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說來。昨夜皇上居然把載勳和一條狗關在刑部穴!」
頤和園樂壽堂外的迴廊轉角處,殘陽斜照,靜寂無聲。一直沉默不語的慈禧終於停住腳步,回身望著身後的孫毓漢淡淡問道。
「回稟太后,確實如此孫毓漢小心的看了看慈禧的神情,沉吟片刻後說道。「據老臣所知,昨夜共索拿官員一百八十九名,全部關押在刑部大牢中。如今滿朝官員人心惶惶,於皇上此舉頗多怨言,以為皇上求治之心太過操切,尤其是將莊親王與狗關押在一起,有失朝廷體統。簡直太過兒戲
「哦?慈禧滿含深意的看了一眼孫毓漢,慢慢坐到迴廊上面,右手不經意的輕輕一抬,身旁的李蓮英隨即會意,恭著腰退了下去,連帶著將跟隨在後面的宮女太監也一併趕到了別處。
「載勳就不必說他了。雖說皇上這樣做是有些胡鬧,可載勳整日裡不務正業,該當受這樣的教。不過孫毓漢,你說說看吧,皇上忽然搞出這麼一出,究竟是想要幹什麼啊?」慈禧沉吟了一會兒忽然問道。
孫毓漢趕忙垂下身子。低聲說道,「如今貪腐嬉戲之風甚行,整頓吏治也是朝廷應有之舉。只是皇上這樣做,似乎並不是整頓吏治那麼簡單…」
猶豫了一下,孫毓漢見慈禧神情默然,看不出有什麼情緒變化,便又接著說道,「只是,老臣以為皇上此舉,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整頓吏治只是一個幌子,從根子上說,皇上是要以吏治為名,行收權之實。」
「收權?他現在的權還不夠,難道還嫌朝廷中有誰礙著他什麼事嗎?」慈禧若有所思的抬起頭,似笑非笑的說道。
「倒也不完全如此。老臣以為皇上的意思,歸根到底還是在新政上面。如今皇上一意推行新政,暫且不論新政的好壞得失,單單是朝廷上下的反對之聲就從來沒有斷過,此次拳民鬧事更是直指新政之弊。老臣琢磨,皇上起用文廷式,再加上此次索拿官員,無非就是以整頓吏治為名,震懾朝廷官員。借此機會清除掉那些反對新政的大臣。太后,要是皇上把朝中的那些個老臣都拿掉了,這往後朝廷當中恐怕就」
「說了這麼多。都是些沒意思的事情。新也好,舊也罷。他是皇上,自然該當乾網獨斷。他要起用誰罷免誰,誰又能擋得住?況且真要是對江山社稷有利。又有何不可呢?」慈禧從一旁的果盤中拿過一串葡萄,拿在手中細細把玩著,臉上是一副說不出意味的神情。
「真要說起來。這新政也並非全然沒有可取之處,只是老臣以為皇上年輕氣盛,做起事情來未免太過操切,需知道但凡興一利必生一弊,這麼大一個。國家,哪裡是朝夕之間就可以幡然振興的?新政之弊,錯就錯在操之過急。且一味棄舊迎新效仿洋人,倘若真到了朝綱敗壞,人心動盪的時候,太后。國家之亂恐怕就在眼拼了孫毓漢說著長跪於地,神情懇切的望著慈禧。
「治大國如烹小鮮。光是著急有什麼用?這麼大一個國家,什麼事情還得是要一步一步來的。你剛剛的一番話嘛,我聽著倒也有一些道理」慈禧看了孫毓波一眼,不緊不慢的說道。
「你的心思我明白。擔心皇上急功近利,將朝局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也算是老臣謀國的見識啊!得空的時候,這些話你也該當和皇上好好說說,你是朝中的老臣。又在軍機上行走,不僅要有見識胸懷,也要有擔當啊!」慈禧依舊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就如同平常看戲聊天一般,只是望著孫毓波的目光,此時變得越來越複雜起來。
