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溫泉的功效,阿霧一夜酣睡,連夢也沒做一個就到了大天亮,「紫扇,什麼時辰了?」
紫扇見阿霧醒了,打起簾子,先端了一杯溫水遞給她,這才道:「巳時了。」
阿霧吃驚道:「這麼晚了,怎麼不叫我?」
「王爺不讓叫的,說是鄒大夫囑咐你得好好休息。」紫扇將軟緞拖鞋擺到阿霧的腳下。
「殿下何時來過,他昨晚……」關於昨晚下鑰的事情,阿霧還是有一絲心虛的。
「奴婢打聽了,昨晚王爺歇在仙籟館的,他早晨過來,見你還在睡,也不讓奴婢們叫主子,只在你床頭坐了會兒,又囑咐紫墜這兩人小心照料主子的吃食。」紫扇嘻嘻笑道:「沒想到王爺還是這麼個體貼的人。」
紫扇從屏風的縫隙裡偷看到楚懋替阿霧掖被子的情形,心裡頭比六月吃西瓜還舒爽。她不像紫墜她們,是個早就懂事兒的。阿霧的床鋪日日都乾乾淨淨,紫扇心裡也暗自擔心,但身份不同,她不能像桑嬤嬤那樣直言,只自己在心裡著急。如今見楚懋這般,紫扇自然替阿霧高興。
「就這麼點事兒,你就說他體貼了,倒是好收買。」阿霧嗔道,「快拿飯來我吃吧,我都快餓死了。」昨天一整天她就沒正經兒吃下東西。
午後,阿霧因不能經風,所以在屋子裡看了一會兒書,偶爾到窗邊站一站,只見得舉眼望去全是梅樹,如雪堆雲,冷香陣陣。而蔚雪敲雲,獨立梅林之中,有隱世之感。
到晚上,仙籟館那邊有人來傳說,說是楚懋不回來用晚飯了,阿霧鬆了口氣,用過飯,早早地去床上歇了。卻不料,夜半醒來,再睡不著,大約是白日睡多了。
阿霧也不喚外頭守夜的紫扇、紫墜,只想靜靜地踏雪尋梅,因是自己穿了衣裳,披了件大紅鶴羽紗面的白狐斗篷,從內室通往後頭梅湯的門出去。
阿霧連眼睛都不敢瞧梅湯一眼,就怕想起昨晚那羞煞人的一幕,她雖不知楚懋那樣的人為何會低頭親她的腳背,但直覺讓她趨利避害,只覺得還是遠離楚懋一些比較好。
阿霧深深嗅了一口晚上冷冽中別顯幽悠的梅香,舉步往後頭那書齋去,想尋兩本書來看。她手裡提著羊角燈,進了書屋,點亮了裡頭的燭火,剛走到書架處,卻見窗戶外頭有銀光閃過,還有利器破風之聲。
阿霧一時好奇,移步到窗戶旁,只見得楚懋正在書齋後頭的梅林裡舞劍。
夤夜舞劍,阿霧不是第一次見楚懋如此,只是他手頭那柄「色空劍」,名不見經傳,但每回一出鞘,就逼得阿霧當時的魂魄不得不離開十丈遠,才能自保。
所以,今次也可說阿霧是第一次見楚懋舞劍。
梅林密植,阿霧不懂,楚懋怎麼不選個空曠的地方練劍,但她靜立不到半盞茶的功夫就發現了緣由,只因他騰挪閃躲,如龍騰大海,梅林於他即是曠野。
阿霧雖然不懂劍,不知楚懋舞的這套劍法威力如何,卻只覺得其步行雲流水,其姿回風轉雪,瀟灑外流,力量內蘊,灑脫恣意。銀光間點,流彩逐光,如一曲「天河引」,看得阿霧如癡如醉。
一時手指頭癢得難受,腦子裡有曲子傾瀉,阿霧已經許久沒有譜曲的靈感了,當是夜,她回頭一看,見書齋的牆上掛著一柄古琴,阿霧想也不想地取了下來,什麼沐手熏香,在此刻都是累瑣,她眼裡頭只有那一曲「天河引」。
阿霧的手指心隨意動,目不轉睛地看著舞劍的楚懋,五指翻飛,琴聲自指下傾瀉而出,或登高山而觀月,或瀉孤峰而玉碎,快時金戈鐵馬踏雪,慢時春回大地融冰,她也不知下一刻琴音流向何處,到末時,也不知是劍影引導琴音,還是琴音搖曳劍影了。
一曲醉人,終了,阿霧自己也迷迷濛濛,不知可還會有機會回憶起這一曲「天河引」。
等阿霧回過神來時,只見楚懋正倚在窗邊,朝自己笑,笑容清醇如茶,更襯得他容顏清雋絕倫,如月灑寒江、日耀雪峰。
「沒想到世間還能聽得如此琴音。」楚懋看著阿霧道。
阿霧的臉微微一紅,沒想到楚懋會如此盛讚。
「你如何知我下一招要舞向何處?」楚懋一個縱躍,從窗戶跳了進來。
阿霧輕聲道:「我也不知,只是直覺就該那麼彈。」
琴聲行雲,劍影流水,彼此心意相通,自然指向一處。
屋子裡忽然靜了下來,楚懋不說話,阿霧也無言,她只覺得楚懋看她的眼神灼熱難擋,微微側了側身子以避。楚懋往她走來,阿霧就侷促地往後退了三步。
夜色裡傳來一聲微不可聞的輕歎。
楚懋將劍掛到牆上,問道:「怎麼這麼晚還不睡,又出來敞風,可是嫌病得不夠?」
