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瀾堂暖閣內一片死一般的靜默著,暖閣外依然是寒風凜冽。
李鴻章的淮軍入京,用不著再去細想分析什麼局面形勢了,就像吳紹基剛剛說得那樣,即便陸軍學校的學員奪取了豐台大營的兵權,一切也都無法挽回了。
慈禧能夠忽然調李鴻章的淮軍進京,只能說明一點,她對光緒準備奪取豐台大營兵權,進而圍頤和園的事情已經瞭如指掌。調李鴻章的淮軍進京只是她布下的一步棋子,而京城內外,想必此刻早已經做了周詳細密的部署。說不定此刻,她正坐在樂壽堂內等待著陳卓帶領陸軍學校的學員,順利奪取豐台大營的兵權,然後被京城內步兵統領衙門和神機營困於堅壁高城之下,進退不能。然後是李鴻章的淮軍驟然而至,陳卓軍心大亂,一敗塗地。
再然後,就是和歷史中無比相似的一幕,慈禧召集群臣宣示自己的罪狀,或廢立,或囚禁,都不過是應了那樣一句話,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你對朕的忠心,朕明白了,雖然明白的有點遲,但是朕心中對你還是充滿了感激。你回去吧,你已經盡力了,是朕考慮不周……」光緒仰頭望著窗外蕭瑟的冬意,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轉頭沉聲說道,「你回去後,立刻傳告陳卓,讓他和你連夜進宮覲見太后,交出朕的密旨,檢舉朕的罪狀。太后對他的才具還是欣賞的,有了這樣一份功勞,想必太后不會為難他。而你一直都是太后的人,有世鐸在,你要過這一關應該也不會很難。至於杜懷川,他是很難洗清自己的,就讓他亡命天涯吧。」
「皇上,皇上萬萬不可啊……」吳紹基頓時明白了光緒的意思,驚愕的幾乎說不出話來。
光緒的臉上浮起一絲蒼白的笑容,擺了擺手說道,「朕曾經告訴過你們,什麼才是真正的忠心,不是忠於朕這個皇上,而是忠於這個國家。這些話朕不是隨便說說的,朕保住陳卓和你,就是想保住陸軍學校,保住將來編練新軍的這些學員們,保住有朝一日這個國家和日本人決一死戰的一點希望……至於朕,已經是別人即將收網的一條魚了,再怎麼掙扎也是無濟於事,朕就坐在這裡,等著他們的刀吧。」
那一夜在杜懷川府中,光緒侃侃而談那一番道理的情景又浮現在吳紹基眼前。那一夜的月光如水,笑談盈盈,而接下來的這一夜將是刀光劍影,生死巨變。此時此刻,生死難料的境遇下,光緒卻依然如那一夜般,說出讓吳紹基等人捨棄自己的話,萬般震驚之下,一股莫名的熱流忽然間從吳紹基胸中一直衝到鼻端,辛辣而酸澀。
「君不畏死,做臣子的又如何能苟且偷生。」吳紹基穩住心神,雙手合於胸前正色說道,「微臣等人蒙皇上眷顧厚愛,拔擢於困頓之中,值此生死存亡之際,微臣等人不敢亦不能另有他想……」
話音未落,吳紹基卻看見光緒搖了搖頭,目光靜靜的望著自己,卻又像是望著極遠的地方那般。
「朕說的是真話也是實話,朕從來都不喜歡所謂的愚忠,人都死了,拿忠心來又有什麼用?記住朕今日對你說的話,一個人首先要活下去,只有活著,才能去做很多想做的事情。有時候,活下去是比死更加難的事情啊。」
「皇上難道以為微臣等人這樣做了,孫毓汶他們就會放過微臣等人?就算是他們放過微臣等人了,他們能放過陸軍學校?將來還能夠讓陳卓和微臣等人從容編練新軍?皇上難道就真的坐以待斃,看著這麼長時間苦心經營出來的一番局面,和皇上心中的雄圖大志旦夕間化為烏有?」吳紹基一連串的反問,聲音急切的都有些顫抖了。
「朕又不是傻子,豈會這樣甘心坐以待斃。只是眼前的局面,朕已經被別人牢牢的困在了網中,進退不得,欲罷不能。朕不是不想去掙脫,是朕根本就無力去掙脫改變眼下的局面啊。」光緒自嘲一笑。
