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璟去旌忠巷看陳七,就少不得到松鶴堂給伯祖父請安。
服侍的丫鬟說,伯祖父在小憩。
陳璟沒有逗留,只讓丫鬟傳話,說他過來請安了。他又去二哥跟前打個招呼,重新回了七彎巷。
他嫂子和清筠在東次間整理東西。
陳璟準備直接回自己的小耳房,卻聽到清筠站在門口喊他:「二爺,您回來了?」
「嗯。」陳璟回答。
「太太有話同您說」清筠道。
陳璟就往正房走去。
看到他進來,大嫂將手頭的活放下,從裡屋拿住一個禮盒給他。
「沈家叫人送來的端午節禮,說是沈長玉單獨送你的。」大嫂把禮盒和禮單拿給陳璟看,語氣裡既驚訝又喜悅,「你什麼時候結交了沈大才子?」
沈長玉的才氣,整個兩浙路聞名。
大嫂一直希望陳璟能結交同僚的學子,相互商討學問,共同進益。有個志同道合的友人,讀書累了也可以一處消遣,有益無害。
但是她沒想到陳璟能結識沈長玉。
「上次二哥在南莊宴請,沈長玉也去了。我和七哥正巧碰上,二哥介紹我們相識。後來,我和七哥把賀振推到循水湖,正巧又遇上了沈長玉。」陳璟道,「認真說起來,我沒有和他單獨談話,不算認識。他怎麼給我下禮?」
李氏微愣。
她又重新拿了拜帖看。
的確是給陳璟陳央及的。
「他既然下禮,你也不能傲慢輕待。等會兒清筠去街上,替你買些東西。明日一早,你親自送去沈家,給沈長玉回禮,再道謝。若是能結識他,他提攜你幾分,往後進學也容易些。」大嫂不顧有什麼不妥,依舊高興。
「一門兩進士、合族三舉人」的南橋巷沈氏,是望縣最顯赫的門庭。
沈長玉又是江南大才子。
縣令也同沈氏交好。能結識沈長玉,將來陳璟下場考學,勝算大很多。
「還是算了吧,大嫂。」陳璟想了想,還是潑了大嫂冷水,道,「反常則妖。像沈氏那等門庭,沈長玉又如此名氣,斷乎沒有結交我的必要。他比我大**來歲,主動給我下禮,透著蹊蹺。叫清筠買份禮,派個人送到沈家門房上,算作回禮。我就不去了。」
在這個時空,只有晚輩給長輩下禮。
平輩之間,如果地位相當,也是不會在端午節下禮的。除非有一方地位特別高,另一方刻意巴結。
陳璟和沈長玉,陳璟應該是那個刻意巴結的人。
結果,卻是沈長玉先下禮。
「你不想去,也罷了,我請人去回禮。你說得不錯,沈長玉此舉,的確奇怪。」李氏想想,也覺得不通。
陳璟的哥哥和沈長玉,同為望縣舉人,是望縣壇的魁首。可是,沈長玉的名氣,遠不止在望縣,而是整個江南。
囿於這點,沈長玉並不同陳璟的哥哥來往。哪怕詩會上遇著,也是點頭之交。李氏多次聽陳璟的哥哥說過,沈長玉雖然溫爾,舉止謙和,但是很難交心,性格清傲疏離。
轉眼見,沈長玉居然給毫無名氣的陳璟下禮,態度恭謙。
這不合常理。
「太太,五老爺房裡的八少爺,不是要和沈家十三小姐說親嗎?」清筠突然在一旁插嘴,「若是成了,以後旌忠巷和沈家就是姻親。沈家少爺給咱們二爺下禮,也說得過去啊」
五老爺房裡的八少爺,就是陳八陳瓏,上次在南莊跟著陳璟和陳七的那位八弟。
陳瓏是個很活潑開朗的男孩子。
「沈家旌忠巷結親?」陳璟有點吃驚。
這是個等級森嚴的社會。
雖然陳氏和沈氏都是地主階級,可沈家的社會地位,明顯高出陳氏一大截。
假如旌忠巷也出了舉人,或者有個秀才,沈家願意提攜幾分,結個姻親,倒也是可能的。可是旌忠巷那邊的子弟裡,沒人進學,漸顯落寞之勢。
同一個地位比自己家族低很多的落寞家族結姻親?
