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二十年七月,金州、旅順失陷,舉國震動。
泱泱天朝上國,自鴉片戰爭以來,凡與外敵作戰,屢戰屢敗,而後辦洋務以圖自強,建海軍,籌海防,開工廠,修鐵路,隱隱的似乎已經有了中興之勢……然而旦夕之間,平壤潰敗,遼東潰敗,金旅潰敗,物華天寶的大清,被一個國力遠遠落後於自己的蕞爾小國打的毫無還手之力。
長歌當哭,卻已經是痛不堪言。
滿朝大臣,各地督撫,忽然之間都如同失聲了一般,整整三日,連彈劾李鴻章北洋的折子也沒有人上了,整個朝廷,整個國家,在暴風雨般的巨變中沉默無語。
二十多年的洋務,連洋人都認為是裝備精良的軍隊,為何會敗?又為何敗得如此心痛,如此慘不忍睹?
彷彿是一夜之間,大清的遮羞布被日本人的炮火撕的粉碎,天下人忽然才發現,大清竟然衰亡到了如此地步,曾經的同治中興,曾經的洋務自強,都不過是一場幻夢,可大清,究竟敗在哪裡呢?………
傾盆大雨中,八百多名舉子和京師大學堂的學子們跪在都察院門外,高舉著振興國勢,練兵圖強,與倭寇決戰到底的橫幅,肅然沉默在風雨中。
「回去吧,都回去吧,朝廷會想辦法挽救危局的……」督察院的御史們也顧不得身份了,守在都察院外挨個的勸說著那些舉子和學子們。
然而整整一天。沒有一個人喧嘩,也沒有一個人起身,這個國家長久以來維繫天下士子地微言大義,此刻,如同天邊如注的雨水。濺起的卻是渾濁的泥漿和痛入骨髓的冰冷。
金州、旅順失陷三日後,一日之內,慈禧接連讓軍機處下達了三份旨意,
「著由宮中節省項下。發出內幣銀三百萬兩,交由戶部陸續撥用,以收士飽馬騰之效。」
「所有慶辰典禮,著仍在宮中舉行,其頤和園受賀事宜,即行停辦。」
「一切點景俱暫停辦。工程已立架油飾地不再添彩綢。」
然而此時的局勢,已經糜爛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兩路日軍一旦突破遼河便直接面對遼西走廊山海關。直隸危在旦夕,大清危在旦夕。這樣的時候僅僅靠這幾道旨意,已經半分也不能鼓起朝野內外地士氣了。
大勢風雨飄搖,天下人的心也已經到了土崩瓦解的邊緣…………
新建陸軍大營內
此刻已經全然是一片忙碌的景象,新建陸軍第二鎮各部都在做著開拔的準備,一條條的命令從作戰指揮部裡發出來,戰前訓練、物資準備、人員的安排部署已經完全展開,雖然朝廷還沒有明確的開拔旨意,但是鴨綠江防線崩潰當日,皇上即下旨讓新建陸軍第二鎮籌備開拔地相關事宜了。
作戰指揮部裡,段祺瑞每日都在根據前些發回來的電報。指揮著參謀軍官們。在地圖上標明各路日軍地動向,編製行軍作戰計劃。馮國璋跟隨新建陸軍第一鎮去往遼東後。現在新建陸軍第二鎮的作戰指揮部已經交由段祺瑞來具體負責。而此時,新建陸軍第二鎮統制袁世凱。卻默然的坐在一邊,望著外面的傾盆大雨發呆。
李中堂的北洋已經徹底垮了,金州、旅順失陷的消息一傳來,袁世凱便看清楚了這一點,朝廷依為柱石的北洋已經土崩瓦解,大勢去也,維繫著他平生功名前程的李中堂也即將黯然下台,李中堂一去,天下還有何人能夠力挽狂瀾呢?
