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五章月希存篇:你站在那裡,我站在這裡4
她一向刁蠻慣了,竟一時沒想起下一步該怎麼做。
「不用了,我自己能起來。」反應最快的反而是靜慧,她用左手拍拍塵土,將右手放在背後,「是我不小心摔倒的,與師姐無關。」
「你……」月希存有些氣結,感情他是枉做了一回小人。
靜慧卻不看他,只對靜寧道:「師姐,你受了傷,趕緊回去擦點藥,這裡的事,我會做好的。」
靜寧如蒙大赦,趕緊點點頭:「好!」就一溜煙地跑了。
「你幹嘛這麼好心,我還沒懲罰她呢!」月希存很想把這女人抓起來打屁股,剛才靜寧這樣罵她,她竟然可以這般容忍。
「她被掃帚打傷了頭,已經算是懲罰過了。」靜慧搖搖頭,彎腰撿起地上的剪刀,準備繼續修剪枝丫。
月希存一把拉過她的手:「你手都這樣了,還準備幹活?!」
他早就發現,她剛才拍灰塵的時候,用的只是左手,卻將右手藏了起來。
剛才她摔倒的時候,想是蹭在青石地磚上了。
他清楚的知道,她不是左撇子。
「別做了,我給你擦藥去!」月希存不由分說,拉起她的手就走。
而這一次,靜慧竟沒有出聲,只是抿了一下唇,就這樣隨著他走了。
進了屋內,凌未然竟然不見了蹤影,連帶這瑞雪也不見了。月希存知道凌未然雖然愛玩,但是大事還是極有分寸的,想是帶著瑞雪出去吹風了,因為輪椅也不見了。
倒也不擔心他們兩個,月希存讓靜慧坐下,拿起藥盒,找出了金瘡藥。
「把手攤開!」他不由分說,把她的手放到桌上,而她,卻緊握著拳頭。
「不用了,我回房自己擦就是了!」她低著頭,抿著嘴,小聲拒絕。
「不行,我是大夫,也是你要伺候的貴客,我說讓你把手攤開!」月希存真的有些怒了,這小丫頭到底腦子裡整天在想些什麼,竟拒絕他的幫忙。
靜慧遲疑了一下,抬頭,盯著自己的手,然後終於緩緩張開。
這應該是一雙極其漂亮的手,十指纖纖,單蔻點點。而此刻,卻是滿目瘡痍。
不管是在青石上擦傷的新傷,亦有水泡,薄繭,陳年舊傷。
她到慈雲庵也不過年餘,還未滿十六歲,她到底在過著什麼樣的日子?
月希存的心,一下揪了起來,不由自主地道:「明日我跟定慈師太說,讓你專門伺候瑞雪飲食起居,其他事情,你就別做了。」
靜慧低著頭,由著他擦藥,只是小聲提醒:「施主,你今日已經說過,再不需要靜慧伺候了!」
「我什麼時候說過?!」月希存有些生氣,「不過是讓你不用來山上叫我,沒說其他事情都不用你做,你到底怎麼理解的?」
靜慧繼續道:「我見施主有些不高興,想是靜慧伺候的不好,不如以後叫靜雲師姐來……」
「閉嘴,我要誰伺候,還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月希存這次是真怒了,人家巴不得的美差事,這小丫頭居然推三阻四,他就那麼讓她瞧不上眼?
靜慧見狀,再不說話。
月希存見她沉默了,心中的氣也消了大半,幫她上好藥道:「這幾日不要碰水,那些傷痕會好的,不會留疤。」
靜慧點點頭,輕聲道:「謝施主!」
見她逆來順受的樣子,月希存又忍不住氣不打一處來:「你以後也該學著反抗,學會說不,讓人指著鼻子罵,你就不會回罵嗎,你又不是沒嘴!」
靜慧這次抬了頭,嘴動了動,似是有些遲疑,良久才道:「她們又不是我的親友,她們愛說些什麼,是她們的事,何必在意?」
聽了靜慧的回答,月希存很是愣了一會兒。
是呢,和自己無關的人,愛說什麼,何必往自己心裡去?
他以前不也是這麼告誡自己的嗎,怎麼看到她被人奚落,竟比自己被奚落更難受?
只是這丫頭倒是比自己還想得通,感情,她這無關痛癢的表情,並非是裝的,而是真的不在意。
月希存此刻很想問:如果是我呢,如果是我奚落你,或者我被人奚落,你可還能如此平靜?