「白日裡睡多了,方才醒了睡不著,這才想過來尋兩本書看的。」阿霧解釋道。
「瞧著精神不錯,臉色也好看些了,泡溫泉看來挺有效,這兩日你多泡泡。」楚懋又道。
阿霧聽得「溫泉」兩個字,簡直連耳根都紅透了。楚懋自己也輕咳了一聲才道:「昨晚,我,唐突了。」
哪裡有做丈夫的因親近自己妻子而道歉說「唐突」的,阿霧趕緊道:「沒有,我……」可她自己說著都覺得有些不對,彷彿是在鼓勵楚懋一般,又趕緊改口,「我不是,我是說……」
「這兩日我都住書齋,白日也多在仙籟館那邊,這梅湯你多泡泡,過兩日就得回去了。」楚懋笑容溫潤地道。
阿霧聽了,心下著實鬆了口氣,楚懋這般明確的告訴他,不會和她同宿一屋,無疑緩解了阿霧對行房的緊張。
「那殿下歇著吧,可要我叫問梅她們來伺候?」
「不用,有李延廣就行了。這會兒回去就睡得著了?」楚懋笑出聲道。
阿霧簡直連頭都不敢抬了,只因楚懋的眼睛一直盯著她瞧,她都懷疑自己臉上是不是長花了,看得她莫名地懼怕起楚懋來。她暗罵自己,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以前不怕他,現在怎麼看見楚懋,就跟老鼠見了貓似的。
阿霧沒回答,福了福身,就略顯無禮地轉身出去了。
第二日早晨,阿霧醒來時,就見紫扇對著她擠眉弄眼地做眼色,她低聲問道:「怎麼了?」
紫扇不敢開口,只拿眼往外頭看。
阿霧做了口型道:「殿下在外頭?」
紫扇連連點頭。
阿霧難免又想起那日自己晚起,楚懋責備自己沒規矩的事兒了,這兩日她身子不適,心神又不定,一時沒想起這茬兒來,眼下只能忐忑著一顆心,叫紫扇簡單挽了個髮髻,就轉了出去。
「殿下,可用早飯了?」阿霧走到正坐在榻上看書的楚懋身邊。
楚懋擱下書,笑道:「一個人用飯豈不無趣,等阿霧你呢。」
阿霧只覺得楚懋的態度溫和得不像話,他平素雖然總盡力作出平易近人之態,但實則總難免流露出疏淡難近之意。像今日這般和藹說笑,那還真是第一回。
阿霧低頭喝著燕窩粥,又夾了一塊翡翠米糕,細細地嚼著,可是越嚼越不是滋味,楚懋那雙眼睛實在是討厭。阿霧又瞥到,他到現在為止筷子幾乎沒怎麼動過,因而抬頭問道:「殿下,怎麼不用,可是紫墜做的不好?」
「你這兒的紫墜做的飯菜,可比上京的百香樓大廚還厲害,只是卻還是敵不過阿霧你的秀色可餐。」楚懋一本正經地道。
阿霧的臉「唰」地就紅了,手腳都不知該往哪裡擺了,她萬萬沒想到楚懋居然能說出這樣的話,說他輕佻吧,可他又一本正經,彷彿說的是再嚴肅不過的真話似的。
阿霧實在沒經歷過這樣的事情,上輩子是沒有登徒子敢輕薄於她,而這輩子她還沒遇到大膽的登徒子,是以,她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楚懋。阿霧又羞又惱,啟唇難言,但又知道這是楚懋對她的示好,一時不知該不該潑他一盆冷水才好。
那頭楚懋卻見阿霧臉上的表情實在豐富,害羞、惱怒、遲疑,「好了,吃吧。」
楚懋夾了一絲醋溜白菜到阿霧的碟子裡。
阿霧驚得眼睛都快掉出來了,祈王殿下親自給她夾菜其實也不是多值得大驚小怪的事情,可偏偏他用的不是公筷,而是他自己的筷子,這就叫阿霧不得不驚歎了。
阿霧心裡怨怪,楚懋他自己不吃人的口水,卻不懂避嫌,居然用他的筷子給自己夾菜,這叫阿霧想接受他的好意都難了。
因而阿霧拿手絹拭了拭唇角,道:「我吃好了,殿下慢用吧。」
阿霧已經做好了準備,等著楚懋的冷臉了,哪知道他渾然未覺似地笑道:「你陪我坐會兒。」
阿霧不知道楚懋是那根兒筋搭錯了,只得耐著性子陪他,替他布菜,只是以往阿霧是一味地迎合楚懋的口味,今次卻處處與他作對,專挑他不喜歡的甜、酸兩味菜給他。
醋溜白菜、蜜汁桂花藕、翡翠米糕,都是阿霧喜歡的菜色。
阿霧見楚懋均眉頭都不皺一下地吃了下去,她心底越發沒底了。要知道這些菜色,平日楚懋根本是碰都不會碰一下的,他於吃食上雖說算不得太挑剔,但絕不會碰他不喜的東西。
「阿霧夾的菜格外好吃。」吃完,這位主子居然還來上這麼一句,倒叫阿霧好生心慌。
(改錯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