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南通州往金陵水路上。
這一路河水,一大清早,便騰起朦朧的水霧,煙霧騰騰,遮住了粼粼河水,沿岸的楊柳,藉著晨曦倒影水中,卻不知是水在柳中,還是柳在水中。
幾艘巡檢司的水船化開了水流,槳聲拍打著泛起了滾滾的水花,站在船頭上,南通的水路巡檢不見平時的威風凜凜,反而佝僂著身子,就差那麼點兒,成了一個大蝦米。
「殿下,就要到了,就要到了,過了這個灘,就是龍江碼頭,哨船倒是還可以往裡頭走,不過殿下的船,只怕就過不去了。只能在龍江碼頭登岸。」
這個殿下,便是趙王朱高燧,朱高燧比之從前,顯得要沉穩了一些,頜下蓄起的一小瞥鬍鬚被晨風吹散,他不得不下意識伸手去捋了捋,生活是鹿皮的披風,將身子裹得嚴嚴實實,只是偶爾有漏風的地方,便鼓起來,顯得他的身材很臃腫。
朱高燧的臉色,多了幾分風塵,那玩世不恭的神韻,已被深鎖的眉頭所透露出來的憂愁取代代之。
這一次入京,朱高燧顯然並不輕鬆,躲在嶺南,倒也逍遙,可是當這京師的消息接踵而來,聽到二哥獲罪,最後責令就藩,朱高燧便意識到,這個二哥,完了。
父皇可以原諒二哥被人蒙蔽,做一些圖謀不軌的事。可是絕不會再容許一個曾妄想過謀反的兒子,克繼大統。
那麼接下來。唯一的繼承人,就成了太子了。
對這個太子,朱高燧並不親暱。一向以來,朱高燧都瞧不上,瞧不上的理由有很多,可是有一條朱高燧卻是知道,這個大哥,也瞧不上自己。
事情到這份上,可就麻煩了。兄弟兩個不對眼,將來太子登基,這日子只怕很不好過。朱高燧突然意識到,自己這逍遙王爺,似乎並不好做,即便是將來大哥做了天子。不與自己為難。可是上有所好,下有所效,天下人誰不知道趙王親漢王而遠太子,將來必定有投其所好者,日夜搜集自己『謀反』罪證,想著法兒,整治自己。
這種事,可謂是屢見不鮮。朱高燧再天真浪漫,卻是見得多了。
回到了故地。朱高燧遠遠眺望著在自己身邊移動的兩岸舊景,只是可惜,江山如故,卻又物是人非。
邊上的巡檢似乎有意巴結,還絮絮叨叨的道:「殿下這趟,是來得早不是來得巧,神機衛正好要和驍騎營比試呢,現在早已滿城風雨了,莫說是京師,便是南通那兒,也都已經議論紛紛。說實在的,這事兒呢,真是可笑,神機衛是什麼東西,竟也敢和驍騎營爭鋒,卑下本來是別指望瞧熱鬧了,不過這一次奉命護送殿下到金陵,倒是想湊湊趣,看看這驍騎營,帶如何將那神機衛打的滿地找牙。」
「哎……神機衛的人,卑下也都打探清楚了,不值一提,都是些蠻子……」
「還有……宮中還有綵頭呢,說是誰勝了,全營上下,盡皆賜穿親軍魚服,這個嘉獎……也算是前所未有,據說不只如此,可能還要加官進爵。」
「自然,這是道聽途說,這天下的事,不都是這樣,宮裡的消息傳到外頭,就變了味,金陵的消息再傳到南通,那就更不好說了……」
這巡檢顯然是個話嘮,嘴皮子不曾停過,也不懂什麼看人臉色。
倒是朱高燧聽到比試的時候,那本來冷漠的臉上,突然眉宇微動,似是留了心,等他絮絮叨叨說完了,朱高燧道:「神機衛,交趾的神機衛?」
巡檢道:「正是,正是那個神機衛,京裡有個神機營,它偏偏叫神機衛,這是魚目混珠啊,不曉得的,還以為是什麼大來頭,其實,就是個藩鎮的護衛罷了,王府的護衛,卑下倒也見過一些,前些時日,藩王們入京,也是卑下作陪,那些個護衛,哪裡成什麼樣子,一個個歪瓜裂棗的,說話流里流氣,一口的土音,除了懂花架子,什麼都不會,讓他們開道抬轎尚好,教他們上陣廝殺,那就是個屁。卑下絕不是妄言,這個……這個…卑下可是燕山中衛出身,咳咳……這點眼力勁還是有的。」
朱高燧皺眉,側目看了他一眼,卻只抿抿嘴,不做聲。
這巡檢顯然在霧中不曾看到朱高燧所表現出來的不悅,卻還是贅言:「說到底,這神機衛如此目中無人,不就是一個郝風樓麼?郝風樓呢,卑下從前是佩服,可是他太狂妄了,竟是招惹到了驍騎營頭上,這驍騎營裡,可有不少卑下地袍澤,雖說如今天各一方,可是……嘿嘿……等著瞧,保準有的那些南蠻子好瞧的,至於那郝風樓,卑下說句不當說的話,此人不知天高地厚……」
