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九月的京城,絲毫透不出半分萬里無雲秋高氣爽的t]內外,市井民間,都像是被一層厚厚的烏雲籠罩著,沉悶、壓抑,夾雜著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愁悶。
平壤敗了,鴨綠江敗了,北洋也敗了,遼東遼南各處重鎮相繼被日軍攻掠,新建陸軍也調上去了,大清把最後壓箱底的本錢都投了進去,甚至就連皇上也親征田莊台,剪掉辮子明志,誓與田莊台共存亡,可局勢卻似乎依然讓人看不到一點希望。
軍機處每日都有電文往來於田莊台一線,用不了半日,前線的消息就可以傳遍整個京城內外。此刻就連尋常百姓都對眼前的戰局明鏡似的,海城已經失陷了,牛莊也被日軍攻佔了,整個遼東遼南現在就只剩下了田莊台。倘若田莊台被日軍攻陷,倘若連皇上親征都不能挽救國家的頹勢,大清還能拿什麼去和小鬼子死戰啊!
茶館酒肆,不談戰事似乎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往日裡擠斷了腿的戲園子,這個時節也是寂寥冷清了許多,街頭巷尾,隨處可見的是一張張了無生氣的面孔,大傢伙都五心不定的等待著,如同一個垂死之人,眼巴巴的吊著最後一口氣。
往日言戰必勝的清流翰林們沉寂下來……
天子腳下四方中心的京城沉寂下來……
舉國上下此刻都沉寂下來,死一般的沉寂,死一般的默然……
大清,當真就連一點希望都沒有了?煌煌華夏萬里河山,當真就這樣被小鬼子席捲得七零八落,肝腸寸斷?
光緒二十年九月二十一日,就在舉國上下一片萬馬齊喑,倉惶無措之際,一份從田莊台發往京城裡的電文,讓整個京城都沸騰了起來。
田莊台大捷!田莊台大捷!
新建陸軍第一鎮全殲日本征清第一軍大島義昌旅團。
新建陸軍第二鎮收復旅順。切斷了遼東遼南日軍地後路。
田莊台一戰日軍主力被重創。全線退往遼南。
從田莊台發回地報捷電報。剛一發到軍機處。便藉著軍機章京之口傳遍了整個京城。京城內外頓時就像是炸開了鍋一樣。朝堂百官。市井民間。起初都是一片震驚。前幾日不是還傳出田莊台危在旦夕嗎。怎麼幾天功夫就變成了大捷?但凡和軍機處有那麼一點關係地。這個時候都是滿世界地打聽這消息到底是真是假。直到太后頒下懿旨。要重賞前線有功將士。大傢伙才恍然間明白過來。這一戰。大清真地勝了!
驟然間。整個京城如同久旱之地。在一聲驚雷中傾瀉下漫天大雨。蕩滌著積鬱在人心上地沉悶之氣。
壓抑許久地空氣。像燒開地水一般頓時沸騰了。
大街小巷。茶館酒肆。忽然間都湧滿了人。遼東遼南地戰事在眾人口中。被翻來覆去地講了一遍又一遍。
「知道這次全殲大島義昌旅團,回師田莊台大敗小鬼子的陳卓陳軍門嗎?那可不就是咱大清的韓信,想當初那也是報國無門,落魄京城,是咱皇上慧眼識英才,從人堆裡拔擢了出來,設壇拜將委以重任……」
「那算什麼啊,要我說最厲害的還是千里奔襲的刑天,咱老祖宗的傳說裡不是早就說了,刑天是炎帝手下的大臣,當初腦袋被砍掉了,就以乳為目,以臍為口,死戰不已。聽說當年皇上遇刺就是刑天救的皇上,以我看,今日的刑天可不就是上蒼專門降下來輔佐咱大清的?……」
「依著我看啊,力挽狂瀾的唯有一人,不就是咱大清的皇上,沒有他親征田莊台,激發三軍效死之心,這仗能打得這麼痛快?皇上,才是救咱大清的聖主,幾百年才出一個的聖主………」
