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府的壽宴,設在外院的船廳。
陳璟和侄兒到的時候,已經熙熙攘攘坐滿了客人。今天是伯祖父的八十大壽,望縣稍有頭臉的人家,都來捧場了。
這樣福瑞的壽宴,總有人想沾沾福氣。
迎客的,是玉字輩排行第二的堂兄,學名叫陳瑛。陳瑛和陳七是同一個房頭的兄弟。
「二哥。」陳璟上前,和陳二見禮。
「央及來了?」陳瑛謙謙君子,笑容倜儻。旌忠巷玉字輩的孩子裡,陳二生得最是英俊不凡,「先入座吧,一會兒就要開席。」
陳璟道是,帶著侄兒尋了個地方,就坐下喝茶了。
船廳的左邊,搭了檯子。
這個時代,還沒有京劇越劇等正規的戲曲。檯子上也是劇,卻是雜劇,有點類似宋代的那個雜劇,包括歌舞、調笑、雜技等。
來賓看得津津有味,陳璟卻覺得略有遺憾。
他不算戲迷,卻也愛聽戲。平日裡得閒,總有去戲院坐坐。
後代的昆曲,鑼鼓鏗鏘,旌旗漫卷,台上佳人拋水袖、回流眄,穠麗嫵媚,勾人魂魄,依依呀呀的唱腔,讓人骨頭裡都酥了。
那樣的戲曲,才令人回味。
這個年代的雜劇,沒什麼底蘊,完全沒法子比。
看了片刻,陳璟就挪開了目光,轉而看船廳裡的人。
旌忠巷陳氏的堂兄弟,除了比較英俊的陳二和比較紈褲的陳七印象深刻,其他人連臉熟都做不到。
滿場全是陌生人啊。
「央及……」一個穿著鴉青色暗紋番西花的刻絲直裰的男人,有氣無力喊了聲陳璟的名字。
陳璟覺得這聲音有點熟悉,又有點陌生。
循聲望去,饒是陳璟自負淡然,也駭得一時無語。
「三叔,您……」陳璟轉臉,看到擠到他鄰座的男人,頓時語塞,半天不知該說什麼。
這人是他的三堂叔。
每年除夕的時候,陳氏要祭祖。祭祖之後,大家吃個團圓飯。去年除夕,陳璟第一次參與陳氏祭祖。
飯後,大家消遣說話。
三堂叔新得了一張棋枰,拿出來顯擺。
那是一張碾玉棋枰,三叔花了五十兩銀子買回來的。棋枰的確很漂亮,愛下棋的人看了都會動心。
既然有了棋枰,大家就提議下一盤。
三叔的棋藝,在陳氏家族是公認無敵的。大家一個個敗在他手下。
陳璟一直在旁邊看。不知誰使壞,推陳璟:「央及也去領教一盤……」大概是覺得陳璟又悶又傻,只會讀死書,不會下棋,想看他出醜,找點樂趣吧。
「來,央及也來,三叔讓你十子。」三叔呵呵笑著。
三叔是個很和藹的人,小輩們都喜歡他。
他倒不是想為難陳璟,而是沒見過陳璟下棋,有點好奇這孩子資質如何。陳家眾人的棋藝怎樣,三叔都知曉。
陳璟推卻不過,只得陪著下了一盤。
很快,他就把陳家公認的棋聖三堂叔殺得片甲不留,三叔和圍觀的眾人當時都傻眼了。
「三叔,您的棋藝差強人意嘛。」陳璟如實說。
從此,這位三叔只要有機會,就要纏著陳璟,讓陳璟陪他下棋。每次,陳璟都要把他虐的死去活來,然後他哇哇叫,說陳璟使詐。
饒是這般,下次他還是要找陳璟下。
陳璟覺得,三叔有點自虐症。
玩笑歸玩笑,三叔是個很好的人,沒有長輩的威嚴,也不輕浮,很親切。他的棋藝,在普通人裡,算是高超的,只可惜遇上了陳璟。
三叔心寬體胖,慈顏善目。
可是,現在陳璟看到的,是什麼啊?