巡檢說到這裡,尚且還津津有味,還要繼續說下去,卻不知朱高燧已是勃然大怒,朱高燧揚起巴掌,卻是一耳刮子打在了這巡檢的臉上。
哎喲……
巡檢吃痛,身子晃了晃,失去了平衡,摔落下水,一下子濺起水花,口裡還在大叫:「怎麼了,怎麼了,這……」咕隆,咕隆,大口一張,無數的水吃進肚子裡,這河水冰冷,凍得他渾身抽筋。
船上的人俱都大驚,大家都看向朱高燧。
朱高燧漫不經心的拍了拍手,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卻是喃喃自語:「你才是不知天高地厚。」
幾個船夫拿了竹竿子,將這巡檢救上來,巡檢已是凍得渾身青紫,渾身打著冷戰,乖乖躲到船尾去了。
朱高燧的眉頭,皺的更緊,不由長歎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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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船到了龍江靠岸。
此時天光已是亮了不少。
在這兒,並不見有朝廷命官帶著旨意在此迎候,倒是鴻臚寺來了個人,是個青衣的小官,只帶著兩個差役。
瞧這寒酸的陣仗,朱高燧生出一種特有的敏感。
太子確定,其他皇子,再不能有非分之想,任何特別的待遇,都會取消,莫說是這些,甚至連藩王應有的待遇,也大大的削減,究其原因,只怕是父皇借此來告訴自己,不要重蹈漢王的覆轍。
既然能明白父皇的心思,知道了理由,可是朱高燧的心,卻依舊帶著幾分不樂。
他陰沉著臉,上了碼頭,那鴻臚寺的人便上前,笑吟吟的道:「下官鴻臚寺舍人張春,見過殿下。」
朱高燧只是點頭,不願理會。
這舍人張春便又道:「鴻臚寺已收拾了住處,就等殿下屈尊,上官也早有吩咐,說是萬不可屈就殿下……」
這些話,客氣是客氣,可是言外之意卻是,宮中沒有打任何的招呼,宗令府也沒有表示特別的優待,只是鴻臚寺的上官過問了一下,過問了一下而已。
車馬已是備好了,朱高燧便要登車。
倒是這時候,馬蹄響起,卻有數十個騎士飛馬而來,揚起漫天的塵埃。
為首一人,穿著魚服,風塵僕僕,雖是清晨,額頭上的汗水卻如斷線珠子,顯然是一路揚鞭快馬,不曾停歇。
馬上的,自是郝風樓。
淅綠綠……
郝風樓拉住了韁繩,坐馬前蹄揚起,硬生生的停住。
朱高燧抬眸,看了郝風樓一眼,郝風樓亦是看著他。
二人相視,笑了。
朱高燧便從高凳上下來,禁不住道:「本王還以為郝兄公務繁忙,不肯來了。」
郝風樓卻是直接丟下馬鞭。
朱高燧接住。
郝風樓笑呵呵得道:「睡的遲了,差點耽誤了時辰,殿下,咱們騎馬吧,坐車,太小氣。」
「好。」朱高燧倒是乾脆,郝風樓身後有個護衛乖乖下了馬,送到朱高燧手裡,朱高燧翻上去,倒是頗有些顧盼自雄,歎道:「這一路都是舟船,雖是輕快,卻沒甚意思,早想坐在馬背上了,還是郝兄知我。」
那鴻臚寺的舍人目瞪口呆,卻不知該不該勸說。
這時候,朱高燧已是落下了護衛和隨扈,和郝風樓揚鞭,飛快去了。
呼啦啦的晨風吹在臉上,先是冷的被刀刮了一樣,可是漸漸的,身子燥熱起來,一身大汗淋漓,那滿肚子的委屈和憂愁,此時此刻,也隨風而散,朱高燧大笑,迎著晨陽的方向,朝著那巍然的城郭輪廓飛馳。
「看誰先到朝陽門。」
「好。」
「輸了要罰酒二十。」
「殿下的酒量見長了?」
「哈……自是罰你的酒。」
「休要囉嗦,且到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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