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最近煩惱很多,最大的煩惱當然就是想重新選個稱心如意的繼承人,但卻遭到了強力而普遍的反對。
正所謂牽一髮而動全身,更別說是換太子這樣一件事了,簡直就是一個極其複雜的系統工程。強行上馬也不是不可以,但後患很大,所以要將外朝、內廷、後宮都得擺平。
後宮這裡,母后態度堅決支持現太子,那只能靠自己軟磨硬泡了,無論哪個皇子不都是他的孫子?又何必厚此薄彼?
外朝方面,已經托付給忠心耿耿的首輔萬安了,盡可能的拉攏同黨,減少阻力。聽說已經有了效果,有些重量級大臣會投向自己這邊。
而在內廷這裡,則是己方最弱的地方。關鍵是司禮監掌印太監懷恩力挺現太子,相比之下卻找不到能與懷恩分庭抗禮的人物。自己指使的梁芳等人威望差點,實在無法與懷恩抗爭。
本來另一個重要太監汪直或許可以出面,但她態度卻有點**,在太子之爭的問題上一直表現得不積極,平白無故讓己方損失了一大助力。
在政治地位和實力上能與司禮監掌印太監掰腕子的角色,只怕也只有東廠提督勉強可以稍稍勝任了。
既然目前這個東廠提督不願配合,那麼是不是另換一個聽話的人?天子朱見深對這個問題已經考慮了有一段時間了,但始終沒有拿定主意。
這日,天子將梁芳和汪直都召了過來,很是開誠佈公的談道:「汪直你若不想參與廢立之事。朕也不勉強你,但你總不好佔著位置不放。」
梁芳大喜。上前奏道:「汪直雜念太多,總不能全心為皇爺效力。但皇爺仁慈。且放他去罷。」
汪直奏道:「奴婢身上一切皆由陛下所賜,皇爺若有旨意,奴婢全無二話!另外奴婢覺得,萬萬不可由梁芳接任,請皇爺明察。」
天子擺擺手道:「最煩聽你們互相攻訐,你們就不能和和氣氣的共事?揭人短處的事情不必奏了,等過幾日你們換一換職位。」
汪直欲言又止,最後無奈道:「皇爺既然不想聽,奴婢也就不說了。」
按下閒話不提。卻說方應物自從南方回來並上交欽差關防後,從程序上要接受都察院的考察,然後根據考察結果敲定新職務或者差遣。
如今考察的各項工作大都已經進行完畢,只差召方應物去都察院過堂詢問了。在這日,都察院派了吏員去方家府上,告知方應物明日來都察院走程序。
不過到了次日,都察院並沒有等來方應物,只有方應物派了長隨過來,並攜帶書一封呈遞給負責此事的右副都御史屠滽。
屠大人對方應物不能到場頗為奇怪(也是方應物人情熟慣。換成別人膽敢不到必然被記黑名單了),拆開書看了看,卻大吃一驚。
原來這方應物聲稱前日被惡賊綁架,受了驚嚇。也有輕傷在身,故而要在家裡養一養,不能前來都察院接受考察了。
作為一個著名的焦點人物。有關方應物的消息總是傳播很快的。更何況都察院是以嘴皮子見長的御史扎堆的地方,本來就是朝廷幾大傳言集散地之一。
這消息簡單地說。著名清流方大人前兩日被人綁架,幸虧有東廠番子路過。方大人設計求救,最終險死還生的被救下來。
聽到這個消息的人無不震驚,震驚於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朝廷要員被綁架並險些賣到西山煤窯裡,聽起來簡直匪夷所思。
這件事實在難以令人置信,首先就有很多人懷疑這是方應物出於某些目的捏造的。
不過很快就得到證實,那日在東城,確實有人被東廠番子追趕,一直縱馬車狂奔到崇門附近時才被捉拿住了。
而且另外還有兩具人犯屍體也都在街上被人看到,如果方應物被綁架案件是捏造的,那也不大可能真喪心病狂的公開弄出兩條人命官司出來當佐證。
稍微有點智商的人,也不會為了捏造一條目的不明的事情,冒這樣巨大的風險,以方應物為人來看也不是這樣凶殘的人。
種種跡象表明,方應物確實真遭到了綁架,然後被偶然路過的東廠番子救下。
有人解釋說他這樣一個小年輕,日常穿著又樸素,單身出門時哪裡像是朝廷大員?被拐子們盯上似乎也可以理解。
在拐子眼裡,目標只是青壯勞力而不是朝廷大員方應物所以一切都是巧合,方應物是流年不利正好撞上了太歲。
但世間不乏陰謀論者,不相信這是巧合的大有人在,於是第二種懷疑便出台了。
最近朝廷有什麼動靜大家都知道,偏偏在這時候,傳言要入東宮侍班的方應物被綁架,難道真的會是巧合?從這思路究根問底,便又有新八卦被扒了出來。
據說當時有採買太監到遼東雜鋪敲詐勒索,而遼東雜鋪主人家動用同鄉關係求了方應物出面說項。方應物就是在離開遼東雜鋪之後,才突然遭遇綁匪的。
如果這還不算令人腦洞大開,那麼可以再想一想,這宮裡大項的採買都是由梁芳負責,還不能引人深思麼?方應物和梁芳之間的恩怨,已經不必贅言了罷?
