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南莊回城,馬車行了一個時辰,就到了末正三刻。
四月半下午的陽光,很溫暖,金色淡輝似漣漪般,在田野樹梢屋脊泅開。柔軟溫和的金陽碎芒,從車窗照進來,將馬車狹小的空間也染得暖暖的。
陳璟犯困,一路上打盹。
陳七卻精神振奮。
等到了婉君閣門口時,因為尚未黃昏,沒什麼生意,顯得清冷。
迎客的龜奴見是陳七,態度沒什麼改變,依舊是副不冷不淡。
「我們找婉娘」進門之後,陳七對丫鬟說道。
丫鬟道是,轉身上樓去吩咐。
片刻,婉娘的身影出現在樓梯折彎處,笑語嫣然:「兩位陳公子來了?奴家正盼著呢。」然後她湛澈嫵媚的眸子在陳璟身上打了個圈,「這位陳公子,便是一去不回」
「實在有難處,婉姨勿怪。」陳璟給她施禮。
「不怪,不怪!」婉娘原本就是開個玩笑,「您可是整個婉君閣的大恩人。今日惜的藥吃完了,奴瞧她的情景,是全好了的。可到底要陳神醫親自複診,奴和惜才能安心。」
「理應如此。」陳璟道。
客套幾句,婉娘就領著陳璟兄弟倆,往後院的瓊蘭居而去。
遠遠的,就能瞧見瓊蘭居那拱門和白色院牆。
院牆上,爬滿了籐蔓。深綠濃翠的籐蔓,隨風搖曳,春意盎然。
時不時有琴聲傳來。婉轉纏綿的琴聲,飄渺悠長。
是惜在撫琴。
婉娘帶著陳七和陳璟進來,那琴聲戛然而止。
他們上了二樓。
片刻,一個深紫色身影婀娜而出。佳人身姿娉婷,粉腮噙笑,款款給眾人施了一禮。
「惜姑娘。」陳璟和陳七還禮。
陳璟抬眼打量她:還是這張精緻小巧的臉,只是神情變了很多。她眉梢染了幾分喜色,杏目瀅瀅,唇色瑩潤粉嫩。一襲深紫色衣裳,妖嬈冶艷,讓她的眸子也挑了幾分艷色。
他看惜,惜也看他。這兩人,大大方方把對方打量個遍。
最後兩人雙目一撞,惜並未見絲毫羞澀,而是輕笑起來。
她一笑,陳璟也回以微笑。
竟然像兩個老朋友般。
惜打量完陳璟,才請眾人坐下,丫鬟端了茶。
「看姑娘面色,病已痊癒。穩妥起見,余要為姑娘診脈。」陳璟先開口。
惜說好。
她將凝雪纖細皓腕擱在梨花木的茶几上,宛如黑絨布上襯托出的明珠,分外耀眼,讓陳璟診斷。
那素雪般白皙的手腕,肌膚細膩涼滑。
陳璟的手指則溫暖乾燥。他的手指搭在惜涼滑的肌膚上,惜便感覺被什麼燙了下,一股子溫熱從手腕緩緩上移,心裡起了點滴漣漪。
她是名妓,應對男人很嫻熟,旁人或許以為她熟知情場所有事。實則,她因為地位高,沒人敢輕薄她。她對男女方面的瞭解,都是來源於婉娘的口授,自己也是懵懵懂懂的。她至今處子之身,沒有男子觸碰過她的肌膚。
「男人的手,原來是這種感覺」惜歪著腦袋想。
陳璟診脈,惜的目光,就落在他手上。
他手指修長,乾淨削瘦,骨節分明,溫熱乾燥。從這雙手可以看得出,主人養尊處優,是個讀書人。
他這麼年輕,怎麼學醫了?
為何醫術這樣好?
