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莫凌從屋內出來,看到他還坐在長椅上,就像一尊孤獨的雕塑,露水氤濕了他的發跡,下巴上已經冒出青色的胡茬子,幽深的雙眼望著遠方,不知道他看到了什麼景象,或者,什麼也沒有看見。
莫凌站在距離他幾步遠的地方,說道,「樓下的浴室,我已經放好了洗澡水,牙膏牙刷和毛巾也是全新的,你進去洗漱一下吧。」
他緩緩抬眼,目光對上莫凌,那是一種宛如死水一般寂寥的眼神,他長而濃密的睫毛動了動,緩緩開口,語聲沙啞,「我昨晚想了一晚上……」
他似力氣不足,停頓了幾秒,她耐心地等待。
「……如果你是真心喜歡沈錦騏……那我就祝福你吧……」
他垂下眼睫,遮住眸底翻湧的悲傷,薄唇微微掀了掀,低聲道,「我果然還是不想看到你流淚的模樣……記得要微笑……你哭起來的樣子很難看……」
如果他對她的感情,讓她為難了,那他就退回到朋友的位置……像幾年前一樣,看著她幸福就好。
莫凌咬著牙,竭力忍住心頭翻湧的酸楚,疼痛,可是,她還是忍不住酸澀的眼眶,滾燙的眼淚從眼角緩緩滑落。
他挺拔的身軀矗立在她面前,骨節分明的手指觸碰到她的臉頰,輕柔地擦拭她眼角的淚痕,他的嗓音溫潤柔和,不知道是演練過多少次,才能這麼平靜地跟她說話。
「別哭,這是我最後一次這樣替你擦眼淚……以後,記得要笑……」如果你不笑,我又怎麼笑得出來。
莫凌很想露出一個笑容,讓他心安,可是心裡是苦的,是酸的,再怎麼努力,擠出的笑容也是僵硬的。
林蘭遙深深地凝望著她含淚的雙眼,輕聲道,「保重。」
他修長的手指從她臉頰緩緩滑過,似眷戀,似不捨,最後,決然地轉身,迎著朝陽向著庭院外的方向走去。
球球從地上竄了起來,搖著尾巴追上他。
他腳步一頓,頭也不回地說,「球球,別跟著我,以後這就是你的家了。」
「汪汪!」球球用毛茸茸的大腦袋,依依不捨地趁他的腿。
他彎腰,揉了揉球球的腦袋,溫聲道,「替我保護好她。」
球球「嗷嗷」叫了兩聲,又蹭了蹭他的腿,這才乖乖地坐在原地,看著他離開。
他的背影清俊挺拔,朝陽灑下的光芒籠罩在他身上,他的步履沉重決絕。
莫凌突然有種感覺,如果放他走,她就再也見不到他了,後來,事實證明,她的預感是正確的,她放他走了之後,她再也找不回那個屬於她的林蘭遙了。
她心底突然爆發出一股力量,她飛快地跑上去,從身後將他抱住,淚眼婆娑地說,「不許走,我不許你走!」
他腳步頓住,沒有回頭,沉默了許久,聲音黯啞地說道,「阿凌,你讓我放手,我就放手了,你現在可以自由地飛了。」
是啊,是她讓他放手的,她也想讓他獲得自由,不再被感情束縛,她怎麼可以再次擾亂他的心緒。
莫凌緩緩鬆開他,抹了抹眼角的淚水,盡量用平靜的語氣說道,「我只是想讓你休息一下再走,你一晚上沒睡覺,開車太危險了。」
林蘭遙仍舊沒有回頭,背對著她說道,「沒關係,我已經讓助理到小區門外來接我了。」
「那……你路上小心……保重。」
他點了點頭,不再停留,提步便走,他怕自己遲一秒就會改變主意,發瘋地將她囚禁在自己身邊。她應該是自由的,她應該是幸福的,他不能自私地毀了她臉上的笑容。
陽光傾瀉而下,莫凌怔怔地站在太陽底下,望著大門口的方向,望著林蘭遙的背影完全消失。
許久,她掏出手機,打給顧小喬。
「小喬……」
「早上好,阿凌。」顧小喬剛從床上爬起來,一手抓著亂糟糟的頭髮,一手拿著手機,笑嘻嘻地說道,「你昨天不是說要帶沈錦騏見家長嗎?怎麼樣?」
「很好,他向我求婚了,我同意了。」莫凌聲音沒有起伏。
顧小喬察覺到不對勁,收斂笑容,「怎麼了?你好像有心事?」
莫凌走到長椅前,坐下,右手不由自主地撫摸著林蘭遙坐了一晚上的地方,輕聲道,「蘭遙說他喜歡我,我拒絕了他,他現在正在回c市的路上……」