但是嘴動了動,他終究沒有問出口。
「施主沒有其他吩咐的話,貧尼先告退了!」靜默之中,靜慧起身,率先打破這頗有些尷尬的靜寂。
「哦,我陪你出去,跟定慈師太說一聲,你的手,要好好養著,千萬不能沾水。」他幾乎是想也沒想就站起來,打算陪著她往外走。
「不用了。」靜慧搖搖頭,「貧尼自會對師父說。」
「你說管什麼用,再說,你真的會去說嗎?」月希存像是看穿了她,一臉不信。
靜慧沉默了半晌,才歎道:「施主,你說了又有何用呢?」
「我說了,她們便不會讓你干重活。」月希存覺得自己說話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急過。
「然後呢?」靜慧抬頭看他,反問。
「然後?」月希存不大明白。
靜慧道:「施主能在山上住幾天,一個月,還是一年?不管住多久,施主是方外之人,終究是要走的,而貧尼早已六根清淨,注定是要老死在青燈黃卷之中。長貧難顧,施主你顧不過來。」
月希存愣住,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去如何反駁。
他終究是要走的,而她,已經注定了要一輩子留在這萬壑山上,長伴青燈黃卷。
是嗎,是這樣嗎?
他麼不應該是這樣的結局啊。
月希存倏地抬頭:「我去跟玄……呃,你們皇上說,讓她准你還俗!」
靜慧搖搖頭:「還俗……又能怎樣,周圍,都沒有人了,在這裡,畢竟吃穿不愁。」
她的眼神之中,第一次染上一些情緒,那情緒,或者可以理解為——悲傷。
原來,她並不是木頭人,只是,她的情緒,比別人藏得深些,她的心胸,比別人更豁達些。
可不管怎麼樣,她也只是個不到十六歲的少女,能有多深,多豁達?
「你……你跟我走,一樣吃穿不愁。」月希存猶豫了一下,還是把話說出了口。
「以什麼身份呢?」靜慧反問,眼睛瞇起來,看著他,靜靜等他回答。
月希存沉默了,他不知道,為何竟有帶她走的衝動。可此刻,面對少女的問題,他卻回答不出口。
以什麼身份呢?
真如瑞雪所說,他喜歡上她了嗎?
還是因為,相仿的性格,讓他總是想靠近她。
這,或者可以稱之為:憐憫。
可若要做夫妻,是不是,還缺些什麼?
或者,是他並沒有準備好,在自己的生命之中,多那麼一個稱之為妻子的女人。
即使是自己的親妹妹和母親,她們都從未走進自己的內心過,那麼,一個可能之前二十多年都素不相識的女子,可以和他一起度過將來的五六十年,甚至更長的時間嗎?
他找不到答案,所以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施主若沒有其他事,貧尼先行告退!」靜慧等了許久,見他不再說話,便再次告辭。眼中,始終無喜無悲,似乎月希存的反應,早在她的預料之中一般。
這一次,月希存沒有阻攔。
推門聲響起,凌未然推著月瑞雪走了進來,跟靜慧撞了個正著。
「咦,那不是田家那丫頭嗎,好像快兩年沒見了,竟長得這般水靈了,這萬壑山的山水,真是養人。」凌未然看著有些發愣的月希存,打著趣,「對了,她來做什麼?」
月希存回過神:「沒什麼事。」
「沒什麼事?」凌未然歪著頭看著他,「看你的表情,並不想沒什麼事哦。」
月希存頓時感覺有些尷尬,忙道:「她是照顧瑞雪飲食起居的,不過進來看看有什麼事要做,不過瑞雪不在,我想定時你帶走了她,所以讓她走了。我剛想去找你們,你們就回來了。」
「原來是擔心妹妹被我拐帶走了是吧?」凌未然自以為是地取笑起他來,指指瑞雪道,「是你妹妹自己清醒了,讓我帶她出去轉轉的。」
「醒了?」月希存有些訝然,「她今天早上剛醒過啊。」
最近瑞雪雖然清醒的次數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密集,不過一天醒兩次的情況,倒是從來沒出現過。
「大概她看到本侯爺長得俊朗不凡,所以醒來跟我打個招呼。」凌未然開著玩笑,抱起瑞雪,放到床上。
「喂……」月希存走過來,接過瑞雪,「男女授受不親!」
凌未然瞪他一眼:「同是點蒼山下來的,差別怎麼這麼大?」
「嗯?」
「你跟小小啊,她是一點男女大防都沒有,你卻像個老夫子!」
月希存幫瑞雪蓋好被子:「我也不是對誰都說這話的。」
凌未然跳了起來:「好啊,你就專門針對我來的,是吧?肯定是小小那丫頭又跟你說了什麼,這臭丫頭,一點都不給我這個大哥面子。」
月希存呵呵一笑:「好了,侯爺,看上去,你對我妹妹的病有些幫助,歡迎你在山上多住幾天吧。」