分析到這裡,一件條理分明的陰謀已經呼之欲出了!首先是梁太監故意派了採買太監到遼東雜鋪肇事,然後引誘毫無準備的方應物前往遼東雜鋪。
最後趁著方應物離開時機,在路上找機會綁架了方應物!至於梁芳接下來的計劃,因為沒有發生所以不好猜測,但方應物肯定討不了好。
bsp;一個不好,說不定方應物連小命都會被害掉,連賣去煤窯可能都是事情敗露後,為了減輕罪名而供認的托詞!
議論沸沸揚揚的時候,又有一件新的消息出來,聽說天子打算更換東廠提督,而新的人選不是別人,正是被罷免御馬監太監後「賦閒」的梁芳。
這個消息看似突兀,卻不能不讓人相信三分。但凡消息靈通的朝臣都知道,梁芳此人乃是地地道道的弄臣,但他心裡並不甘心於佞幸的地位,一直在謀求政治地位。
而東廠橫跨宮內外,堪稱天子的鎮壓百官的第一爪牙,是大明內廷政治中重要的角色。說一千道一萬,提督東廠這個位份必然是梁芳的菜。
可是讓一個竟能做出綁架暗害大臣這種根本沒有底線事情的太監當東廠提督,那對大臣們而言,未來豈不黑暗殘酷?
一旦讓沒有底線的人握有了廠衛特務大權,那為禍必然極其慘烈,甚至要超過成化十三四年時的汪直橫行!
這是絕對不能接受的,這是每一個官都不可接受的!朝臣對此的反感情緒無以復加。
當然還有一個看點不可忽視,朝廷中人都知道,那方應物絕不是個好欺負的,不知有多少大人在他手底下灰頭土臉。
從公侯之家到原東廠提督,從原次輔劉珝到欽差太監,哪一個是好相與的角色?最後都在方應物手裡討不了好,輕則降官丟職,重的甚至莫名其妙丟了性命。
所以這次梁芳做出這等害人事情後,從過往經驗來看,方應物肯定會千方百計做出最強力的反擊!如果方應物還是一如既往犀利的話,梁芳必然要吃大虧。
可是眾位看官等了又等,看了又看,方應物卻毫無動靜,甚至是大門不出二門不入,藏身在家中也不知道在幹些什麼。一時間彷彿風平浪靜起來,什麼也沒發生似的。
有不少夠資格的人登門造訪,但全都被方應物婉拒門外,並不出來見客。不過也不是沒有仗著臉皮厚,硬是闖進方家院子裡的,比如都察院御史項成賢。
項大御史把方應物從兩個兒子面前生拉硬拽的扯進了書房裡,此外作為對方應物最熟悉幾個人之一,項大御史有些話不問不快。
項大御史問道:「老實說,此事並非是你自導自演的?」
方應物答道:「老實回答,絕對不是。」
項大御史又問道:「那這件事確實是一個巧合?」
方應物點點頭道:「還真就是這麼巧了。」
項大御史若有所思片刻,然後才道:「我是受了都察院托付前來探望,不過看你也沒什麼大礙,不如今晚與我喝酒去。」
方應物主動說:「有酒還要有色,酒色合力才可稱心,都不能少。」
項成賢驚訝萬分,「往常說起這些,你總是推三阻四的拿架子,今天怎的大方起來了?」
方應物笑道:「險些遭害,真兇逍遙法外無可奈何,就不能讓我意氣消沉些麼?我就是這麼一個心思纖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