顧小喬驚呆了,或許是蘭遙掩藏得太好,就連她都沒有發現他對阿凌的感情。
她愣了好半晌,吶吶地開口,「你跟蘭遙……真的不行嗎?你們關係那麼好,試一試,或許就……」
「不可能的……」莫凌打斷她,聲音裡帶著濃濃的疲憊和自我厭棄,她垂著頭,低聲道,「我喜歡上了一個不能喜歡的人……」
顧小喬眼睛瞪得圓溜溜的,嘴巴長得大大的,「不能喜歡的人,難道,難道是那個人?」
「是他。」莫凌覺得,提到那個人的名字,自己都是在犯賤,可是理智根本控制不住心底的情感。
顧小喬想到什麼,恍然大悟,「就是因為這樣,你才急匆匆地跟沈錦騏交往嗎?」
「是,也不是。」莫凌捏了捏眉心,低聲道,「我現在腦子很亂……小喬,我打電話給你,是想跟你說,你多照看一下蘭遙,我很擔心他。」
「我知道,我會照看他的,你放心吧。」顧小喬猶豫了一下,說道,「阿凌,有句話,我不知道該不該跟你說。」
「我們還有什麼話是不能講的?」
「那我就說了,要是說得不對,你不要生氣。」
顧小喬拿著手機,走到窗前,拉開窗簾,望著外面廣闊的天空,緩緩道,「阿凌,如果我是你,那個人在五年前那麼對待我,我也不會原諒他。可是,他所犯下的錯誤,罪不至死,就連法律都會給犯過錯的人機會,他已經悔改,已經在彌補,看在孩子的份上,你就再給他一次機會吧。」
「小喬,有些事,你並不瞭解,等你全部瞭解之後,你可能就不會這麼勸我了。」
五年前的事情,莫凌並沒有全部告訴顧小喬,比如,穆宸寒戴著面具強/暴她的事……
「或許吧,如果沒有原則性的錯誤,還是可以給他一次機會的。」
「恰恰就是原則上的錯誤。」說她愛上了那個強/殲自己的男人,多麼可笑,多麼可恥,只要想到這一點,莫凌就覺得不能接受。
「那我還是不勸你了。」顧小喬故作輕快地笑了一聲,「好啦,打起精神來,莫小姐,船到橋頭自然直,一切都會過去的,蘭遙會好起來,你也會好起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莫凌笑了笑,「好,我會打起精神來的。你也要加油,趕緊將自己嫁出去。」
顧小喬故意誇張地叫,「啊呀呀,討厭,你怎麼跟我家太后一個口吻,說,是不是我家太后找你當救兵,讓你來說服我了?」
莫凌被她逗笑,「是啊是啊,阿姨說,她找相師幫你算過,今年你紅鸞星動,一定要把握機會,否則三年之內都嫁不出去,還不趕緊的,三年之後,你都三十了。」
「嘿,我個暴脾氣,你們都拿這茬說事兒,我還不信了,我在今年年底之前,一定嫁給你們看!」
「那真是皆大歡喜了,小喬姑娘,拿出你副教授的魄力來,讓我們大跌眼鏡吧!我就等著年底吃你的喜糖了。」
「沒問題,你就好好等著吧,到時候,我可要珠珠做我的小花童。」
「行啊,只要你肯嫁……」
*
「早上好,莫阿姨,珠珠妹妹。」
一高一矮兩個身影,就像往常一樣,站在莫凌出門的必經之路上。
「早上好,希晨。」
莫凌將汽車緩緩停下,穆宸寒帶著希晨走近她們,他俊美無儔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將右手拿著的兩朵艷麗玫瑰遞到她面前,說道,「希晨送給你的。」
看著玫瑰,莫凌就想起昨晚的事情,想起那束被他扔在門口的鮮花,表情瞬間有些不自在,好在很快恢復過來。
「謝謝。」她接過玫瑰,避開他的視線,望向希晨,笑了笑,「希晨也要去學校了嗎?」
「是呀,二叔說送我去學校。」希晨小臉上露出苦惱的表情,「可是,我們家的汽車壞掉了誒,怎麼辦,如果再不趕緊去學校,我就要遲到了。」
「汽車壞掉了?」莫凌吃了一驚,下意識地望向穆宸寒,「你昨天晚上怎麼回來的?」
穆宸寒一臉正直地說,「回來之後壞掉的。」
「……」莫凌突然好像意識到這一大一小站在她車前是什麼意思了。
穆宸寒繼續一臉正直地盯著她。
希晨一臉渴望地盯著她。
傻瓜都知道這兩父子要幹什麼了!