人心名氣一時間沸騰到了極點,商家店舖就不用說了,即便尋常人家也都是張燈結綵,元宵節的花燈,過年的炮仗,全都擺弄了出來,就連京城各處不問世事的寺廟,也是燃香點燭,香火鼎盛,由京城德高望重的高僧連著作了好幾日的水陸法會
東交民巷的外交使館內,此前一直保持著所謂的中立,一門心思就等著看完笑話,從中攫取一些利益的各國公使們,此刻也是揣著滿腹說不出來的心思,頻繁的出入於總理各國事務衙門。
東亞的這次戰事,實實在在讓這些老於外交事務的公使們跌破了眼鏡。起先戰端初起的時候,誰都不看好國力貧弱的日本,大清畢竟推行洋務已經三十多年了,還擁有亞洲第一的北洋艦隊,無論經濟、軍事都絕非日本可以匹敵的。
然而看似龐然大物的大清,卻一路從平壤敗退回了遼東,不僅北洋艦隊在黃海大戰遭遇慘敗,連旅順軍港也被日本人攻佔了。仗打到這個份上,大清的虛弱已經清楚無疑,在各國公使們眼中,這場戰事已經沒有任何懸念可言了,就等著如何在戰敗的清國身上,最大限度的為本國謀求利益。
可沒曾想居然又傳來清國在田莊台大捷的消息,不僅重創日軍主力,還將日軍壓迫到了遼南,就連旅順也被清國收復了。雖然這場戰事還遠沒有到分出勝負的時候,但是以眼前的態勢而言,清國已然將局面扳轉了過來,畢竟清國的國力是擺在那裡的,更關鍵的是,各國公使們都看的很清楚,這場戰事只要一拖下去,日本人獲勝的希望就會越來越渺茫了。
風雲突變,原本都在坐等觀望,對於大清朝廷請求出面調停中日爭端,表現出不置
各國公使們,此刻紛紛向兼管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的奕||外之意自然是很清楚了。外交事務,實力決定了利益,利益又左右著外交。各國的利益,尤其是經濟方面,都在大清,而日本有什麼呢?除了火山就是地震。
即便是在複雜的外交格局上來說,清國對於西方各國的重要性也是不言而喻的。像英法等國,一直都希望能夠在東亞扶持一股能夠牽制俄國的力量,日本倘若戰勝了,自然擁有了走上這個外交博弈舞台的機會,可要是敗了,日本還能做什麼呢?根本就什麼也不是。至於俄國,沙皇的目標是東北,擁有像旅順這樣一個不凍港的渴望,幾乎佔據了俄國的全部神經。對於存在利益衝突的日本,自然保持著高度的戒備。
……………
樂壽堂內
慈禧面無表情的撥弄著手中的茶盞,目光卻不經意的在下方那幾個軍機大臣臉上掃過,冷冷的打量著這些大臣們的神情。
打從甲午這一戰開始,慈禧就沒有睡過一個囫圇覺,整宿整宿翻來覆去,五臟六腑內都是生生的氣痛。今年是她自己的六十壽典,原本也是想著自己主持著朝政從洪楊之亂中一路走來,好容易讓大清顯出了一點中興的氣象,無論是修園子還是萬壽盛典,也有個普天同慶昭示萬方的意思在裡面,可不曾想卻被小鬼子攪得一塌糊塗。
大清一敗再敗,慈禧這心裡面的氣惱和憤恨都快堆成山了,那是巴不得大清打一個大勝仗,既挽回大清的顏面,也出一出心頭的惡氣。可輸了的時候想要打勝,真的傳來大捷的消息了,慈禧心裡卻又愈發的不是滋味。
這仗換了誰打勝都行,可怎麼就成了皇上的勝仗了呢?如今街談巷議,民心人望,皇上的聲望已經是如日中天,都快超過當年的聖祖康熙了,倘若照這樣的局面發展下去,這大清還是自己這個太后在當家嗎?