「真的?」凌未然大喜,隨即甩個手,「切,這萬壑山又不是你的,你還真把自己當主人了!」
一場原本有些尷尬的場景,在月希存的打哈哈,和凌未然的胡攪蠻纏中悄然落幕。
不過,事情好像並沒有完。
「我說希存兄,剛才瑞雪醒的時候可跟我說些話啊!」
「啊,什麼話?」月希存心中警鈴大做。
凌未然靠近他,笑得有些奸詐:「我不是聽得太懂,她好像說,她哥哥應該喜歡上了一個女子,讓我幫幫他。」
月希存差點跳起來,不過沉穩的性子讓他終究壓抑了下來:「這丫頭胡說八道些什麼,她迷糊的時候比清醒的時候多,就瞎猜測。」
過了一會兒,他抬頭,狐疑地看著凌未然:「是你胡說吧,我妹妹什麼時候這麼信任你了,居然還跟你討論起這種話題來了?」
「她第一次醒來的時候,看到的可不止是你,還有我,信任我有什麼不對?」凌未然摸摸自己的下巴,「再說了,我長得這麼俊偉不凡!」
月希存沒好氣地道:「你跟我那三師弟,倒是臭味相投,你們不湊一起過日子實在是太浪費了。」
「斷袖分桃我可沒興趣,惺惺相惜就行了。」凌未然倒是一點慚愧之意都沒有,繼續剛才的話題,「這事你別想岔開話題,我看瑞雪的意思,應該是萬壑山上的姑娘吧?不過這裡只有尼姑,沒有姑娘哦……莫非,你喜歡上了其中一個尼姑?」
「別亂說話,這可是佛門清淨地,你要是壞了師父們的清修,小心定慈師太趕你出去,到時候,玄墨也救不了你。」月希存狠瞪他一眼,「瑞雪幾天才醒一次,她知道些什麼,定時你聽到一句半句,自己添油加醋,以為就是事實了,是吧?」
「胡說,今天你妹妹可跟我說了數十句話了,哪裡只一句半句?」凌未然有些不服氣。
月希存趕緊走到瑞雪身邊,搭上她的脈,一邊問道:「你說的是真的?」
「這種事情,我能騙你嗎?」
「奇怪,這幾天她最多隔日醒一次,醒來說話不會超過十句,今天怎麼這麼奇怪?」月希存把上瑞雪的脈搏,脈搏似乎真的較之前強韌了許多。
凌未然見他神色凝重,不由也停止了笑鬧,湊上前問:「怎麼了?」
「似乎,一下子好了很多。」月希存皺皺眉頭,「可是……為什麼呢?」
「好了還不好啊。」凌未然笑起來,「說明我留在這裡是有作用的。」
月希存卻並不樂觀:「可是,怎麼這麼突然?」
「別管這麼多了,好了總是好事。」凌未然四顧看看,「我先去看看姑娘們把我的房間收拾得怎麼樣了。」
「是師父……」月希存想要提醒,回頭,哪裡還有凌未然的身影。
歎口氣,苦笑一下,月希存看看瑞雪,她的目光依然呆滯,可就這樣看著他,他有種被人看穿的感覺。
難道,真的如瑞雪所說的那樣嗎?
「施主,您的晚餐。」送晚飯的依然是靜雲,月希存忽地感覺食不下嚥。於是索性起身,讓靜雲照顧瑞雪,出去散散心。
到山上日子不短,母親的身子並沒有因為山間的好空氣而變得好起來,總是鬱鬱寡歡。
他知道,母親是心病。
她覺得是她害了瑞雪,所以瑞雪一日不完全好轉,母親也不會好轉。
可是好轉以後呢?
月希存坐在慈雲庵外的石頭上吹風,悠悠歎了口氣。
好了以後,他們就該下山去了。在慈雲庵,他們始終都只是過客而已。
只是,他能走的安心,走了之後,能一如以前那般灑脫嗎?
「海棠姑娘,兩年不見,居然出落得這麼水靈了?」男子戲謔的聲音傳來,讓月希存回過神來。
海棠?
好熟的名字……
好熟的聲音……
「凌未然,你幹什麼?!」還沒有來得及仔細想什麼,人卻已經順著聲音方向走了過去,果見凌未然攔著靜慧,言語之間儘是挑逗之意。
不同於月希存的怒氣沖沖,凌未然嬉皮笑臉地對他道:「沒什麼,只是見到個熟人,上來打個招呼,這小妮子居然還不理我!」
「逍遙侯!」靜慧雙手合十,此刻才行禮,「貧尼法號靜慧,俗家名字,早已不再使用。」
凌未然聳聳肩,看看月希存:「你看,這丫頭,從小就不好玩,現在長大了,還是這麼不好玩。」
「她早就六根清淨,出家為尼,你以為個個都似你一樣,動不動攔著人家姑娘家說玩就玩?!」月希存只覺得心中有些悶氣,竟有些想將凌未然打一頓的衝動。
凌未然笑道:「你一會兒出家為尼,一會兒說我攔著人家姑娘家,這到底是尼姑啊,還是姑娘啊?」
「你……」月希存氣結,一下不知該如何回答。
「哎呀,今天的月色真是迷人啊……」凌未然雙手放到腦後,搖搖晃晃,悠哉悠哉地從月希存身邊走過。
月希存只氣得牙癢癢,回頭只見靜慧站在不遠處,青色的尼姑長袍,在山風中搖擺,月光照耀之下,姣好的臉頰有種近乎聖潔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