「老臣勸諫不動皇上,皇上也不會聽老臣的。」孫毓漢有些無奈的長歎了一聲,心裡卻是清明的很,太后的話看起來是顧左右而言他,其實內裡卻是別有深意。而今日孫毓漢進園子問安,也絕非是談皇上整頓吏治的舉措。只不過是以此作為個引子罷了。
當下,孫毓漢便由皇上新政以來的種種舉措,到前不久北地拳民變亂,乃至於朝野上下的紛爭,檢著要緊的細節事項,給慈禧細細陳說了一遍。
慈禧不動聲色的聽著,手中撥弄著那串葡萄,一副全不在意的樣子。只是在孫毓漢提到皇上將陸軍第一師調防山海關後,才忽然有些詫異的抬起頭。眼中閃過些許的疑惑。
「好端端的,皇上為何要將他自己的心腹嫡系陸軍第一師調出京師,反而換成董福祥所部呢?孫毓漢,這和眼前的朝局又有什麼關係?」慈禧忽然微微皺了皺眉頭,緊緊的盯著孫毓漢。
其實朝局中的這些事情,她並非一無所知,雖然現在是皇上主政,但平常沒少有王府家眷和朝中大臣進園子裡來問安,以她經營朝局幾十年的實真,又怎麼可能斷得了朝廷裡面的消息。此次京城防務調動一事,她前些日子便已經從徐桐等人嘴裡聽說了,心中也一直都著琢磨著皇上此舉的用意」一復聽孫毓漢如此鄭重其事的說起,心中不免一動。「回太后的話。陸軍第一師調離京城,一方面是因為久在京師營務難免鬆弛懈怠。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參加此次在遼東的軍演。至於董福祥所部調往京城駐防,那是因為整個直隸周邊,此玄除了董福祥所部可以抽調外,其實已經無兵可調了。
孫毓漢抬起頭。靜靜的望著慈禧。他千辛萬苦尋著今日這個進園子的機會,自然不會是僅僅和慈禧說這樣一席話,此刻看著火候已經差不多了,他深吸了口氣。猛然抬頭望著慈禧說道。
「甲午那年。太后不得已歸政於皇上,曾經一再叮囑微臣留心時局,忠心國事。這幾年來,老臣忍辱負重苦心展佈,終於等著眼前這個最好的機會了。太后,日前皇上的嫡系陸軍第一師已經全部開拔至山海關一線,就連陳卓、馮國璋等人也已離京前往遼東。皇上身邊已無可領兵之人,而董福祥所部也正在陸續抵達豐台大營,時機稍縱即逝,如若不能善加利用。日後恐怕也再難找到這樣好的機會了,微臣冒死懇請太后借此機會乾網獨斷,重新主持朝局
慈禧臉色驟然一變,頓時站了起來,死死的望著孫毓漢看了半響,末了卻又搖著頭歎息了一聲。
「孫毓漢,你可知道你說的是什麼?京城駐防調動不過是尋常之事,如何又扯到朝局政治上面去了,你恐怕是想多了吧
孫毓漢是慈禧身邊的老人了,如何會不明白太后言外之意。當下他也不再遲疑,繼續緩緩說道。
「太后。皇上自主政以來。其新政的若干舉措已經觸及國朝根本,皇上一味效仿洋人處處妥協退讓,滿朝大臣皆是忿然而不敢言,天下士子對皇上棄舊學而就新學也是無不側目以對,此次北地拳民變亂,更足見民心已至淪喪的地步,舉國上下反對新政的呼聲已經是越演越烈,到了一觸即發的境地。
倘若太后再不出面力挽狂瀾。我大清恐怕將陷入變亂紛爭當中不可收拾了,」
