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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百九十三章 後殿所見(上) 文 / 隨輕風去

    方應物回頭望了幾眼左順門,又向父親問道:「不就是陪伴東宮用膳麼?為何諸位前輩的神色如此奇怪?」

    方清之對自家兒子自然沒什麼忌諱,將方纔的議論照實說了。方應物輕笑幾聲道:「難怪,難怪。」

    「難怪什麼?」方清之一時沒明白,但方應物卻不再回答了。

    太子殿下不過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人,上課時候被一群講官圍著盯著,稍有失禮不當(比如坐的累了後左腿搭上右腿),就要被絮絮叨叨的進諫糾正,但別無他法也只能忍著了。

    但下了課後,誰還想再找這個罪受?太子殿下再把講官招來一起用膳,看似是賜給老師們恩典了,但受罪的還是他自己。即便換一個人,肯定也不願和講官們一天到晚面對面。

    再往深裡想,太子眼下還住在周太后所居的仁壽宮,由周太后親自撫養。所以太子殿下在白天被講官看著,到了晚上被太后看著,也就午間休憩這點自由時間了,還能不想自主一點?

    閒話不提,卻說方應物和父親一邊閒談,一邊跟隨在引路太監後面,向著距離左順門不遠的華殿行去。

    在華殿外面,有當值的侍衛把守,閒雜人等是不會放進去的。引路的太監上前交涉幾句,侍衛便放行了。

    然而方應物卻停住腳步,對引路太監道:「勞煩兩位公公領路到此,如今有家父同行。下面便由家父將在下引入即可。兩位公公還是趁早用膳去,在下這裡不須兩位公公辛苦了。」

    兩位引路太監對視一眼,答道:「既然方大人體貼我等。那就領受了。」

    他們帶著方應物進去見太子,少不得繁縟節,能省事當然最好。何況有東宮講官方清之引見,確實也不用他們費力氣了。

    當然,如果他們領的是天子手詔,那自然不能輕率,肯定要親自送到太子手裡。可這回是天子口諭方應物。他們兩個太監只是帶路的,用不著那麼嚴格,將方應物送到這裡也說得過去。

    目送兩位太監離去。方清之奇怪的對兒子問道:「你又有什麼怪心思?無緣無故的為何讓他們走?」

    方應物搖搖頭沒有回答,只道:「請父親大人引路罷!」

    方應物當然不是無的放矢,讓這兩個引路太監走人,也是一種對天子心意的試探。如果天子有什麼特殊心思。肯定對這兩個太監有交待。那麼他們斷然不會走人的。

    既然他們能毫無芥蒂乾脆利落的走掉,說明沒有從天子那裡領受到密旨,更可以表示天子沒有其他特別安排,方應物便可以稍稍放鬆一些。不是方應物想得多,在宮裡頭每時每刻都要存著心眼。

    休憩時間,太子朱佑樘自然不會在前面正殿,方清之便帶著方應物向後殿而去。

    方應物邊走邊犯了嘀咕,外面一圈有侍衛還好。這裡面怎麼連個守路的內監都沒有?防範如此鬆懈,難怪一百多年後的大明宮廷會鬧出梃擊案這種匪夷所思的事件

    方應物正胡思亂想。耳邊忽然傳來喧嘩聲音,然後看到前面父親突然停了下來。方應物莫名其妙,好奇的繞過父親,向前方看去。

    這一看,方應物也傻了眼。卻見後殿飛簷下面圍聚著十來個人,大都是內監服色,唯有當中一位十五六歲少年穿著龍紋便服,想來就是東宮太子殿下朱佑樘了。

    失了上下尊卑倒還沒什麼,君上和近侍稍稍逾禮親近一些實屬常見,沒法計較那麼多。但關鍵是太子和這伙內監中間擺著小小的案幾,案幾上則倒扣著一具骰盅!

    有個與天子歲數差不多的小內監熟練的搖晃著骰盅,然後霎時停住了手。再打開後,周圍又是一片嘩然聲音,連帶太子殿下也拍掌大笑,很不體面的前仰後合。大概是玩的太興起,他們居然沒注意到方家父子的到來。

    一時間,方應物恍惚間還以為來到街巷深處,偶然看到游手好閒之人聚眾賭博

    醒過神來,方應物忍不住吐槽幾句,這位未來天子朱佑樘在史書上據說是有數的明君,沒想到少年時候還有這種場面果然是朱見深親生的。

    而且方應物也總算明白了,難怪守路的內監不見蹤影,估計也是忍不住跑到裡面來陪著太子殿下取樂了。反正在外圈還有侍衛把守,有什麼情況應該都會通報的。

    方應物更明白了,難怪太子午間從不留下講官陪同用膳這殿下天天中午在後殿和身邊近侍們耍寶賭博,腦子進水了才會把講官留下來!

