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眾人小聲議論,不免干擾到了劉棉花,他再次忍不住回頭看了幾眼。卻見方應物已經離開了人群,朝著午門方向出宮,在高大的宮門襯托下,方應物的背影如此孤單和孱弱。
次輔老大人本已放平穩的心思忽的波瀾又起,雖然方才面上彼此默契配合,但人心莫測,方應物會不會產生芥蒂,或者有什麼看不到的裂縫出現?
隨後劉次輔搖了搖頭,自己怎會如此患得患失起來?堂堂一個次輔,行事還需要過於考慮小字輩的心情麼?
幾聲呼喝穿入了耳中,然後有數十官軍湧出左順門,伴隨著沉重的腳步聲。左順門外百官立刻停止了議論,挺直了腰背,神態各異的注視著新出來的官軍。
獨自站在百官最前方的劉棉花收起一切雜念,心裡狂呼道:「來了!來了!終究還是來了!」
不止劉棉花,他身後的其餘人也都不免有些小小的激動。如此多人堵在左順門外,總不能只打劉棉花一個帶頭的罷?如果今天能沾光挨上幾板子,那今日也就不枉到這左順門走一遭了。
當然也有膽小體弱的人不免心懷惴惴,挨杖責很痛苦,畢竟是一項身體受罪的事情,除非個人修為到了精神戰勝物質的地步。
左順門裡有太監高聲叫道:「奉聖諭,準備行刑!」其後官軍便列為整齊兩隊,走出左順門,朝向百官這邊而來。
次輔大學士劉吉氣沉丹田,身軀淵渟嶽峙、不動如山。頭腦進了清明空靈、無外無我的狀態,目光毫不畏懼的迎上了如狼似虎的官軍。甚至還隱隱帶有幾絲挑釁的意味。
讓暴風雨來的更猛烈一些罷,這就是劉棉花的心情寫照。他已經下定了決心。前輩於少保寫過一首詩,正如今日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閒,粉骨碎身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還有幾個同樣意志堅定、心如鐵石的人移動腳步,靠向劉棉花,並以劉棉花為支點,形成了一個小小的團伙,大無畏的與官軍面向對峙。
九重宮闕的風雲氣象。在這一瞬間似乎凝固了,彷彿連帶人身也要定型,既是剎那又是永恆。剎那的是當下,永恆的是青史!
兩邊漸漸接近,到了幾乎呼吸可聞的距離時,為首武官忽然轉了一個彎,輕輕擦過百官陣容的邊緣,折晌午門方向而去。
兩列官軍在武官引領下,由向東折為向南。沿著百官陣容與左順門之間的空地繼續前進。官軍們的目光沒有左右多看百官一眼,好似百官只是列在道路旁的人形雕像,只要不擋著路就夠了。
從幾何角度看起來,就是兩條相交線忽然變成了永無交點的平行線
這是怎麼回事?這是為什麼?發生了什麼事情?無數種疑問洶湧的從朝臣心中鑽出來。
急需答案的眾人下意識目送官軍隊伍。卻在官軍隊伍的前方發現了一個人,一個同樣朝著午門方向慢慢走去的年輕人。從這百官這邊看去,好像官軍正在追趕著這位年輕人。
難道這他娘的就是答案?劉棉花的心思不知是什麼滋味。他也沒有細細品味的想法,只能無意識的竭盡全力吼道:「方應物!」
好像有人喊自己?方應物耳朵很靈敏。感受到了呼喚便面帶疑惑的轉身,並朝後面看去。
發生了什麼?方應物入目處卻見有大批官軍朝著自己追趕過來。其中還有幾個手持木杖什物的,而伏闕進諫的朝臣們傻呆呆站在遠處看。
這些人是衝著自己來的?方應物的瞳孔越睜越大,心臟不可遏止的狂跳起來。
不錯,他確實不需要刷什麼聲望,今天也沒有想著主動去做什麼,但誰會嫌棄到手的聲望不要?
生活就像是巧克力,你永遠不知道下一顆是什麼;天命就是天命,既來之則安之;無法反抗那就閉上眼睛享受
方應物清明空靈、無外無我的慢慢合上眼睛,舉起雙臂指向正午烈陽,高呼道:「天日昭昭!」
左順門外眾人神態複雜莫名,愕然望著沐浴在絢爛光輝下的少年人,日光有些刺眼。
答案已經出來了天子終究還是沒有激動到喪失理智,對劉次輔動刑的地步。
大學士位列輔臣之尊,常常被比喻為前朝宰相一般的身份,禮絕百僚四個字就是形容宰相的。毆打宰輔實在不成體統,那時桀紂之君才能做出的事情,今上還沒有如此狂暴。
但天子欲動刑宣示天威,那總要找出人練手。話說天子雖然縮在華殿裡不露面,但肯定有耳目監視著群臣舉動,方應物數次替劉棉花出手的行為,豈能不為天子所知?