「三叔,您……您這是腹瀉吧?」陳璟頓了頓,理了下心緒,仔細瞧了瞧三叔的面相,才道。
坐在陳璟身邊的三叔,臉色蠟黃,消瘦單薄,身上有股子淡淡的臭味。他整個人瘦了一大圈。
半個月前,陳璟還跟他下棋了呢。半個月不見,一個比較喜歡的長輩突然暴瘦成這樣,陳璟覺得觸目驚心。
「是啊。」三叔有氣無力,眉宇緊皺,「宴席什麼時候開始啊?我特意來給老爺子賀壽……」
說著話兒,他肚子一頓咕隆咕隆作響。
他哎喲一聲,摀住肚子快步起身跑了。可能是來不及,已經拉在褲子上了,陳璟隱約聞到了一股子寫出來的糞味。
才坐下來,又要跑去拉,說明他這腹瀉情況很嚴重。
陳璟望著三叔遠去的方向,輕微蹙眉。
大約過了一刻鐘,三叔重新換了件直裰,由小廝攙扶著,慢慢往這邊走來。他尋了個就近的位置坐下。
「恭,你自己坐,我去三叔祖那邊。」陳璟對身邊的侄兒道。
他的侄兒並不怕人,點點頭說。
陳璟起身,挪到了三叔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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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叔勉強衝陳璟露出一個笑容,有點尷尬。
「三叔,我給您搭搭脈。」陳璟道,「我之前看過幾本藥書,學了點本事。」
「呵,你小子無所不能啊。」三叔說話的力氣都沒有,還是把手伸出來,給陳璟把脈。
他大約是哄孩子玩。
陳璟認真搭脈。
正在這時,伯祖父進來了。
祝壽正式開始。
三叔和他的兄弟們,需要站在前面,輪流給老爺子磕頭。
三叔就輕輕拍了下陳璟的肩膀,收回了手:「回頭再搭吧,三叔要先過去了……」
他站起身的時候,肚子又是一陣咕隆作響。他痛苦的夾了下臀部,似乎在忍受奔騰之勢。
這才一會兒功夫啊。
三叔忍受著想要腹瀉的痛苦,慢慢走到了兄弟那邊,等著給老爺子磕頭。
「老三沒事吧?」
「三弟,你的病還沒好?」
「老三,若是不舒服,先回去吧,下次再給爹磕頭……」
三叔的兄弟們,輪流說了幾句。
陳璟不知道三叔生病的事。這件事,跟陳璟他們七彎巷沒關係,也沒人特意去通知他們。
但旌忠巷陳氏的其他人都知曉。
老三腹瀉浹旬,換了三位大夫都不濟,人一下子暴瘦。看到他艱難站在那裡,大家都關切。
老爺子也看了三叔好幾眼。
「沒事……」三叔咬牙,回答了一句。
兒子輩站好了之後,孫子輩和重孫輩也要上前排隊,排在兒子輩後面。
陳璟不屬於旌忠巷陳氏,但是他又姓陳。所以,他很識相,沒有往前擠,而是領著侄兒陳恭,排在了孫子輩的末位。
他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三叔。
他看到好幾次,三叔用力的忸怩幾下身子。
三叔在控制不讓自己洩糞。
大家站妥,焚了香案,就正式給老爺子賀壽。
大堂伯先上前,給伯祖父跪下磕頭,拋磚引玉,說了些普通的祝壽話:「祝父親日月昌明,松鶴長春,天倫……」
「噗…….」大堂伯的話尚未說完,大家就聽到了一聲長長的放屁聲。
然後,整個船廳裡臭氣熏天。
再然後,就是匡噹一聲,有人倒地。
「三叔!」有小輩大喊。
三叔最終還是沒有忍住,當場脫糞,導致暈迷。
船廳裡除了陳家子弟,還有賓客。
一時間,大家都亂了,紛紛摀住了口鼻,蹙眉想往外走。
這場壽宴,被毀滅殆盡。
三叔的兒子、玉字輩排行第四的陳琳上前,大喊:「父親,父親!」
「愣著做什麼,把老三扛回去。」老爺子見大家亂作一團,六神無主的,氣得大吼。
都這樣了,是人重要,還是壽宴重要?這些小輩,居然愣著難以抉擇!這讓老太爺很是失望。
陳琳連忙道是,連忙抱起了他父親往回跑。
有人跟著一起去。
陳璟想了想,跟著三房的人一起去了。
陳七一直在留意陳璟,想找個茬兒,把才纔在門口的仇報了。
看到陳璟跟著三房的人走了,而船廳裡,大房的人已經在安排賓客移步別處,沒有陳七什麼事,陳七就招呼了平素總跟著他身後的陳琦和陳琨,一起去三房看看熱鬧。
陳琦和陳琨是雙生子,今年十四歲,都是四房的孩子,平素很巴結陳七。四房的四叔早年吃喝嫖賭,揮霍無度。後來,四叔幫著大伯處理家裡的庶務,居然敢挪動公帳上的錢,被告發之後,狠打了一頓,從此祭祀的時候不准他參加。
四房的孩子,也矮了一頭,只得拚命巴結大房,巴結大老爺喜歡的小兒子陳七。
陳琦在玉字輩排行第十,陳琨排行第十一。
兄弟三很快到了三房。
不僅僅陳七和陳十、陳十一來了,也有其他兄弟和叔伯來了。
三叔臥房外的梢間裡,擠滿了人。
陳七眼光一掃,二叔、五叔、六叔、三哥、六哥、八弟、九弟,全部在場;還有兩位大夫,其中一位叫徐逸,是常往陳家行走的,醫術高超。
陳璟也在,站在二叔身後,毫不起眼。
三叔被陳四兄弟抱下去淨身更衣。
很快,陳四兄弟抬了三叔出來,放在床榻。
「……今日攪了老爺子的壽宴。早知這般不堪,真不該去的。也是這孝心作怪。」三叔自責,對幾位兄弟和侄兒們說道。
二叔安慰他:「孝心是無錯的。你生病多時,原是我們疏忽了問候。現在也別多想壽宴之事,大哥會一力安排。老爺子說了,你只需養好病,就是最大的孝順,也是他今年壽誕唯一
一所盼的。」
老爺子說這話,就為了堵住陳家眾人悠悠之口,讓他們不敢說什麼抱怨之語。
「比起攪了壽宴,今日三叔的醜事,要傳遍了望縣,更丟人現眼嘍。」站在一旁的陳七心想。
那些賓客,出去肯定要亂嚼舌根的,誰不喜歡說人家閒話呢?
好在,三叔平素也不在乎這些。
陳氏三叔,往日就是個特立獨行、不在意外人眼光的人,否則他也不會因為陳璟會下棋,就整日跑去纏著侄兒討教。
「徐大夫,請您問診吧。」二叔說罷,就看了眼徐逸,讓徐逸上前診斷,也同時看了眼人群。
屋子裡的人,立馬鴉雀無聲。
徐逸道是,上前診脈。
陳家三老爺這病,棘手啊,徐逸在心裡默默哀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