是李近雪更順眼些。
「比你好看。」
容楚的眼睛瞇起來了,那種似笑非笑,帶點危險的笑容,又飄了出來。
「你喜歡?」
語氣平淡,越淡,某種氣息似乎就越強,站在一邊的邰世濤,忽然打了個寒戰。
太史闌直覺地皺了眉,她不喜歡「喜歡」這個詞。
她的皺眉,看在別人眼裡卻像是心事被說中的心虛,容楚定定看了她半晌,忽然向後懶懶一靠,笑道:「我改變主意了,我為什麼要討好我的未婚妻?」
太史闌二話不說,轉身就走。
「你不生氣?」容楚在她身後問。
「你還沒資格。」她答。
不是她在意的人,她幹什麼要為他浪費一絲情緒。
身後一陣沉默,容楚還是在笑,就是笑容似乎有點奇異,邰世濤在一邊瞟著,心想從來都被女人捧在掌心怕凍著的國公,這次有沒有覺得挫敗呢?
隨即又想姐姐真是變化大,不過他喜歡。
「你怎麼性子這麼硬呢?真是不可愛。」一陣沉默後,眼看太史闌真的一瘸一拐向前走,容楚還是開口了,「哪,我想你是不願欠人情的人,也未必稀罕我獻媚是不是?你應該喜歡公平,那麼,你做到一件事,我就派人幫你找人。」
「什麼事?」太史闌回身,她不求人,但不代表一味莽勇。
容楚對她招招手,太史闌沒啥表情的過去,容楚傾過身子,咬耳朵,「你來遲了,花潮鬥艷已經結束。先前我答應過,鬥艷勝者,可以向我提一個我做得到的要求,不過現在這個勝者我不喜歡,不想答應她任何事。不如你去贏了她,便可以隨意要求我。」
「比什麼?」
「才藝,刺繡。」容楚笑得有些可惡。
刺繡需要時間,向來不是女子才藝之比的項目,但是容楚實在不想讓那堆女人有空對他送秋波表衷情,乾脆要求「女子四德,前三德安州閨秀已經讓我大開眼界,那便考考最後一德吧。」
不過……
容楚眼睛微微向太史闌斜了斜,笑容看起來越發誠摯。
用腳趾看她,她也不像擅長女工,別說女工,凡是才女擅長的一切東西,詩詞、歌舞、曲藝、樂器……只怕她都不會吧?
他倒是想知道,她到底會什麼?
他還想知道,這個一看就非常堅執的女子,她要爭就必定要贏,但她用什麼方式贏?
不得不說,雖然她的性子真是很不可愛,但也真的……很容易挑起男人的挑戰欲。
太史闌才不理他古怪的笑容,她對「刺繡」兩個字也皺了皺眉,這玩意,給她八輩子也學不會,她也絕不會去學。
「勝者是誰?」她突然想知道自己要挑戰的是誰,因為人群裡,好像有那麼幾束熟悉且惡毒的目光,射過來。
「說起來很巧。」容楚輕輕一撇下巴,點了點人群,「男子比點香作詩,勝者是你弟弟;女子比刺繡,勝者是你妹妹。」
太史闌順著他的目光一看,邰世濤點頭微笑,對姐姐晃了晃他的綢布龍頭,而立在一邊,先前一直被她當人肉背景忽略的某個女子,正眼神不善地瞪著她。
太史闌覺得她臉熟,想了好一會才想起來,這不是邰世蘭死亡當夜,跟著邰世竹去討債,卻又躲在邰世竹身後,只露半邊臉的那個?後來在邰夫人那裡也見過,好像是四房的待嫁小姐,叫邰世薇。
邰世薇遇上太史闌漠然如對草木的目光,憤怒得渾身都在輕顫。
她好容易勝了這些閨秀,在晉國公面前出了風頭!
她本來應該站在晉國公身邊,她已經想好了她的要求!
結果她正要上前,這個女人竟從上頭掉了下來!還故意掉在晉國公臂膀裡,打斷了她的話!
掉下來,打斷了,就該讓開,這女人還不罷休,竟然死賴著不走,和晉國公眉來眼去提要求——有資格提要求的是她邰世薇!
現在居然還用這樣蔑視的眼光看她!
這個可惡的,不僅攪亂了整個邰府,還想攪亂她的計劃的無恥女人!
……
「你知不知道你的身份!」邰世薇盯著太史闌,不掩眼神裡的憎惡,「這不是你能來的地方,還不快點回去!莫要丟了家族的顏面!」
她不敢當面說破太史闌現在的身份,那會導致邰家也獲罪,但她從沒把邰世蘭那樣的身份放在眼裡,一個終身出家的皇家棄妃,命運早已注定,她只能在庵堂終老,或因為**罪行遲早被沉河。
眾人聽她語氣,分明太史闌也是邰家人,不禁驚愕——這是邰家哪位小姐?為什麼姐妹間關係如此惡劣?
眾人目光轉向太史闌,興致勃勃等著一場精彩的姐妹舌戰,誰知道太史闌眼光,淡而又淡地掠過邰世薇,根本沒有理睬,轉而對容楚道:「就她?」
看看她,再看看氣得滿面通紅的邰世薇,眾人忽然都覺得,好像看見一隻未長成的小獵犬,無助地對刀鋒般的戰士亂吼……
「有把握贏她嗎?」容楚越笑得誠懇,越讓太史闌覺得不懷好意。
「行。」她不耐煩地答。
邰世薇此刻終於聽明白了兩人意思,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半晌忽然格格嬌笑起來。
「讓她贏我?呵呵讓她贏我?」她笑得花枝亂顫,像遇見世上最大可樂之事,「國公您是打算給大家助興嗎?這女人……讓這女人贏我女工?……呵呵太可笑了……」
她笑聲越來越響,眾人看她神色也明白,看樣子這位新來的邰家小姐,八成不擅女工,也不禁紛紛掩口取笑。
「這位八成不會女紅吧?」
「那也沒關係,或者可以看見肥鴨狀鴛鴦,或者扁擔狀水草呵呵。」
「姐姐你不是嫌比手工氣悶嗎,現在正好,樂子來了……」
……
嘲聲如潮,太史闌好像沒聽見,眼光在容楚渾身上下溜了溜,重重在他腰間一落,忽然一把將他推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