忽然間,從忐忑不安的希望中一下墜落到萬丈深淵的絕望裡,光緒的心反倒安定了下來,變得很靜,也很空。
「勝負尚無定論,皇上如何就放棄了呢?」吳紹基緩緩的抬起頭,神情堅毅的望著光緒。
光緒不覺一愣,怔怔的望著吳紹基。
眼下的局面,剛毅控制著京城內步兵統領衙門2萬多人的兵馬,就算步兵統領衙門的兵馬再疲弱,拖他幾個時辰也是可以的,等到李鴻章正晝夜兼程的淮軍趕過來,裡應外合,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把陳卓的陸軍學校壓得粉碎。當然,也不是沒有變數,剛剛光緒在心中也想到過,這盤棋最大的變數就是李鴻章的淮軍,然而李鴻章素來就是慈禧的心腹,為慈禧所信任有加,和孫毓汶的關係也是頗深,於仕途而言,該得到的他也得的差不多了,要他在這樣的時候放棄辛苦一生的基業,冒著天大的風險忽然轉而支持自己這個空架子皇帝,除非他腦袋進水了。
「勝負尚無定論?此話怎講啊?」光緒沉默片刻後問道。
「微臣敢問皇上,何為勝,何為負啊?眼前的局面看似陷入絕境了,可皇上不要忘記一點,皇上此刻走的每條路,都是孫毓汶他們精心布設好了的,皇上其實是走在他們的路上,要是跳出去想想,皇上為何不走一條自己的路呢?一條讓他們想不到的不同尋常的路。」吳紹基忽然跪下說道。
不同尋常的路?光緒猛地轉過頭來,緊緊的盯著吳紹基,心中狂跳不已。
………
天色剛一入夜,頤和園中的氣氛便驟然緊張起來。世鐸以領侍衛內大臣的身份,忽然來到頤和園內,親自部署宮中各處關防,樂壽堂、玉瀾堂等要害之處的侍衛比平常多了三倍還不止,且全部換成了世鐸的心腹。神機營所部2000餘人也忽然被佈防在頤和園外警戒。
樂壽堂中,此刻一片燈火通明,平日裡成群的宮女太監都不見了蹤影,慈禧身邊只留下一個李蓮英隨侍在旁。
「啟稟太后,剛毅此刻已經坐鎮步兵統領衙門,一旦事發,立刻調動步兵統領衙門兵馬,衛護京城安危,請太后放心。」此時此刻,居然連孫毓汶也出現在了樂壽堂裡,躬身坐在下面說道。
「放心?我要是真的能放心,就好了。」慈禧看了一眼孫毓汶,又轉頭對世鐸問道,「宮中的情形如何啊?」
「回太后的話,奴才已經佈置的周密詳盡,此刻,就是一隻鳥也休想飛進來,絕不會出任何意外。」世鐸趕緊垂首說道。
此刻,最緊張的還是世鐸,他負責宮中警戒,真要是出了什麼事情,那就是萬死不赦之罪。而他內心深處更加憂懼的是,還是今晚過後如何善後的事情。明日一早,朝廷內必將是風雲突變,作為軍機領班大臣,此刻他的心中也是一片茫然。
望著世鐸一副戰戰兢兢的樣子,慈禧冷冷的一笑,「你這個軍機領班大臣,就這麼一點養氣的功夫?天還塌不下來!我倒是想看看,600多人的陸軍學校怎麼把天翻過來?」
聽著慈禧這樣寒意逼人的話,世鐸和孫毓汶都是唯唯垂首,不敢答話。
整件事情,最知根知底的還是孫毓汶。暗中讓黃姚挑動豐台大營嘩變鬧餉,又授意豐台大營的佐領劉慶茂將這個消息透露給陸軍學校的學員,這每一步棋都是孫毓汶和剛毅精心謀劃好了的。
孫毓汶和剛毅一直都在朝廷的局面中佔據著主動,只要局面就這麼維持下去,對他們都是有利的,其實並不需要這麼急著和皇上撕破臉來大幹一場。孫毓汶和剛毅所以會忽然走出這一步,還是源於光緒遇刺的事情。
光緒的忽然遇刺,到現在也沒有查清楚。而光緒在遇刺後立即將矛頭指向了載漪,居然還在載漪園子裡弄出一支飛鏢出來。孫毓汶和剛毅都是老於朝局的人了,稍一琢磨,便看出光緒這一步是藉著拿載漪說事,醉翁之意不在酒。兩人甚至都有些懷疑,皇上遇刺這件事情,是不是皇上自己玩得一出苦肉計,目的就是針對自己這邊來的。
不管這種猜測是或者不是,局面這樣發展下去已經變得相當不利了,甚至連太后對他們兩人都起了疑心,讓奕劻來查辦此案,孫毓汶和剛毅深知失去了太后的信任,他們兩人也就失去了在朝局中立足的根本。要挽回局面,只能另辟奇徑,從最犯太后忌諱的事情——兵權上入手,把水攪渾。
