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司吏從紀綱那兒出來,連忙到郝風樓那兒去覆命。
而在郝風樓這兒,其實已經坐了不少人。
徐友海、趙碧還有其他同知、僉事、鎮撫,恰好有兩個千戶來這兒公幹,也順道一起來了。
七八個人坐在郝風樓的公房裡,見到周司吏來,方纔還有說有笑,現在一下子,都沉默下來。
郝風樓看了周司吏一眼,便問:「紀綱那邊怎麼說?」
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沒有叫紀指揮使,也沒有稱為紀大人,直呼其名,口氣之中,沒有帶半分的敬畏。
其他人聽了,竟也不詫異。
只是因為一個周司吏,郝大人似有撕破臉皮的意向,這倒是出乎大家的預料之外。
誰都知道,如今是一山不容二虎,雙方的矛盾,已經到了極為尖銳的地步,換句話說,從一開始,雙方遲早是要爭鋒相對的,只不過,導火線竟只是個小小司吏,卻有那麼點兒沒有讓人想到而已。
周司吏答道:「紀大人只是問了一下,旋即點了頭,叫學生將公放到了案頭上,便讓學生告退了。」
周司吏說罷,徐友海人等,俱都變得疑惑起來。
想想看,就在不久之前,這個周司吏,還被紀綱斥為害群之馬,當著大家的面,說要嚴懲不貸、以儆傚尤。緊接著,責令南鎮撫司拿人,執行家法,可是下一刻,這位周司吏,卻是完好無損的出現在了紀綱面前。
這明顯是挑釁,**裸的挑釁,在這個挑釁背後。牽涉到的,是權力、是權威,這是郝大人用最直截了當的方式告訴紀綱,在這個錦衣衛。這個北鎮府司。並不是他紀綱一人說了算,在這裡。郝大人說的話,才算數。
郝大人的背後呢?南鎮撫司為何敢放人?為何其他的同知、僉事在得到奏報的時候,卻都是無動於衷,甚至是分管南鎮撫司的僉事趙碧。得了南鎮撫司的報告,和會對此不聞不問。
這是一個反彈,或者說,是脆生生的打了紀綱一個巴掌,這個巴掌很重,至少比紀綱甩在周司吏臉上的,要重的多。周司吏痛的只是臉皮。紀綱痛的,是尊嚴!
可是……這個傢伙,居然無動於衷,居然不以為意。至少表面上是如此,本來大家就等著,紀綱暴跳如雷,而後大家在這北鎮府司裡,和那紀綱攤牌,甚至已經有人做了最壞的打算,接下來,整個北鎮府司,怕是要劍拔弩張了。
結果……紀綱居然如此沉得住氣,這說明什麼,紀綱是肯忍氣吞聲的人麼?絕對不是,唯一的可能就是,此人有更大的圖謀。
大家想到這裡,不禁有些擔心,俱都看向郝風樓。
郝風樓卻只是抿著嘴,臉上似笑非笑,他先是看了徐友海一眼,道:「徐老哥,漢王那邊,審的如何了?」
徐友海道:「漢王一直不肯做聲,卑下親自去問,他只是朝卑下冷笑,問的急了,他便回一句,你這等狗東西,也敢來問本王。卑下實在是慚愧……」
郝風樓頜首點頭:「漢王的性子,便是如此,雖說落地鳳凰不如雞,可是………罷,不說這些。」
郝風樓又向一個僉事詢問:「本官讓你去打探朱允的近況,可有什麼消息?」
這僉事答道:「朱允素來閉門不出,裡頭的坐探回報,說是每日除了誦經之外,並沒有什麼異常。」
郝風樓不禁失笑,道:「你看,大家都沉得住氣啊,所以咱們呢,也要沉得住氣。朝廷那邊,也沒什麼異動吧?」
趙碧道:「這倒是沒有,平時那些打著雞血的大人,如今,卻都個個沉默了,大家都在等。」
郝風樓撫案:「對,他們在等,我們也得等,一切,都將在幾日之外分曉,你看,大家都在養精蓄銳、厲兵秣馬,咱們也得沉住氣,周司吏去紀綱那裡,不過是一個試探而已,且試試這紀綱的底細,現在看來,他已經將所有的賭注,都壓在朝覲那一日了,這樣也好,索性,在那一日,咱們徹底攤牌吧。」
郝風樓深吸一口氣,臉色沉重:「那一天,要攤牌的事太多了,皇子之間,要攤牌,宗室和大臣之間要攤牌,便是天家父子之間,也要攤牌,咱們錦衣衛,也是如此。過了這個坎兒,海闊天空,過不去,今日坐在這裡的你我,往後誰也不會有好日子過。大家不要急躁,盡量不要鬧出什麼事故,可是呢,手頭的事,卻不能耽擱,好啦,大家都散了吧,大家坐在這兒,陪我閒聊,卻不知外頭,有幾隻眼睛在盯著呢,咱們……何必要惹得紀綱不快呢?」