莫凌嘴角抽搐了一下,無奈地說道,「如果不介意的話,我送希晨去學校吧。」
「好,麻煩你了。」
穆宸寒很主動地打開車門,將希晨抱到汽車上,幫他扣好安全帶,然後,他自己坐上了副駕位。
莫凌轉頭看他,臉色不佳,「你這是做什麼?」
他露出疑惑的表情,「我送希晨去學校,有什麼問題嗎?」
莫凌咬了咬牙,「不是說好,我送他去嗎?」
穆宸寒一臉認真地說道,「可是我已經答應希晨要送他去學校,失信於人是非常不好的行為,不能教壞孩子。」
莫凌突然懷疑他是故意的,說不定他家的汽車根本就沒有壞。
「怎麼還不開車?」他幽深的雙眸望著她,性感的薄唇邊揚起一抹淺笑,「好像我們是第一次一起送孩子們上學。」
「沒錯,這確實是第一次!」莫凌瞪了他一眼,不再說什麼,直接啟動了汽車。
汽車在林蔭路上行駛,很快就駛到小區門口,大鐵門緩緩打開,從裡面四處來之後,她看到小區外的馬路邊停著一輛高級轎車。
轎車的後車窗半開著,露出一張戴著墨鏡的女人的面孔。
那個女人看到莫凌駕駛的汽車,似乎愣了一下,然後快速打開車門,飛快地衝到汽車面前,伸展雙臂攔在車前。
「停車!」非常熟悉的女聲。
從她打開車門,到她衝到汽車面前,前後不過幾秒鐘,莫凌不妨她突然竄出來,嚇了一跳,連忙踩下剎車。
莫凌看著那個擋在前方的女人,眉頭蹙了起來,面色有些難看,她抿了抿唇,看了一眼穆宸寒,說道,「是戚如雪,我想,她是來找你的。」
她話音剛落,戚如雪已經衝到了穆宸寒那邊的汽車門口,用手指急切地敲打著玻璃,「宸寒,宸寒!」
穆宸寒目光沉了沉,薄唇微微一繃,沉聲道,「開車。」
「誒?」莫凌不敢置信地看他,「你不下去跟她談一談?」
他面無表情,「沒什麼好談的,開車。」
莫凌看了一眼戚如雪,見她幾乎趴在窗戶玻璃上,如果突然開車,她肯定會摔一跤。
「你還是下車跟她談一談吧,她這個樣子,挺危險的。」
穆宸寒看也沒看不停敲打窗戶的戚如雪,一瞬不瞬地盯著莫凌,「她曾經傷害過你,你還替她考慮?」
「這不一樣,我要是這樣將車開走,別人都看見是我故意傷害她的。」
穆宸寒漆黑的眸底泛起淡淡的笑意,「也就是說,如果沒有人看見,你也會選擇將車開走?」
「……」莫凌無語片刻,語氣不佳地說道,「穆先生,我們不要再談這種無聊的話題了好嗎?我麻煩你趕緊處理好你的未婚妻,她這樣吵吵嚷嚷的,大家又要誤會是我搶了他的未婚夫了。」
不知想到什麼,穆宸寒臉色突然一沉,嚴肅地說道,「糾正兩件事,一,她已經不是我的未婚妻了,五年前,我已經跟她解除婚約。二,不用你搶,我本來就是屬於你的。」
說完,這個無恥的男人,當著窗戶玻璃外的戚如雪的面,當著後座兩個小孩子的面,突然將腦袋湊到她面前,飛快地在她臉上吻了一下。
莫凌駭然地睜大眼,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打開車門。
「穆宸寒!」她氣憤地咬牙切齒。
穆宸寒一手扶著車門,一手將戚如雪擋開,微微一笑,「等我一分鐘。」
「我偏不!」
被他突然襲擊,莫凌肺都快氣炸了,雙手握著方向盤就要啟動汽車,「放開車門!」
「我偏不。」
可惡的男人,竟然學她說話!