惜盈眸微閃,盯住陳璟的臉看了半晌,想看出個所以然來。
陳璟表情嚴肅認真,正在聚精會神診脈,任由惜看。
「咳咳!」婉娘一聲輕咳。
惜這才回神,發現自己看著別人的時間有點長,顯得呆,婉娘不喜歡。惜才情出眾,可性子上,有幾分愚鈍,若是她不太明白的事物,她就要失神想半晌。
她失神的時候,全然沒了平日裡的機靈,呆呆傻傻,雖然可愛,卻沒有名妓該有的嫵媚妖嬈,婉娘屢次警告她。
惜回神之後,沖婉娘吐了個舌頭,似女兒對母親撒嬌。
婉娘無奈,搖頭笑笑。
倒是被一旁的陳七看得心裡如小鹿亂撞。
惜艷名在外,皆言她冰雪嬌顏,艷絕天下;皆言她琴棋書畫,已成大家;皆言她孤傲清冷,不苟言笑。
上幾次見惜,陳七覺得她挺溫和的。
至少她笑過的啊。
而這次呢,她不僅僅笑,還吐舌頭,嬌憨可愛。這樣的惜,比那個冰涼涼的傳言更美百般。
陳七正亂七八糟想著,就聽到陳璟道:「病已經瘥痊。只是,仍是有點氣虛。」
婉娘和惜聽了,鬆了口氣。
陳七也高興。
「再用點什麼藥,還請陳公子開方。」婉娘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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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陳璟道:「藥不用再吃了。哪有天天吃藥的?好人都吃壞了。
我有個驗方:每日取龍眼肉二錢,玄參二錢,燉成一茶盅。每天吃了一盅,補氣、養心血。龍眼是熱性、玄參涼性,二者相抵。若是喜歡,長長久久吃,有益無害,能保面色紅潤白皙;若是不耐煩,吃一個月就夠。」
這是個食療的方子,主要是養正氣。
婉娘記下了,復又道謝。
陳璟就起身要告辭。
陳七瞪他一眼,他捨不得走。
「奴家今日新賦了曲子,正在練著。兩位公子若是無事,何不幫奴家參詳參詳?」惜眼睛裡有點狡黠,挽留陳七和陳璟。
陳璟把她的神態看在眼裡,在心裡笑了笑,覺得這女孩子古靈精怪的,一點也不像外頭傳言的那麼冷艷。
「在下榮幸萬分。」陳七連忙答應。
「我不懂琴。既然七哥懂,就留下幫惜姑娘吧。」陳璟笑著推卻,「況且我還有幾句話同婉姨說,下次再領教姑娘的音。」
惜的小鼻子不著痕跡蹙了下,像個小動物般嬌憨。
「也好。」惜道。
她沒有任性非要留陳璟,見陳璟拒絕,做出一個憨憨的蹙鼻之後,就大方微笑,給陳璟行禮。她把陳七留下來。
陳七大腦裡就一片空白。
他要單獨留在這裡聽琴啊。
這是之前一年多他最夢寐以求的事,現在這麼輕而易舉實現了,反而叫他手足無措。
瓊蘭居有兩位武藝高強的護院,婉娘也不怕陳七輕待了惜,就領著陳璟,出了瓊蘭居,到了前院。
前院的三樓,最東邊有間房子,是婉娘平日裡待客之處。
她知道陳璟想說什麼,也想好了應對之語,故而神態幽靜溫婉,請陳璟坐下。
丫鬟端了茶。
「陳公子,小女的病,多謝陳公子妙手回春。」婉娘開門見山,先給陳璟道謝。
陳璟很有自知之明,道:「婉姨,陳璟未及弱冠,這般年輕,哪怕有通天之才也難以施展。您信任陳璟,陳璟才英雄有了用武之地,這是您對陳璟的恩惠。」
婉娘美眸微微一靜。
陳璟這話,倒叫她意外不已。
年輕人不狂妄,這般自謙,醫術又詭異的好,婉娘對陳璟也刮目相看。
「到底是陳公子救了小女的命。婉娘素來恩怨分明,是恩就要報恩。」婉娘笑道。
頓了頓,她起身,從東邊牆角的櫃子裡,拿出了紫檀木盒子,擱在茶几上,對陳璟道,「這裡有銀票三千兩,是婉君閣給陳公子的謝資。」
三千兩!
