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璟在巳正三刻就到了七彎巷。
侄兒侄女去了幼學,大嫂和清筠在裡屋做針線,李八郎在耳房讀書。
「回來了?」李氏放下針線,笑了笑,「楊老先生的病,看得如何?」
「沒什麼大病,就是上次從明州坐車回來,顛簸了些。靜養幾日就好。」陳璟回答。
李氏微笑。
她絲毫不知情。
李八郎也鬆了口氣。
「清筠,你燒些熱水,我盥沐一番。昨日沒有衣裳換,就沒有沐浴。」陳璟又吩咐清筠。
清筠道是,去廚下生火。
李氏又坐回去做針線。
李八郎悄悄挪到了陳璟的耳房。
陳璟身上,味道的確不好聞,李八郎蹙了蹙鼻子,往遠處站了站,低聲問他:「你還真出來了,害得我擔心了一宿。」
「又沒有犯事,怎麼不出來?」陳璟笑道,然後看了眼正屋,問,「她們不知情吧?」
李八郎搖搖頭:「不知情的。」
說了幾句話,李八郎心裡安定,重新回了他的屋子,繼續唸書。
陳璟從箱籠裡把衣裳找出來。
見熱水還沒有燒好,他去廚房,看看清筠要不要幫忙。
煙熏火燎中,清筠正在將柴火一點點送入灶台中。
「我來吧」陳璟道。
清筠沒有堅持,起身把位置讓給了陳璟。
她卻不走。
她半蹲在一旁。將羅裙攏著,輕輕用木屑畫地面。
「怎麼?」陳璟見她有話要說的模樣,問道。「可有事?」
清筠抬眸,一雙秋水明眸瀅瀅照人。那明艷的眸子裡,有點霧氣。她聲音微哽道:「婢子擔心。」
「擔心什麼?」陳璟問。
「擔心二爺回不來」清筠咬了下唇。糯米般細碎的貝齒,陷入桃蕊般嬌嫩的唇裡,顯得委屈極了。
陳璟笑了,道:「你知道了?舅老爺告訴你的?」
清筠見他語氣不經意,穩定平淡。似乎從未將入獄放在心上,心裡更是五味雜陳:「不是舅老爺,他瞞著太太和婢子。婢子早起去早市買菜。買菜的沈家嫂子說的。
她問婢子,二爺您怎樣了,要坐多久的牢街坊都知道,西街都傳遍了。就咱們不曉得。二爺還和舅老爺撒謊!」
清筠從早上知道這個消息。就擔心到現在。
她不敢告訴太太,怕太太跟著擔心。
這個家裡,李八郎是親戚,陳恭年紀太小,只有陳璟是支撐門庭的。清筠真怕他出不來,往後家裡連個做主的人都沒有。
而且,太太知道了,更會擔心。
清筠既怕沒了依靠。又怕太太難過,一上午心裡亂七八糟。
結果。陳璟真的回來了,毫髮未傷。
清筠有點想哭。
「小聲點。」陳璟笑道,「這不回來了嗎?別告訴太太啊」
「嗯,婢子不說。」清筠吸了吸婢子,頓了頓,似鼓起了很大的勇氣,又道,「二爺,您往後別惹事。您要是有事,我們怎麼辦?」
說罷,似乎覺得她一個下人說這種話,不太妥善。
這種叮囑,不應該由清筠來說。想到這裡,清筠臉微紅,有點尷尬,輕跌了眼簾,將情緒全部掩藏在羽睫之下。
「嗯,往後不會了。」陳璟答應著。
清筠依舊蹲著,垂頭不語。
陳璟以為她不相信,繼續道:「我保證,以後不會惹事,不讓你們擔心!」
清筠輕輕嗯了聲,聲如蚊蚋。
她還蹲著,也沒有想走的意思。
過了片刻,陳璟見她還是蹲著,好心問她:「要不要拿個小杌子過來坐?這樣蹲著,腳不酸嗎?」
清筠回神,倏然站起來,有點語無倫次道:「婢婢子不擔心啊。是太太,太太擔心二爺。婢子先出去了。」
她似竄逃般,從廚房出去。
陳璟看了眼她的背影,心想哪跟哪啊?