所以為此選了表現突出的方應物作為施刑對象,更別說可能還有方應物的死敵梁芳進讒言。而且事後宮中可以宣稱,是方應物不安分,蓄意挑動大臣舉事,嚴責以儆傚尤,這樣以後君臣兩邊都有台階下。
不過此刻一切理性分析在狂熱名望面前都是個屁!說一千,道一萬,廷杖為什麼不打在自己身上!
在眾人羨慕嫉妒恨的視野中,官軍氣勢洶洶的接近了方應物,然後擦身而過。
官軍們彷彿掠過低空的飛燕,但並不停留在地面上;方應物明明像礁石一樣擋住了官軍去路,卻連一點小小的浪花也沒有激起來。
方應物睜開眼睛,臉色充滿了迷茫和詫異,雙手無力的在空氣中揮舞了幾下,又默默地放下來。
驀然回首,又見這兩列官軍繼續前進,從午門的左右掖門穿出。一直到了午門外才立定站好。
&nbs
p;不僅僅是百官,連方應物也需要一個答案了。難道只是午門當值官軍換班。卻叫眾人自作多情了一次?可是先前有人呼喝「奉旨準備行刑」又做何解?
當所有人都翹首南望午門時,東邊左順門又有響動。八個侍衛官軍緩緩從門中出來。另外還有一大二小三名太監壓陣,再細看這大太監卻是四大巨頭之一的覃昌!
不過八名出自錦衣衛的侍衛官軍也好,覃昌太監也好,此時都不是最醒目的,沒人去關注他們。
因為八名錦衣衛官軍當中,有人被押著一起出來,這才是最醒目的存在!
此人四旬左右歲數,端的是劍眉星目、風致高標,矗立在太監、官軍之中竟是如此的卓爾不群。引得左順門外眾人像是著了魔似的齊齊驚呼一聲:「方學士?」
看這架勢,誰還能想不到行刑的對象是誰?先前出現的兩列官軍大概只是前導,先在午門外準備場地的,畢竟午門外才是對大臣施刑的官方場合。
原來這一切都是替方學士準備的?莫非方學士要像先賢翰林四諫那樣,得到廷杖的光榮?
劉棉花驚愕的望著從左順門殺出來,一露面便奪去全場風頭的好親家。他到底犯了什麼滔天大罪,能讓天子在關鍵時候,放著左順門外「悖逆」大臣們不管不顧,卻先來杖責他?
方應物已經很能搶風頭了。方清之怎麼比方應物還能搶風頭?簡直是有其子必有其父!
這不可能!劉棉花不能置信的在心中大吼。今天的主題是爭國本之事,是為了太子與奸邪相鬥,方清之作為特殊的東宮官員,正常情況下為了避嫌是不該摻乎進來的!
還是那句話。國本之事百官皆可以爭,唯有東宮不可爭!方清之先前出現時的態度說明他明白這一點,所以方清之應該是謹言慎行的。那為什麼還會被押出來廷杖?
天子要打方應物都可以理解,但莫名其妙的打方清之實在令劉次輔想不通!世間只有子代父罪的道理。哪有父代子罪的道理!
如梗在咽的某次輔大學士不顧禮節體統,上前捉住了太監覃昌。問道:「方學士所犯何事,乃至於要押出午門問罪?」
今天的過程,覃昌大部分都目睹了,他本人也是非常精細的人,故而對劉次輔的心思能揣摩出**分來,明白劉次輔的意圖就更能理解劉次輔為何失態。
是以覃太監並沒有怪罪劉棉花的無禮,反而耐心解釋道:「殿內梁芳進言,請皇爺對爾等動粗清理。要先遣出侍衛官軍左順門,再派傳令太監調外面另一支親軍自午門入,兩面夾擊將爾等圍攻驅散。」
劉棉花茫然反問道:「那便如何?」
覃太監又答道:「皇爺本來准了梁芳所言,但方學士又出面力諫,堵在殿門口拚死勸阻,甚至說了些很尖利不中聽的話。
進退不得的皇爺大怒,質問方學士滿口聖賢道理,敢不敢以身代責,方學士也很硬氣的接了下來,只求陛下不要降罪於百官。」
原來如此,劉棉花手一軟,鬆開了覃昌。
百官為了國本舉事,其實並沒有方清之說話的地方。方清之作為東宮屬官,為了避嫌只能低調收聲,以免招來熱衷富貴的評議。
但當天子派方清之「招安」不成,下定決心要武力清場時,方清之就能為了讓群臣免遭羞辱和懲罰而進諫然後近水樓台先廷杖了。
有詩雲,滿目荒唐皆是夢,一場辛苦為誰忙。劉棉花閉目潸然淚下,喃喃歎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天外有天乎?」
自己費盡心思挺到最後,天子已經開始下旨動粗,卻被方清之輕輕鬆鬆截胡。
原以為方應物是有天意在身的人,不惜感情破裂也要將方應物勸走,誰知世上還有比方應物更具備天意的人。難道這就是「天外有天」的真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