莫凌氣憤極了,卻又拿他沒辦法,她總不能不關車門就將汽車開走吧。
戚如雪也氣憤極了,她敲了半天窗戶,穆宸寒總算肯下來,卻只顧著跟莫凌卿卿我我,連正眼都不瞧她。
「宸寒,你還活著,真是太好了!」
即便氣得火冒三丈,戚如雪臉上還是露出楚楚可憐的表情,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深情款款地凝望著穆宸寒,柔聲說道,「我前天在電視裡看到你召開新聞發佈會,知道你還活著,立刻從外地飛回應城,沒想到當我趕去穆家,奶奶說你已經回到c市了,好不容易從奶奶口中打聽到你的住址,我又立刻趕了過來……」
說著說著,她眼中盈滿淚光,快要哭出來,「哪知道,小區保安不許我進去,我又沒有你的電話號碼,只好在外面等了你一晚上……宸寒,我好想你,真的好想你……」
她一邊哭訴,一邊向他靠近,兩人本來就距離很近,她這麼往前一貼,直接貼在了穆宸寒的手臂上。
穆宸寒目光一冷,快速往後撤了一步,拉開兩人的距離,面無表情地說道,「戚小姐,如果你是來敘舊的,我沒有時間奉陪。就這樣,我先走一步。」
說完,根本不等她回答,身體一矮,就要往汽車裡去,戚如雪連忙抓住他的衣袖,淚光盈盈地說道,「宸寒,我聽說你的死訊之後,傷心得昏死過去好幾次,你怎麼可以這麼冷酷地對我?宸寒,你告訴我,我到底做錯了什麼,你要這麼對我?」
穆宸寒腳步一頓,冷眼看她,「看在以往的情分上,我不想將話說得太明白,你做了什麼,你自己心裡有數。戚小姐,五年前,我們已經解除婚約,就意味著我們之間再也沒有任何關係,請你以後不要再來騷擾我。」
「你……」戚如雪如遭雷擊,臉色瞬間慘白,她長長的眼睫上掛著晶瑩的淚珠,絕美的臉龐上神情淒然,唇瓣顫抖了幾下,終究忍住哭聲,哽咽著說道,,「宸寒,你怎麼這麼絕情?過去,我們那麼相愛,你都不記得了嗎?」
以往的戚如雪,高高在上,冷艷嫵媚,她被大家奉為「雪之女王」,而現在的她,悲傷得無以復加,泫然欲泣,楚楚可憐,如果莫凌是男人,肯定會對她心生憐惜,可反觀穆宸寒,他仍舊面無表情,以淡漠的視線面對著她,就好像,他看到的不是可憐的美人,而是一尊木偶。
莫凌不由得心寒,想想看,五年前的穆宸寒,深愛著戚如雪,為了她,他許下「我會許她一世安康」的諾言,成為c市人人艷羨的佳侶,可是現在,他就像面對陌生人一般,用冰冷的眼神看著那個他曾經愛過的女人。
莫凌不由得想,如果她給穆宸寒一次機會,他對她的感情又會持續多久,是不是等到有一天,也會用那種冰冷的眼神看著她?
這樣一想,她突然覺得,選擇跟沈錦騏結婚,果然是對的。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找一個不愛的人結婚,不會因他不夠愛自己而憂愁,也不會因擔心他變心而恐懼。
莫凌突然心境澄明,垂下眼睫,不再關注窗外的事情。
車外,戚如雪期期艾艾地望著穆宸寒,抓著他袖子的手,輕輕搖了搖,流著淚道,「你已經不記得了嗎?你說過要愛我一生一世的。」
穆宸寒目光微動,但只是一瞬,又恢復冷漠如冰,他將她的手緩緩撫開,淡淡道,「給你承諾的那個人,已經死了,現在站在你面前的,是全新的穆宸寒。戚小姐,請你不要再執著於過去的事情,開始新的人生吧。」
「不可能的……我那麼愛你……我不可能忘記你的……」
戚如雪似遭到巨大的打擊一般,臉色煞白,瘦弱的身軀晃了晃,眼睛一閉,竟然虛弱地往前倒去。
往前,便是穆宸寒。
眼看她就要倒在他的身上,他突然伸出右手撐住她的肩膀,阻止她往他身上傾倒,她的身體軟塌塌的,向著地面滑去,他任由她跌倒在地上,抬頭望向小區門衛室,抬高音量叫了一聲「保安」。
一名保安立刻衝了過來,「穆先生,您有什麼吩咐?」
穆宸寒地頭看了一眼躺在地面上的戚如雪,面無表情地說道,「將這個女人送去醫院,一切開銷記在我賬上,到時候找我報銷。」
「好,沒問題,我馬上送她去醫院。」
穆宸寒點了點頭,不再多說,轉身坐上莫凌的車。
汽車已經駛出老遠,莫凌一直沉默不語,穆宸寒覺察出她不太對勁,轉頭看她,「怎麼不說話?」
莫凌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的道路,淡淡道,「沒什麼好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