    看樣子只怕連外面一圈侍衛都不知道後殿裡的狀況,他們肯定想不到自家父子這不速之客啊方應物感到有些拿捏不定。要是不知情還好,可是今天偏偏就撞上了,真不知道應該如何面對這個意外情況!

    想至此處,忍不住偷偷看了幾眼父親,卻見父親大人臉色鐵青,下巴的短鬚也微微的顫動著,顯然已經是怒不可遏。

    作為有近乎於老師名分的東宮講官,最大的職責就是輔佐太子,看到被天下人寄以厚望的太子如此墮落,方清之怎能不憤怒?

    方應物忽然想起什麼,伸手去拉父親,但卻沒有拉住。方清之幾個大步,走到人群前方,步伐之快幾乎讓方應物跟不上。

    這時候,方家父子終於被發現了。看到鬚髮皆張的方清之,內監們登時鴉雀無聲,小太子也愣住了。

    方清之目光灼灼的盯著朱佑樘,高聲責問道:「太子!休憩時間不知自省,卻大失體統與近侍狎溺並耽於博戲,豈是儲君所為?」

    面對突然出現的方家父子,又聽到方清之情急之下

    的疾言厲色問責,太子朱佑樘忍不住神色慌張,手足失措。

    方應物在父親身後痛苦地摀住了臉,父親大人這是罵錯了人啊!君上怎麼會犯錯,都是身邊人的錯啊!

    要罵就應該破口大罵周圍這些內監近侍勾引太子學壞,罵到狗血淋頭都沒關係,可是根本沒必要對著太子去噴啊!

    還好據史書記載,未來天子朱佑樘算是個比較溫和的人,如果換成嘉靖皇帝這種,挨了斥責還不得記仇一輩子?

    另外在方應物眼裡,少年人管不住自己很正常,就算有點小過失也沒那麼嚴重。這樣劈頭蓋臉的斥責下去,不怕引起青春期少年的逆反心麼?

    天子尚未反應過來,但旁邊卻有個年紀稍大的中年內監跳了出來,指著方清之破口大罵:「你個老窮酸放什麼狗屁,誰把你放進來的?

    別說你當著講官,眼下正是午間休憩時間,你也能管得到麼!難不成晚上太子爺回宮睡覺,你也要看著去?」

    然後又有另一個內監站了出來,大喝道:「這裡不是你們該來的地方,滾出去!」

    於是其他內監彷彿得了聲勢,亂紛紛的叫道:「出去!出去!無有太子召喚,哪有你們大臣闖進後殿的道理!」

    方清之是個斯人,遇到這種撒潑無賴的糾纏,一時間氣得說不出話來。不過他修行有方,胸中自有一股浩然正氣,倒是絲毫不畏懼。

    心裡略略措詞之後,方清之正要開口斥責眼前這群小丑,卻見自家兒子方應物衝了出去,站在了自己前方,厲聲對著哄鬧的內監喝道:「爾等這些無父無母的醜類,什麼時候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狺狺狂吠了?一群不知羞恥為何物的閹狗,竟然與爾等同立此地,簡直讓我作嘔!」

    方應物罵著對面內監的同時,背在身後的手掌對著父親隨意揮了揮,看這意思是讓父親先靠邊去。

    方清之無語,又讓兒子搶先了,自己頭腦怎麼總是比兒子慢一拍?讓別人看去,這是兒子護著老子麼?

    那挑起罵戰的中年太監三步並做兩步,走到方應物面前,咬牙切齒道:「你是何人?」

    方應物抬不屑一顧的說:「我等父子要與太子對答,你這閹狗也配在此說話?滾開!別髒了我的口水!」

    那中年內監揪住方應物,就要動手。太子朱佑樘醒過神來,連忙喝道:「退下!」

    中年太監回頭對太子叫道:「小皇爺!此二人端的是無禮之極,難道還怕了不成?且讓奴婢們打將出去!」

    這中年太監看起來有點唯恐天下不亂?難道是有人故意指使?方應物頓時疑竇叢生,腦中忽然冒出一個想法,今天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偶然撞上的?說偶然也像是偶然,一切存在著極大的巧合。

    對宮廷政治稍有瞭解的人都明白,太子身邊的內監並不是當前最得勢的太監,他們真正發達起來怎麼也要等到太子登基之後。

    幾個還沒有得勢的太監,在太子犯錯被講官發現之後,竟敢氣勢洶洶的辱罵講官,並且還敢率先對講官(的兒子)動手動腳?

    他們知道不知道這樣做,看起來是要袒護太子,但其實對太子本人是有百害而無一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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