天下大勢,遭逢巨變的危局,夾雜著在這一番驚天巨變面前如何自處的茫然,攪得他一陣又一陣地心悸。
正在彷徨愁苦中時,門忽然被推開,一行人帶著風雨聲匆匆走了進來。
「皇上……」所有地人都是一愣,隨即紛紛跪在地上。
光緒看了一眼眾人,隨手將身上的雨披遞給身後地吳紹基,面色凝重的說道,「即刻傳所有標協以上地軍官到這裡來。」
跪在下面的段祺瑞慌忙答應了一聲,一頭撲向門外,大聲的下令,讓守候在門外的親兵到大營各處傳令。
光緒則獨自站在地圖前,眉頭緊鎖,一句話也不說。望著皇上如此的神情,袁世凱遲疑了一下,也不敢多問,默默的束手站在一旁。
不過半響,所有的軍官都趕了過來,神情凝重的站在屋子中。大戰在即,皇上這個時候忽然召見,肯定是新建陸軍第二鎮要開拔了,像刑天這些年輕軍官們,此刻眼中都是一副急不可耐的神情,軍服筆挺,就等著皇上下旨了。
「你們都知道了,鴨綠江防線潰敗,現在金州和旅順也失陷了,遼東、遼南的局勢已經糜爛不堪,大清此刻是危在旦夕。仗為什麼會打成這個樣子,朕不想多說什麼。但是這場仗,現在已經讓天下人看不到希望了,朕今日來就是想問問你們,這場仗還能打下去嗎?還能打贏嗎?」光緒的目光在每一個人臉上掃過,最後靜靜的停留在袁世凱的身上。
「微臣懇請皇上下旨,調新建陸軍第二鎮赴遼東、遼南一線,與日軍決一死戰!」望著皇上投過來的目光,袁世凱收起了心中的萬般彷徨茫然,沉聲說道。
大清現在能夠與日軍一戰的軍隊,也只有新建陸軍了,第二鎮遲早都是要調上去的,這一點袁世凱心中非常清楚,然而此時北洋已經土崩瓦解,以新建陸軍的兵力,這一仗能夠打成什麼樣子。袁世凱也沒有多少把握。
「懇請皇上下旨,調新建陸軍第二鎮赴遼東、遼南一線,與日軍決一死戰!」幾乎在同時,所有的軍官們都是挺著胸膛,異口同聲地說道。
光緒環顧了眾人一眼。忽然露出一絲有些淒然的笑容,「朕問的是這場仗還能打下去嗎?如果新建陸軍也打敗了,又該如何呢?」
所有的人都是微微一愣,軍營當中。還未開戰就論及打敗,向來都是避諱的事情。
遲疑了一下,袁世凱跨前一步沉聲說道,「回稟皇上,以新建陸軍現有地武器裝備和作戰能力,只要不是敵我兵力過於懸殊,完全是可以與日軍一戰的,勝負本就是兵家常事。請皇上不必憂慮,新建陸軍必定奮力一搏。血戰到底。」
光緒擺了擺手,指著地圖說道,「日軍現在有將近4個師團的兵力,從遼東、遼南兩線壓了過來,新建陸軍與之相比,確實是兵力懸殊,此戰,勝的希望已經很渺茫了,朕把你們調上去,面對地就肯定是血戰。是死戰。如果你們面臨的是全軍覆滅,是全體戰死。朕想問問你們,你們還有一戰到底的勇氣嗎?」
「願為皇上效死!」嘩啦啦一片人都跪了下去。
看來。遼東、遼南的慘敗還沒有動搖眼前這些軍官們的銳氣,倘若連新建陸軍的這些軍官們都變得畏首畏尾,這一仗也就完了。
光緒靜靜的看了眾人片刻,一揚手,猛地指著地圖說道,「朕已經決定了,新建陸軍第二鎮抽調8000人,明日開拔,駐防田莊台一線,扼守日軍攻擊遼西走廊的咽喉。此戰,大清已經沒有退路了,田莊台一失,整個直隸平原,整個京畿就都處在日軍地兵鋒之下。朕要告訴你們的是,就算全軍覆滅,就算戰到一兵一卒,你們也要死守田莊台,不得退後半步,違此旨意者,朕力殺不赦……」
停頓了一下,光緒深深地吸了口氣,忽然靜靜的說道,「朕決心已定,此戰,朕將和你們一同死守田莊台,朕,也絕不後退半步。」
剎那間,整個屋子裡從袁世凱到下面的各級軍官,都驚呆了,怔怔的望著光緒。
雷聲滾滾,在狂風暴雨中席捲大地………
光緒望著眾人目瞪口呆的神色,心中只是浮起一絲苦澀。沒有退路了,按照目前的局面,日軍征清第一軍和征清第二軍一旦會師遼河,攻破田莊台,這一仗他就是想打,也打不下去了。
要守住田莊台,靠從鴨綠江防線上潰退下來的宋慶各部,靠從金州、旅順潰退下來的北洋各部,甚至就是把新建陸軍第二鎮拉上去,也是勝算寥寥的。最關鍵的一點就是,誰來主持大局?!
鴨綠江防線地潰敗已經說明了,各部各自為戰只能是被日軍各個擊破,整個遼東、整個甲午,此刻都必須要有一個能夠擔負起天下眾望地人站出來,給天下人力挽狂瀾的信心,而這個人,袁世凱是不行地,他即便有死戰的決心,也沒有威服各部地資望,退守田莊台的各部也決計不會聽從袁世凱的指揮,而宋慶等人就更加不用提了,放眼此刻的整個大清,光緒明白,惟自己一人而已。
眼前的這個國家一直都在渾渾噩噩中沉睡不醒,驟然面對大變,已經是人心離散,士氣低迷,而這一仗,這個國家是無論如何都輸不起的。要喚醒這個國家,要喚起天下人與日本血戰到底的決心和勇氣,光緒只能走這一步,這也是他最後的一步。因為他有一個天下人都沒有的東西,皇帝的名分。
歷經千年而不替的名分大義,維繫天下士子的道德倫理,就連不識字的普通百姓家中都供奉著的天地君親師的牌位,這就是幾千年來已經深深根植於這個國家每個人心中的大義,這個國家的皇帝在死戰不退,天下又有何人能退?
然而,光緒也很明白,即便自己到田莊台主持戰事大局,也未必能打贏這場仗,但是只要讓天下人都看到這個國家的皇帝在田莊台與日軍血戰,滿朝大臣,整個國家,就沒有人敢輕易和日本人言和,以李鴻章、劉坤一、張之洞這些人,就會傾盡全力調兵籌餉,支援田莊台一線。
甲午這一仗,只要這個國家不與日本人言和,日本人就已經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