「世鐸,軍機處擬定的表彰前線將士的章程弄好了沒有啊?」沉默了一會兒,慈禧忽然抬起頭,望著世鐸不動聲色的問道。
聽到慈禧問話,世鐸趕忙欠了欠身子,一臉恭謹的回答道,「回稟太后,軍機處這幾日已經按照太后的懿旨,擬定了優敘有功將士的方略,奴才今日正準備上報太后,請太后的懿旨。」
著,世鐸從懷中掏出一份折子,雙手捧著遞給了走過來的李蓮英。
慈禧卻沒有立即打開,只是隨手將折子放在桌上,用長長的琅指甲套輕輕敲打著折子說道,「你們那些個表彰方略我還不清楚,還不就是什麼賜穿黃馬褂,敕號巴圖魯這些個虛的東西,這一場大捷是前線將士用命拼出來的,沒有些實在的東西在裡面,豈不是寒了前線將士的心?」
話音剛落,目光已經冷冷的投向了世鐸。
世鐸心中一驚,太后的意思他怎麼會不明白,這一仗是皇上帶著眾將打勝的,太后心裡自然不會舒坦。這個時候朝廷表彰有功將士,其實也有個讓施恩的意思在裡面,要讓大傢伙都明白這份恩典是太后給的,恩出於上,這個上,可不就是太后她老人家。
只是,讓世鐸萬分為難的是,這一仗的建立赫赫戰功的人,大多都是皇上的心腹,這施恩重了,難免會讓帝黨一系更加得勢,將來說不得就是尾大不掉的局面,反倒把局面弄得更混亂。施恩輕了,又見不出什麼效果,真正是左右為難啊。
「回稟太后,微臣這些日子倒是有些個想法……」正在世鐸不知道如何回答之際,一旁的孫毓汶忽然輕聲說道。
「微臣以為,這一仗勝得不易,勝得艱險萬分,朝廷理應格外施恩,方能讓前線將士感念朝廷的恩典,激發效死之心……微臣是這麼想的,這一仗的首功之臣當是陳卓,陳卓才具卓然,膽識過人,更加之深通兵事,微臣兼管著兵部,想向朝廷建議,重賞陳卓,授陳卓兵部尚書的職銜,以其才能為朝廷分憂………」
在座的這幾個人都是老於朝局之人,忽然聽到孫毓汶建言,破格拔擢陳卓為兵部尚書,都是有些摸不著頭腦。這孫毓汶一向可是太后身邊的親信,怎麼這會子倒像是替皇上在說話啊?
倒是慈禧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孫毓汶,點點頭示意孫毓汶繼續說下去。
「至於其他的有功之人,朝廷該當提拔的,自然題中之意。尤其是新建陸軍,此戰居功至偉,實乃我大清第一強軍。微臣心裡琢磨著,如今北洋各部都已經比不得當年了,接下來的仗一打完,將來鎮守我大清遼南各處海口的,還就只能是新建陸軍了。所以微臣建議可讓新建陸軍代替北洋各部駐防旅順等處,以顯我朝廷重用有功將士之決心……」
剛剛還有些懵懂的眾人,這時候都是咀嚼出一些味道出來了。把陳卓調到朝廷裡面升任兵部尚書,看起來是破格拔擢,其實是奪了陳卓的兵權。在朝廷兵部尚書這塊位置上,上面有軍機大臣孫毓汶壓著,旁邊還有榮祿盯著,就算是陳卓有天大的手段,恐怕都是施展不出來了。更加妙的是,將來讓新建陸軍駐防遼南,隔著京城天遠的地方,皇上再想像現在這樣自如伸展,也是鞭長莫及了……
「聽聽,你們都聽聽,孫毓汶這話才是真正的老成謀國啊。」慈禧的嘴角露出一絲淺笑,輕輕俯手說道,「有些話我對你們說了多少次了,可你們誰認真聽在心裡面
廷要用,就要用真正有能力的人,像陳卓這樣的,不t支可堪大用的軍隊,帶兵打仗也是頂尖的人選,這樣的人就是要放到朝廷中樞裡面,老是把人家局限在下面,寒了天下人效忠朝廷之心不說,本身的才幹也發揮不出來,將來國家有事,也不能總指望一支新建陸軍啊?」
話說到這裡,坐在下面的軍機大臣們誰還能不開竅,忙不迭的點頭稱是,惟有翁同龢皺了皺眉頭,兩隻手下意識的緊了緊。
自從皇上親征田莊台後,翁同龢總理戶部運往前線的各項軍需,整個人是把命都撲了上去一般,連家也不回了,每日就坐在軍機處辦公,操勞奔波連帶著擔驚受怕,打熬的身子骨都快塌掉了。如今終於眼巴巴的盼到了田莊台大捷的消息,那份喜悅從心裡一直堆到了臉上,這幾日在軍機上是止不住的笑聲,連走路都像是帶著風似的。
