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家的馬車,停在七彎巷口。
上了車,賀提想到昨日自己凶神惡煞要跟陳璟拚命,心裡有點尷尬。他精明卻不失直爽,開口給陳璟道歉:「昨日魯莽,差點傷了央及,央及別怪我。」
「哪裡話?表兄也是擔心二表兄,你們兄弟情深,我羨慕得緊,哪有怪罪一說?」陳璟道。
昨日賀提要動手,沒有佔到便宜,反而被陳璟踢了個泥啃。這事賀提不說,只說他先動手,錯在先,給陳璟道歉,也不失光明磊落。
陳璟心裡就覺得這位表兄人品挺不錯的。
兩人說著話兒,馬車很快就到了賀家。
賀家是商戶,雖然富饒,大門口卻一點也不氣派。磨磚對縫的院牆,爬滿了籐蔓,綠浪搖曳;朱紅色的大門,顏色陳舊,像落了層灰。
車伕上前敲門。
很快就有小廝應門。
賀提引起陳璟,走進了大門。大門口,有兩排四間門房,兩邊是抄手遊廊;走過抄手遊廊,就到了垂花門。
進了垂花門,就進了內院。
垂花門口,有一處寬闊的穿堂。穿堂後,是一座油彩壁影。繞過壁影,裡面的景致擺設就精緻奢華,不再像外頭那麼簡樸。
商戶人家需要低調。
賀提走得很快,心急如焚往賀振那邊趕。
陳璟也顧不上打量賀家的院子陳設,一步不落跟著賀提。
很快,他們就到了賀振的院子。賀振的院子,是在正院偏東的一處小院。小院素淨,種了半畦竹子。竹葉翠綠,沐浴著驕陽,流轉著翡玉般的光潤。
賀提引著陳璟,進了屋子。
裡臥的梢間裡,坐滿了人。
一個穿著深藍色團花緙絲直裰的男子,四十來歲,高大結實,面容白皙,眉宇間有幾分溫和,這應該是三姑丈。賀提和賀振兄弟都像三姑丈。
坐在三姑丈旁邊的,無疑就是三姑母。她高挑豐腴,面色淨白,梳了高髻,鬢角插了兩支赤金銜紅寶石步搖,步搖下綴著瓔珞,搖曳生輝;穿著藕荷色提花褙子,月白色挑線裙子,華貴雍容。
除了三姑丈和三姑母,梢間裡還有陳二陳瑛、劉大夫和另外兩名男子。這兩名男子,五官和三姑丈有點相似,可能是賀振的叔父們。
而劉大夫,就是上次在婉君閣遇到的劉大夫。原來,賀家也請他看病。
兩次和他相遇了,雖然都不是什麼好事。
看到陳璟進來,劉大夫臉色微斂,錯愕不已。
「三姑丈,三姑母。」陳璟先給長輩請安,再給二哥問安,然後才對劉大夫和賀家兩位叔父拱手施禮。
三姑丈微微頷首,目帶好奇望向陳璟。
三姑母則問:「你嫂子好?」
「好。她讓我代她,給姑父姑母請安。」陳璟道。
「好孩子,你們費心了」三姑母讚了一句。
二哥笑著,沒開口。
那位劉大夫,臉上的笑容很勉強,不怎麼看陳璟。
裡臥就傳來悉悉索索的挪步聲。片刻,賀振由丫鬟攙扶著,從裡臥出來。看到陳璟,他露出淺淺笑容:「央及來了?」
「水曲表兄。」陳璟和他見禮,問他,「感覺如何?」
「好了大半。」賀振滿腔感激,「央及,你救了我一命啊」
說罷,他就要跪下給陳璟磕頭。
陳璟連忙扶了他,不讓他行大禮,笑道:「表兄身子虛弱,尚未大安,不必現在就謝我。等真的好了,再謝不遲。」
賀提也幫忙攙扶著賀振。
「都是一家人,虛禮就免了,先診脈要緊。」陳二笑著提醒他們。
陳二從昨天下午來到賀家,就沒回去。他也生怕賀振半夜死了,賀家一時氣急鬧出大事,所以守在這裡。和三姑丈、三姑母等人一樣,陳二一夜未睡,眼底有濃濃的陰影,難掩神色疲憊。
「是啊,央及先診脈吧。」賀提也道。
三姑丈和三姑母也道:「央及,勞煩你了。」
賀振從暈迷到醒來,然後說能感覺到暖,這良好變化,讓大家實實在在看到了陳璟治療方法的成效,所以他們不再質疑陳璟。
他們更想知道,陳璟為何把賀振推到循水湖裡凍暈。
這到底是什麼緣故?