所以後來才有了豐台大營等一系列的事情,但是讓孫毓汶和剛毅都沒有想到的是,皇上到底年輕,沉不住氣,在一再緊逼之下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居然真的打算奪取豐台大營的兵權,進而圍頤和園。
得到關嘯飛傳回來的消息,孫毓汶和剛毅心中大定,他們千方百計也只是想要給皇上的陸軍學校這邊安上一個意圖不軌的罪名,進而恭請太后訓政,剪除皇上的羽翼,沒想到是皇上的步子比他們想到的邁得還要大。
僅憑600多人便想圍頤和園,鬧出一場兵變出來?想著這一點孫毓汶便在心中冷笑不已,只要今晚皇上一出手,恐怕就不止是太后訓政的事情了,今夜過後,皇上還能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都難說。
「皇上那邊怎麼樣了啊?」沉默了半響,慈禧忽然問道。
「回太后老佛爺的話,皇上今日一直都呆在玉瀾堂內,除了接見大臣,並沒有出去過。」一旁的李蓮英小心翼翼的回答道。
話音還未落下,便忽然看到在外面值守的太監疾步進來稟報道,「啟稟太后老佛爺,皇上駕到。」
舉座之人頓時都是一驚,世鐸和孫毓汶都是知道皇上準備圍頤和園的事情,這個時候,皇上忽然到樂壽堂這邊來,難道是想提前動手了?一想到此,兩人都情不自禁的站了起來,躬身望著慈禧。
此時慈禧也是皺緊了眉頭,強壓住滿腹的狐疑和驚詫,若有所思的望著殿外。
正在眾人遲疑間,光緒已經大踏步從殿外走了進來,在慈禧身前跪下說道,「兒臣叩見親爸爸!」
「皇上起來說話吧,今兒可真稀奇了,這麼晚了,世鐸、孫毓汶他們兩個軍機跑了過來不說,怎麼皇上也過來了啊,可是出了什麼事情?」慈禧虛抬了一下手臂,不動聲色的說道。
光緒淡淡一笑,似乎才剛剛看到世鐸和孫毓汶一樣,露出一絲詫異的神情說道,「怎麼,你們兩位軍機大臣也在太后這裡?」
世鐸、孫毓汶兩人趕忙趨前一步,跪下行禮,口中卻有些語塞,一時都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大變在即,皇上按理應該是在玉瀾堂那邊等著消息,誰能想到皇上會忽然巴巴的來到太后這裡。眼下外面全是世鐸安排的侍衛,即便皇上要兵圍頤和園,憑借外面的侍衛在旦夕之間拿住皇上,卻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此刻面對光緒的問話,兩人都顯出一絲慌亂。
光緒卻是看也不看跪在下面的兩人,也不叫兩人平身,轉過身子露出一絲平靜的笑容說道,「回親爸爸的話,兒臣聽說今晚有一齣好戲,所以巴巴的趕了過來,陪親爸爸好好看看這齣戲。」
慈禧的眉頭皺得更深了,陰鬱的目光緊緊的盯著光緒唇邊的笑容,聲音冰冷的透出滲人的寒意。「皇上今晚想看哪一齣戲啊?」
「三岔口。」光緒的笑容忽然變得更加意味深長,「那日親爸爸給兒臣解說了這齣戲的道理,兒臣回去後想了許久,也終於想明白了一個道理。為什麼會看不清楚呢?是因為天太黑了,所以敵我不辨,善惡不分。等到天亮了,一切也就都看明白了……」
說著,光緒慢慢踱到世鐸和孫毓汶面前,望著有些茫然倉惶的兩人說道,「朕今日聽到了一個說法,說是朕下了一道密旨,要陸軍學校的學員奪取豐台大營的兵權,然後帶兵圍頤和園。朕心裡很是納悶啊,這一齣戲把朕都唱糊塗了。都起來吧,難得今晚你們兩位也在,就和朕一道看這齣戲吧,再過幾個時辰,戲就要粉墨登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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