微臣兼管兵部。又是軍語府大臣,手中雖無實權,但是對於此次京城防務變動,卻是再清楚不過了,其中並無任何疑問。且董福樣其人,微臣暗中已經傾心結交數年,也觀察了他許久。他因為甲午山異戰事,未出兵相助段棋瑞所部,導致段棋瑞所部大敗,與段棋瑞等人多有略隙,後來屢受段棋瑞等人的傾軋打壓。加之其並非皇上嫡系,軍插糧餉供給向來都是排在最後,心中早有不滿,又擔心皇上日後清算舊賬排除異己,所以心中早就向著太后了。尤其是此次北地拳民變亂,微臣已經暗中與董福祥謀戈妥當,只是一直在等待時機,沒曾想現如今竟然讓微臣找到了這個絕佳的機會。
微臣以為眼前京城防務空虛,朝野上下對於新政又頗多怨氣,大勢使然。正當利用這樣一個機會,以匡正皇上新政弊端為名,使董福祥所部入京圍紫禁城,逼迫皇上還政,屆時有董福祥所部控制京城局勢,有滿朝大臣支持太后,天下大局皆在太后手中,皇上縱有天大的本事恐怕也無能為力了」。
慈禧沒有說話。默然不語的站在那裡,神情有些呆滯的望著遠處巍峨起伏的宮闕,一動也不動。
過了許久。才聽到慈禧幽幽的歎息了一聲。「你們機想到的總是眼前的那麼一點子事情,區區董福祥所部,如何能夠穩住京城大局,你不要忘記了。陳卓還領兵在外,就在直隸。不也還有一個喜世凱,倘若他們揮軍入京,天下恐怕就要大亂了」
似乎是早就猜到了慈禧會有此一問,孫毓漢抬頭坦然答道。
「太后所慮之事,微臣也早就想好了。只要一舉控制住朝廷中樞,皇上在我們手中。一道旨意下去,陳卓膽敢有所異動,那便是謀反之罪。當年曾國藩手握湘軍大權,尚且不敢越雷池一步,今日的陳卓比之當年曾國藩尚且不如,又如何敢妄動?
這還只是其次。遼東的聶士成,直隸的袁世凱皆為北洋舊部,有李鴻章李中堂在朝中,以太后多年來對李鴻章的情份,李鴻章即便心中不贊同。但也斷然不會反對太后,除非他李鴻章願意看到天下大亂的局面,而這一點以微臣對李鴻章的瞭解,他還是能夠識大體碩大局,斷不會眼看著國家分崩離析的。到時候只需以李鴻章出面,穩住聶士成和袁世凱也不是什麼難事。只要聶士成和袁世凱不動,陳卓就算是握著些兵權也是孤掌難鳴
還有一層內情太后恐怕並不知曉,袁世凱和陳卓向來都有勢隙,且袁世凱此人慣於觀察風色,與其說他現在忠於皇上,還不如說他忠於權力。只要太后牢牢控制住朝廷大局,再加恩於袁世凱,以喜世凱的精明,微臣料定他不會與陳卓聯手行事。陳卓縱然握有兵權,受制於聶士成和袁世凱。真想要調兵入京恐怕也未必調的動。至於各地督撫,那就更加不在話下了,除了一個兩江總督吳紹基,:,徐皆為太后提拔的舊人。而吳紹基也曾經是禮親王世鍾心僚,不過一文人書生,斷然不足慮。只要皇上還政的旨意明發天下,大局就全然在掌控之中了」
一口氣說完這一番話。孫毓漢已經是汗濕重衫,深深的俯在地上,心中怦怦亂跳。而身前的慈禧,卻始終望著遠處,不知道在想些什。
引兵圍紫禁城,逼皇上還政,豈止是剛剛那一番話那般輕言細語,內中又深藏著何其的驚心動魄,稍有差池,便是萬劫不復。此玄慈禧一直沒有發話,也在情理之中。
不過有一層孫毓漢卻看的無比清楚,當今太后是何許人也。當年肅順等人謀逆時,穆宗年幼,朝中大臣大多為肅順黨羽,局面較之今日更加凶險萬分,太后尚且能彈指一揮間翻轉局面,如今滿朝大臣反對皇上的新政,更加之有董福祥所部作為奧援,以太后對大局的把握,斷然不會甘心錯過眼前這個大好的機會。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慈禧收回目光,冷冷的掃了一眼跪在面前的孫,毓漢忽然說道。