此刻聽到太后和孫毓汶的話,翁同龢如何會聽不明白其中的學問,心中頓時一震,真要像如此,皇上拚死打出來的局面說不得就是落花流水去了。事關未來朝局,這個時候說不得他都要為皇上爭一爭。
思忖了片刻,翁同龢一臉沉靜的說道,「回稟太后,剛剛孫大人所言微臣以為眼下恐怕還不妥,陳卓雖然通曉兵事,但是對於朝政並不嫻熟,也沒有歷練的經歷,放在朝廷裡面,微臣擔心反倒施展不出他的才幹,況且此戰像袁世凱等人也是有功之人,單單重賞陳卓,恐怕會讓人不服,這是其一。其二,田莊台雖然大捷,但是遼南的戰事還沒有結束,日本人在遼南還有一萬多人的兵力,這個時候讓陳卓升任兵部尚書,微臣擔心要是戰局出現什麼波折,再生出什麼變化出來,局面就不好收拾了……」
「啟稟太后,翁師傅的話微臣不敢芶同,朝廷的制度,本來就當是賞罰分明,破格拔擢陳卓,不也是要給天下人樹立一個典範嗎?至於說到遼南的戰事,微臣以為日軍已經是驚弓之鳥了,有袁世凱、刑天等人足矣。」孫汶在一旁接話道。
「驚弓之鳥?孫大人恐怕是低估了日本人了。前兩天豐台的新建陸軍不是已經按照皇上的旨意,調往威海協防了嗎?這件事情孫大人也是知道的,日本人要是進攻我大清的山東半島,勝負如何還在未定之中,甲午這場仗還沒有完,真要是再弄出什麼變故出來,孫大人,請問該當如何了此殘局啊?」事關將來帝黨的命運,此刻翁同龢也是寸步不讓,言辭激烈。
聽著這兩人的爭論,慈禧的臉色慢慢沉了下來。就她的心中而言,翁同龢的話其實也是有道理的,大清剛剛才緩過一口氣來,真要是再出現什麼潰敗的事情,立時便是天崩地裂,不可收拾。只是翁同龢的心思她是明白的,這有道理的話聽著,也覺得頂在心窩上面,半分也舒坦不起來。
尤其是剛剛提到的新建陸軍,現在已經成了慈禧心中最大的警懼,皇上帶新建陸軍不請自己懿旨親征田莊台就不提了,前兩日剩下來的這些人居然也是不請懿旨,以奉皇上旨意為名,擅自就調往威海。原本慈禧是雷霆大怒,把世鐸、孫毓汶等人痛罵了一頓,後來靜下心來一想,慢慢也覺出把新建陸軍剩下的這些人調到威海其實也不壞。
從大面上講,北洋各部確實讓人不省心,有新建陸軍到威海多少也能夠鞏固一下威海的防務。私底下看,新建陸軍其實已經是皇上的心腹了,既然養不熟還不如放出去和日本人拼,省的留在京城外面反倒成了自己的心腹大患。
想到新建陸軍,慈禧心中一動,抬起頭緩緩說道,「翁同龢的話也有幾分道理,國事為大,就先讓陳卓在遼南頂著吧,但是朝廷的旨意還是要發下去,遼南戰事一畢,再讓陳卓回來也不遲。不過……」
慈禧停頓了一下,掃了眾人一眼,「這一場仗打下來,可不就是個試金石,甭說什麼練軍了,就是北洋各部看來都已經是不堪大用,朝廷還是要編練新式軍隊才是自強之道。如今新建陸軍都調走了,京畿防務空虛,陳卓又在遼南主持戰事,以我看來,就讓榮祿把編練新軍的擔子挑起來吧,那些洋人教官不還都在嗎?就依照新建陸軍的架子,再編練一支軍隊出來,也是社稷之福啊。」
眾人微微一愣,瞬間都是醒悟過來,紛紛點頭說道,「太后聖明……」
太后已然把話說到了這裡,翁同龢也不敢再過多爭執,只是心裡卻忽然說不出的煩悶憂慮,皇上拼卻性命不要,死戰田莊台,才換來國家剛剛的一點起色,朝廷裡面此刻卻已經是暗流洶湧,千方百計的下套使絆子,折騰吧,都可勁的折騰吧,有本事沖日本人使去啊,一門心思都對著皇上……
想到皇上,不知為何,翁同龢的心中頓時憑生了幾分膽氣和信心,今時不同往日,自己教出來的這個學生早已經不是昔日吳下阿蒙了,就憑著皇上此刻的民心人望,三軍歸心,這一戰一打完,以皇上的手段會甘心聽憑擺佈?羽翼已豐,恐怕只有傻子才會往套子裡跳。
天下大勢,說破天去靠的何嘗是陰謀?而是光明正大的陽謀,是實力,是實至而名歸,只是皇上甲午這一戰,何時才能凱旋而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