陳璟想到他家裡三百畝祭田才能賣到一百五十兩,足見這三千兩的購買力應該很強。
這是婉娘的謝資,也是封口費。
婉娘這是先禮後兵。若再提什麼承諾、什麼娶惜,那就是不知趣。若是不知趣,只怕善後就難了。
陳璟的目的,就是要錢。達到了,他痛快將這盒子往自己這邊拉了拉,道謝:「多謝婉姨慷慨。」
然後,他當著婉娘的面,把盒子打開,將銀票拿出來數了數。
是一千兩一張的票頭,只是三張,一目瞭然。
陳璟數清楚,將銀票重新收起來。
婉娘的眉梢,暗噙了幾分滿意。
從陳璟的動作裡,婉娘知道陳璟上道,明白她的意思。和聰明人打交道,比較輕鬆。婉娘也不喜歡撕破臉,露出猙獰。
和和氣氣的,雙方你風度翩翩,我溫婉貞靜,都有面子!
「婉姨,您見多識廣,高朋遍天下,能不能請您幫個忙?」陳璟道。
婉娘心裡有了幾分保留。
她沒有乾脆答應,而是笑著問:「陳公子何事?婉娘一介女流,若是能幫得上,自然鼎力相助。」
「您可認識可靠的牙行,專司田地買賣的?」陳璟道。
婉娘聽得明白,陳璟這是要置辦田地。
年輕人,拿到了錢不想著吃喝玩樂,而是置辦下家業,婉娘是挺佩服的。這三千兩銀子,能買不少的田地。
只是現在不知道有沒有合適的田地買。
「牙行的人,倒是認識幾個。」婉娘道,「陳公子要置辦田地?」
陳璟猶豫了下。
而後又想到托人辦事,總得把實話告訴人家,否則人家怎麼幫忙?既然求了人家,就要用人不疑。
況且婉娘能在望縣開青|樓這般成功,她是個很有分寸的人,不會亂說話。
「這倒沒有。」陳璟道,「我嫂子把家裡幾畝良田賣了。我想偷偷買回來。只是,我不知道家裡良田所在,根本不知從何買起。婉姨若是能有個擅長保密的牙行朋友,幫我打聽清楚這件事,偷偷買回來,我自是感激不盡。」
陳璟說得比較含蓄。
可婉娘什麼沒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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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她一聽這話,就知道陳璟的嫂子是偷偷賣了祭田!
賣祭田是大罪!
要是族裡知曉了,陳璟的大嫂輕則被逐出家門,重則被陳氏告官入罪。
這件事很慎重,陳璟只怕是沒有其他人可托,才告訴婉娘。
婉娘想到,他剛剛救了惜的命,就等於救了整個婉君閣的前途,救了婉娘的前途。而且又上道,沒多提要娶惜的話,這份恩情,不是三千兩銀子能打發的。
婉娘需得還他這個人情。
「陳公子放心,你是婉君閣的恩公,既然開口,這件事婉娘替你辦妥。」婉娘正色道,「婉娘的朋友,其他不敢說,都可靠、懂輕重。這件事,婉娘替你查,三日內神不知鬼不覺幫公子買回來,公子寬心。」
陳璟露出笑容。
和聰明人打交道,真的很輕鬆。
婉娘把陳璟話裡最想表達的意思都聽明白了,重點都抓住了。
「我還有件事。」陳璟知道可能有點得寸進尺,仍是道,「我大嫂不喜我學醫。治好惜姑娘這事,只怕會傳出去。婉娘還請保密一二。」
大戶人家的規矩,婉娘也知道。
她答應了。
陳璟取出一千兩的銀票,交給婉娘:「買田的錢,不敢勞婉娘代出。」
「不妨事,現在田價便宜,花不了多少錢。這是給恩公的謝資,斷乎沒有往回拿的道理。」婉娘笑笑,沒有接。
陳璟依舊推了過去,道:「若是有其他良田出售,一併替我買了,緊著這一千兩買吧!」
婉娘一愣。
而後,她失笑。
她笑著,接過了陳璟那一千兩的銀票,歎了口氣道:「央及啊央及,你這個人,很不錯。」
她不再叫陳公子,而是喊陳璟的字。
她把陳璟當個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