「百官們反對皇上的新政,是因為新政首在推行新官制。觸動了百官的利益,天下士子反對新政,是因為新政棄舊學而就新學,如今明瞧著皇上又要廢掉科舉,斷了天下士子通往官場的大道。至於那些百姓,他們能懂什麼,不過是不甘心被洋人欺負天下大勢,不過是利益二字,你們啊,是把我這個老太太架在火堆上面烤啊」
孫毓漢不覺一怔,低頭琢磨著慈禧話裡的意思。不過片復功夫便已然明白過來,太后雖沒有明言,但無疑語氣已經有所鬆動,隱隱的已是有幾分贊同了自己的主張。心中不由得一陣激盪,網想開口,慈禧卻忽然擺了擺手,像是下了番決斷一般,長長的歎息了一聲。
「你們那點心思我還能不明白?嘴裡說著讓皇上還政,心裡想的恐怕是廢帝吧。你回去告訴徐桐等人,廢帝之事斷不可行!」
「太后孫毓漢心中一跳,萬沒有想到慈禧話鋒一轉,一語便道破了自己和徐桐等人的心思。此次擁兵逼皇上還政,自己等人打著的確實是廢帝的念頭。皇上畢竟年輕,要是不廢了皇上,將來太后老去,一旦皇上重新主政。自己這些人還能有生路?
孫毓漢當即跪在地上趨前幾步,神情急促的說道,「皇上的心思手段遠過於常人,又有心腹重將擁兵在外,若不能妥善處置,恐怕
「廢掉皇上,且不說選誰當皇上,單單是眼前的局面,還不是給陳卓等人起兵謀亂的幾實,皇上立於朝堂之中,朝局才不至於出現大的動盪,有些事情是要慢慢來的,當務之急是國家不能亂,這才是大局,明白嗎?」慈禧緩緩的踱了幾步,嘴角露出一絲苦笑。
剛才孫毓漢對局勢的一番剖析,慈禧如何不走瞭然於心,更或者說她當初斷然放權給皇上。等的其實也就是今日這樣一個機會。只是局勢複雜難辨,此時如果猝然廢帝,勢必會引來帝黨一系的強烈反彈,局面一旦失控,必然會是一場大亂,屆時恐怕就連慈禧也掌控不住。再者朝局政治,講究的就是平衡,倘若孫毓漢、董福祥等人借廢帝之舉掌握朝政大權,將來成尾大不掉的局面,也於朝局不利。只不過這一層意思斷然無法對孫毓漢明言罷了。
孫毓漢滿臉錯愕,一時有些沒有回過神來,不明白慈禧所說的讓皇上立於朝堂當中是什麼意思。
「起來吧,你們的忠心我是明白的,將來總還是要顧著你們的周全,依著我說,還是用政的名義吧慈禧深深的看了孫毓波一眼,神情一凜說道。
政?孫毓漢來來回回的琢磨著這兩個字,恭請太后政後,皇上還是皇上,只不過變成了擺設而已,既穩住了朝局,又架空了皇上,這意思還能不明白?只是自己這些人呢?
沉默片刻,孫毓漢點了點頭說道,「微臣明白了,微臣這就回去安排,聯絡朝中大臣恭請太后政
見孫毓漢領會了自己的深意,慈禧微微點了點頭。幾十年朝局政治的風吹雨打,她對局勢的把握已然是爐火純青,絕不會在這樣的生死關頭猶豫不決,只不過想到皇上的心計手段,她的心還是不免有些無由的凝重,思忖著又不免叮囑道。
「朝局的這副藥方子到算是開出來了,可但凡一副藥,總還是要一味藥引的,你跟在皇上身邊這幾年,也該著琢磨出點東西出來,好好想想吧,如今的朝局還缺著點什麼,還需要點什麼藥引子
罷,慈禧也不待孫毓波回話,轉身向園子裡走去。
孫毓漢一愣,抬頭望去。慈禧的背影已經緩緩消失在迴廊盡頭。一時之間,心中有些幕然,又似有所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