眾人聞言,都是笑了,各自散去,那徐友海從郝風樓的公房出來,他的眼尖,果然看到那紀綱房裡的趙司吏,在外頭的一處影壁後頭朝這裡探頭探腦,徐友海大叫一句:「有老鼠!」
趙碧等人會意,立即一起鼓噪起來:「堂堂北鎮府司,也有老鼠肆虐?」「趕明兒叫人將這些臭東西通通捉了,看它們敢不敢放肆。」
趙司吏躲入影壁後頭,嚇得臉色煞白,差點一屁股跌坐在地,腿肚子有點兒打哆嗦,飛快往紀綱的值房逃之夭夭去了。
眾人見他狼狽的樣子,便不禁哄笑。
紀綱依舊穩穩坐在自己的值房裡,外頭的動靜,他豈會一丁點都沒有聽到,只是他並不以為意,依舊手捧著幾份公,全神貫注的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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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一縷曙光落在奉天殿的琉璃瓦上,宮中的晨鼓響起,而在此時,暖閣這裡的內官已經亂作了一團。
對著銅鏡,朱棣穩穩的坐在鏡前,端著銅鏡的太監,紋絲不動,彷彿兩座雕塑。
身後的內官,正給朱棣梳著頭,在另一側,幾個太監端著銅盆、或端著盛放梳子的錦盒,一個個弓著腰,不發一言。
鏡中的朱棣,一下子蒼老了許多歲,華發滋生,以至於幾個內官,不得不小心翼翼的掐著幾根白絲出來。
朱棣瞇著眼,打量著銅鏡中的自己,那一生戎馬的朱棣,似乎已經和他越來越遠,身上的大紅袞服,固然尊貴,可是在這尊貴的背後,卻彷彿少了些什麼。
自己的眼角,已經生出了許多細紋,朱棣的臉,一向陰沉,看不到任何的生氣。
髮髻已經挽好,趙忠親自拿著通天冠小心翼翼的戴上去,朱棣站起了身,大袖一揮,身邊的太監,俱都散去了大半。
又有幾個太監小心翼翼捧著粥水和糕點到了朱棣腳下,跪倒在地。
趙忠笑吟吟的道:「陛下已經許久沒有進過早膳了,今個兒的朝覲,只怕要耗到正午呢,奴婢怕陛下到時吃不消,便擅自作了主,叫人拿了點兒粥水和糕點來,陛下將就用一用,恢復一些氣力也好。」
朱棣臉色冷漠,淡淡的道:「大臣們,到了奉天殿麼?」
「都已開始入宮,想來,是差不多都到了。」
「宗室呢………」
「這個……奴婢怕有些宗室不能早起,耽誤了時辰,昨個兒就叫人去過問了一下,據說,有些宗室飲酒飲到了夜半三更,所以方才宮門一開,便命人加急去了鴻臚寺一趟,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們耽擱了正事。」
朱棣禁不住冷哼一聲,冷若寒霜的道:「這些人,多半是指望不上了,都是天家的血脈,這些人,竟是荒誕如此,朕能指望他們麼?」
趙忠道:「陛下息怒……其實……他們報效的心思是有的,只是平時……」
「你不必說了……」朱棣搖搖頭:「朱允呢,朱允也入宮了?」
「是,既是朝覲,他終究也是宗室,禮部那邊,前幾日不是來問了麼,陛下說,一個宗室都不能落下,因此禮部那邊,也有安排。」
朱棣深吸一口氣:「人是朕叫來的這沒錯,朕之所以如此吩咐,是想試一試那些大臣們怎麼說,誰知朕說了這麼一句,他們個個都不做聲,沒一個人反對,也沒有一個人來對朕說,此人身份敏感,不宜朝覲,這些大臣,實在讓人心寒啊。他們之中,有的人,若沒有朕,只怕這一輩子,都沒有今日。若不是朕,他們什麼都不是,可是節骨眼上,他們居然沉默不言。朕清楚,當然清楚,他們是怕自己說出了什麼,引起士林的非議,怕被讀書人當做是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可是……平時這些人,都在說什麼君憂臣辱,君辱臣死,現在……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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