既然陳璟能治好,那麼賀振到底是什麼病,為什麼吃藥沒有,非要浸在涼水裡,賀家上下也想知道。
劉大夫更想知道。
兩次和陳璟狹路相逢,劉大夫心裡對這孩子憎惡極了。
「好。」陳璟沒有客氣,坐下給賀振切脈。
然後,他又看了看賀振的舌苔。
片刻,陳璟收回了手,笑道:「不妨事,病勢已經去了八成,往後安心靜養即可。」
賀家眾人皆喜上眉梢。
同時,又有點不太相信。真的嗎?病了五年多,就這麼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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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掉餡餅的好事,總叫人難以置信。
劉大夫眉頭緊鎖。
「陳公子,開什麼方子?」賀家眾人沒有開口,劉大夫卻先問了。
他叫劉苓生,早年家境艱難,跟著鄉間一個赤腳郎中學了點醫術,靠哄騙度日。後來,父母去世,自己孤身一人無牽無掛,又愛好醫學,想以此謀生,就四處尋訪名醫,求教學問。
他態度誠懇,意志堅定,在名醫邵立飛門前跪了兩個月,讓發誓不肯收外姓子弟的邵立飛破格將他納入門內。從此,他在邵氏學醫十年,學得一身醫術,出師回鄉。
回鄉後,因為真才實學,很快就在望縣小有名氣。
婉君閣的東家婉娘初到望縣,水土不服,生了病,就是請了劉苓生診脈。劉苓生一劑藥治好了婉娘,從此獲得了婉娘的信任。等婉娘自己開了婉君閣,姑娘們生病都是請劉苓生看。
婉君閣一擲千金,診金豐厚,劉苓生的日子也挺滋潤。
直到上次惜生病,差點被陳璟砸了飯碗。
所以,他心裡對陳璟仍有芥蒂。那種敗在陳璟手下的屈辱感,揮之不去。劉苓生心裡一直嚥不下這口氣。婉娘看劉苓生的眼神,也不見了往日的敬重。
而劉苓生在賀家請脈,也有了兩年的光陰,和賀家上下建立了不錯的交情。
前年,賀家偶遇一位自稱神醫的郎中,給寒症的賀二公子用了寒涼的藥,差點要了賀二公子的命。賀家請了劉苓生來救命,劉苓生重用附子、炮姜等藥,將賀二公子救回來,賀家感激不盡。
至今已經兩年了,賀振的脈案一直都是劉苓生管著。
雖然賀振的病不見好轉,卻也沒有變壞,劉苓生就算有功無過。
賀家也是富饒之家,診金也很豐盛。
可現在呢,陳璟又來攪合了?
萬一真的被他治好了,豈不是又砸了劉苓生的飯碗?
「跟這小子到底是哪輩子結了仇?」劉苓生恨得牙癢癢。雖然恨,劉苓生也不敢輕視陳璟,畢竟上次陳璟治好了惜。
而這次呢,這小子是真的有本事,還是胡亂蒙的?
肯定是蒙的,劉苓生這樣安慰自己。他記得他學醫的時候,他的恩師說過,一個人的醫術不僅僅是讀書,還是積累病案。沒有積累,讀再多醫書也是枉然。
陳璟這麼年輕,他哪裡來的積累?他只怕病家都沒見幾個吧。上次惜的病,不過是他恰好讀了醫書,運氣很好蒙對了。一個人,哪裡會次次都有好運氣?
劉苓生自負師出名門,又從醫多年,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輸給陳璟。
只要這小子開的方子和辯證不對,劉苓生立馬就對賀家說:「二公子原本就要大好了,陳璟不過是運氣好,正巧碰上,治了病尾。」把功勞奪過來。
其實,賀家對賀振的病已經不抱希望了。
只要不治壞,就能不停的治下去,然後用賀家賺取診金。劉苓生覺得診金比較重要,他需要錢養家餬口。
「小子壞事。」劉苓生暗暗剮了陳璟一眼。
「方子就不用開了。」陳璟聽到劉大夫的話,知道大家都在等他開方子,就笑著道,「二表兄這病,暫時靜養,一日兩頓飲食清淡即可。再過半個月,他這病就徹底痊癒了。」
「真的?」賀振聞言大喜。
終於要痊癒了?
他是病家,其他人都沒有他這麼深刻的體會。聽到能痊癒,賀振心花怒放,充滿了期盼,
「當然!」陳璟很肯定。
劉苓生就在一旁翻白眼:狂妄!
治病這種事,很難控制的。病家的體質,決定了病情好轉的快慢,是不能一概而論的。一般的大夫,說話都會留三分餘地,不會準確告訴病家幾日能好。
萬一好不了,豈不是砸了招牌?
劉苓生的恩師邵立飛那等名醫,都從來不輕易許諾病家幾日能好。
而陳璟,他居然說了。
真是無知無畏!
「這」三姑丈眼底閃過幾分不信任,「央及,無需再開方子?」
三姑丈不學醫,可是賀振生病多年,賀家其他人也有點久病成醫。三姑丈不知道太多的醫學知識,卻也明白,病情不可能一下子就好的,需要緩慢調理。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嘛。
抽絲肯定要一點點的慢慢來。
而賀振呢,之前病得那麼可怕,一病就是五年。
五年啊,那病就深入腑臟了吧?怎麼可能不用藥鞏固就好了呢?
有點好轉的跡象,就不再用藥,這不是兒戲嗎?
還是,這孩子根本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用藥?
想到這裡,三姑丈看了眼劉苓生。
他對陳璟的不信任,劉苓生看得一清二楚。
劉苓生不由在心裡笑了笑。
「真的不需要。」陳璟道。
「不如,老夫開個方子,陳公子裁剪指點?」劉
苓生上前,溫和問道。
不需要?
是不會吧。
那麼,老夫幫幫你,讓眾人都瞧瞧,給你一個台階下。
劉苓生這話一出,是什麼意圖,屋子裡每個人都清楚。
一時間,大家都沉默了下。
對陳璟的信任,也漸漸隨著陳璟不肯開方子的疑惑而消散幾分。哪怕是陳二,也覺得陳璟是偶然蒙對了賀振的病,不知道接下來怎麼治,才不肯開方子。
而劉苓生這個時候給個階梯,讓陳璟好下台,無疑是寬和大度,叫人敬佩。
三姑丈就感激看了眼劉苓生。
劉苓生淡然微笑。
「不用!」陳璟乾脆道,「劉大夫,恕晚輩無禮,我表兄這病,還是你的藥治壞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