這比給陳璟下禮還要詭異。
「是啊。我原先也不知道。上次你四侄兒週歲,你五嬸一高興,說漏了嘴。大家都不太相信,後來,沈家派了個體面的管事媽媽,給你四侄兒送了週歲禮,大家就覺得有些眉目;再後來,又聽說沈長玉去了南莊。十有**是真的。」大嫂道。
這件事,當時五嬸娘隨口提了,然後又裝作錯言,極力否認。
但是和陳氏沒有交情的沈家來送禮,就印證了她的話。
旌忠巷都在猜測這件事。
只是,這跟陳璟沒關係,他沒聽說過。
「哪怕和旌忠巷結親,也是他們的事,與我們七彎巷不相關。」陳璟笑道,「大嫂,旌忠巷那邊人事繁雜,咱們還是少攙和了。」
「別這麼說。」李氏歎了口氣,「七彎巷就你們兄弟倆,連個親叔伯堂兄弟都沒有,人單勢弱。旁人欺負你們兄弟,沒人幫襯。旌忠巷人多,有他們,外人哪怕想欺辱你們兄弟
也要掂量掂量。」
陳璟笑。
他知道大嫂的心。
像七彎巷,的確是人丁太過於單薄了,大嫂想替陳璟找個靠山。
可是實力和尊重,靠的不是人口寡眾,而是靠真本事。
旌忠巷那邊,旁的不說,光陳二和陳七兄弟倆之間,陳璟就覺得有點懸。將來鬧不好,他們兄弟鬩牆,就要牽扯一大批人。
結交不好,是要成仇的。
還不如疏離些,大家保持表面上的疏淡親情,彼此留幾分底線。
「要不是哥哥中了舉,旌忠巷也不會和咱們來往的。」陳璟笑道,「大家都在相互利用,看誰有利用的價值。咱們自己不爭氣的話,哪怕真的受欺負,旌忠巷也只會躲得遠遠的。大嫂,你別怕我受欺負,我可不是好惹的。」
這話逗得李氏笑起來。
清筠也跟著笑,道:「太太,以後咱們靠二爺。」
她不過是句玩笑話。
氣氛難得的好,李氏也調笑一句:「如此,以後都儀仗二弟了。」
「嗯。」陳璟認真回答,「靠我,才靠得住!以後,我就是你們的靠山。別怕,誰也不能欺負咱們。」
李氏和清筠又笑。
現在沒人真的欺負他們,所以這些話,僅僅是句玩笑的,沒什麼實在感觸。說完了,李氏和清筠聽過了,也就忘了。
陳璟見李氏在整頓禮單,就幫忙寫單子。
清筠在一旁研墨。
簷下暖風細細,吹得樹葉簌簌;簾外驕陽艷艷,照得屋內亮堂。大嫂笑容貞淑,眉梢幽靜,從容溫婉;清筠素顏不施脂粉,卻因為年幼,白玉似的肌膚流轉著瑩潤的光,凝眸間,自有風情。
陳璟覺得心情盛悅。
簡單的家庭,濃郁的親情,質樸的世界,有點小理想,有點小壓力,歲月就似罈陳年佳釀,醇厚熏香,令人沉醉。
陳璟很喜歡現在的生活,也喜歡現在的家人。
***
第二天,李氏叫人準備了一份節禮,陳璟寫了帖子,讓店舖的夥計幫忙,送到了沈家。並沒有送進去,只是交給門房上的小廝。
因為是給沈長玉的節禮,小廝們不敢私吞,忙送到了沈長玉的書房。
明日就是端午節,給沈長玉送禮的人特別多。節禮到了,都是送到門房上,沈長玉很少親自看。他只是吩咐,若是陳家有人送禮,就直接遞到書房。
故而,陳璟的回帖和禮物,送到了沈長玉跟前。
他給陳璟寫了拜帖,邀請陳璟端午節到沈家做客。陳璟的回帖裡,拒絕了沈長玉的邀請,因為他要送他嫂子去姚江縣的娘家。
沈長玉拿到了回帖,修長濃眉輕擰。
他的手指,在花梨木的書案上輕輕敲擊著,似乎很為難。
「去把六少爺叫來。」愣了一瞬,沈長玉吩咐他的書僮。
書僮應聲而去。
片刻,一個穿著青灰色金絲暗紋團花直裰的男子,敲門進了書房。
「四哥,你叫我?」來人就是沈家第六子,名綸,字長青,和沈長玉乃一母同胞,是沈長玉最親的兄弟。
「坐。」沈長玉抬了抬手。
沈六就坐在了書案旁邊的太師椅上。
「四哥,怎麼了?」沈六問。
「等過了端午節,你幫我一個忙。去趟七彎巷,親自邀請陳央及,到家裡做客。」沈長玉道。
「為何要我親自去?你不是給他下了請柬,邀請他明日到家裡來做客。難不成,他拒絕了四哥?」沈六蹙眉。
沈長玉頓了下,點點頭。
沈六臉色就不太好看,冷哼一聲:「四哥何等身份,給他下帖子邀請,那是潑天的體面,他居然不識抬舉!要我說,竟算了!」
「這不是置氣的時候。」沈長玉也微微板起臉,「他有點鬼才。上次他給賀振治病,我親眼所見。十三妹已經病了五個月,再拖下去性命難保。陳央及是陳氏子弟,為了家族體面,他也會保守秘密。請他來給十三妹治病最妥善不過。」
沈六看了眼沈長玉。
話到了嘴巴,他猶豫了下,又嚥了下去。可總覺得不甘心,沈六最後還是脫口而出:「四哥,十三妹未必就是病」
「不許胡說!」沈長玉厲聲呵斥。
沈六剩下的話,生生嚥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