清筠出去後,陳璟就繼續燒水。
等水開了,他洗了個澡,換了身乾淨衣裳,除去牢裡的霉氣,整個人神清氣爽。他站在屋簷下,緩緩伸了個懶腰。
家裡養的小貓不知從哪裡蹦出來,縈繞足下,奶聲奶氣的叫著,咬陳璟的衣擺。
陳璟笑。
已經到了午初,耀眼金芒鋪滿庭院,金光熠熠。上次買回來的秋菊,已經綻開了黃色的花,花瓣層層疊疊,風姿凜冽,冷香浮動。
「家裡真好」陳璟想。
洗了澡,吃了些點心,陳璟睡了一覺,睡到了申初。
他從牢裡出來,楊之舟幫了大忙,陳璟需得去趟玉河巷,親自向楊之舟道個謝。
他把這話,告訴了大嫂。
李氏問:「今晚回來吧?」
「回來的。」陳璟道,「可能晚點」
李氏見過楊之舟,那位老爺子看著睿智博學,陳璟多同他來往,學點人情世故,也是好事。
她並不拘束陳璟,只是道:「也別太晚,我們還得給你留門」
陳璟說知道了。
李八郎連忙跑出來,笑道:「我也去。」
「好吧,一起。」陳璟道。
出了家門,李八郎才緊張問陳璟:「又幹嘛去?還要去縣衙嗎?」
陳璟知曉他誤會了,笑道:「真是去玉河巷。這次能平安出來,都是楊老爺子的恩情,我得去道個謝。」
李八郎將信將疑。
他非要跟著陳璟,去玉河巷。
路上。他問陳璟,昨夜在牢裡吃了什麼苦頭沒有,有沒有人打他等等。
陳璟說沒有。
從七彎巷到玉河巷。有一段路。
李八郎和陳璟閒聊的時候,說到了隔壁姜氏兄妹,對陳璟道:「那個姓姜的,陰森森的。真不知道是他湊巧知道你的事,還是聽咱們家牆角。」
他對姜重簷第一印象不好。
怎麼看姜重簷,都覺得他包藏禍心。
「他也算熱心吧。」陳璟道。
不認識、不瞭解的人,還是保留幾分意見。也許。姜重簷看陳璟他們,也覺得他們不是好東西呢?
兄弟倆說著話兒,就到了玉河巷。
楊之舟準備用晚膳。
他飲食清淡。素菜米粥。
見陳璟和李八郎過來,楊之舟喊了明風,去廚上吩咐聲,讓廚房臨時再備幾個菜。留他們兄弟吃飯。
「牢裡的滋味如何啊?」楊之舟調侃陳璟。
陳璟笑笑。把昨日在牢裡遇到的事,都告訴了楊之舟。
聽說他在牢裡,還有被子睡、有肉吃,楊之舟笑,道:「你這混小子,還不錯。患難顯真情的,才算朋友。你能結交幾個患難中肯幫忙的朋友,是你的造化。」
「我真沒想到。」陳璟道。「沒指望他們會探視我」
這話落在旁人耳朵裡,又有幾分炫耀之意。
楊之舟哈哈笑。
陳璟又跟他道謝。
要不是楊之舟派了明風去。金子初也不會放過陳璟的。
「說這些做什麼?」楊之舟道,「難道我不是真朋友,見你落難不幫忙?」
陳璟笑,說自己失言了。
楊之舟又問他:「我叫人去打聽,到底怎麼鬧事的。後來聽說的,亂七八糟,也沒理出個頭緒來。你同我說說。」
外人只知道陳璟圍觀,卻莫名其妙引了怒火。
而陳璟,更是狠戾凶殘,邢定不過扔只鞋子,他就下了邢定的胳膊。
楊之舟覺得,他認識的陳璟,沒有這等戾氣。
「是不是往日就有冤仇?」楊之舟猜測。
陳璟點點頭,就把自己同孟燕居當初的小過節,說給了楊之舟聽。
孟燕居一直記著舊賬。
「不震懾他,往後我便是第二個陳末人。只要有機會,他便要報復我,捉弄我。」陳璟笑道,「我是要開藥鋪的,不能沒完沒了同孟燕居那夥人糾纏,所以下了狠手。」
現在下狠手,得罪了孟家和邢家。
不過,不下狠手,孟燕居等人必然要戲弄陳璟。吃虧忍耐,只會助長他們的氣焰,反而更欺負陳璟;等他們欺負了幾次再反抗,還是要得罪。
李八郎看了眼陳璟,沒說話。
他心裡,不太贊同陳璟的話,覺得陳璟現在所說,都是他的猜測。孟燕居未必就會不停找事。
楊之舟則覺得,男人立世,應該有所判斷。退縮和忍耐,換不來平靜和尊重。「防患於未然」,「先下手為強」,這都是祖先的智慧,偏偏有人事後吃虧了,才知道這幾句話的意義。
「打了就打了。」楊之舟笑道,「不要怕得罪人。有些人就是要挨打了,才會尊重你!」
李八郎又看了眼楊之舟。
他沒說話。
頓了頓,李八郎倏然想到了之前他在姚江遇到的事。
他默默歎了口氣:陳璟這叫有恃無恐。他要不是有楊老先生撐腰,這件事後患無窮。
權勢很重要。
陳璟和李八郎在楊之舟處吃了晚膳,回了七彎巷。
第二天,陳璟早起提水,然後去玉河巷,給楊之舟針灸,治療他兩臂發麻。到了中午,他去了趟邢家。
他答應給張氏治病的。
張氏的病,比較隱晦,她不肯多言半句,要郎中自己看出來。
別說這個年代,就是後世,婦女病,很多女人也寧願挨著,不願意去找大夫治,覺得難堪。
陳璟在邢家的正院,見了張氏。
他給張氏號脈,簡單說了幾句張氏口內上火的潰爛。至於下面私密處的潰爛,陳璟都是簡單帶過,只是表明他知曉,沒有細說。
他知道,越說病家越介意,會很牴觸。
然後,他給張氏開了方子:「先吃半個月。半個月後,這病以後就不會再復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