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銘的判斷沒錯,方應物這次真是要拼盡全力了。這種大喊朝廷不公的哀兵姿態只能用一次,次數多了就沒法獲得同情,反而要招人煩,就像上輩子時空裡某小說裡的祥林嫂似的。
面對東廠,方應物還是把這個最大籌碼亮了出來,本來可以用在將來個人陞遷的關鍵時候當成殺手鑭,但為了汪廠督不得不提前拿出來,也算是仁盡義至了。
在目前,一個屢受不公、又被東廠陷害的功臣形象,足以保證他在短期內獲得最廣泛的輿論支持,暫時性的擁有這輩子人生經歷中最強的話語權,並牢牢站住大義的最高點。
至少在撫平方知縣的傷口之前,別人也不大好意思為了爭奪都御史之類的事情喧賓奪主的打岔了。不過除此之外,方應物貌似沒有份量更重的底牌了。
待醞釀的差不多,方應物便公開上疏,題為《彈劾東廠提督尚銘並請罷東廠疏》。看到奏疏的人無不嚇了一跳,這方應物攻擊尚銘是在情理之中,但他竟然直接奏請罷掉東廠,這就相當的令人震驚了。
東廠是存在了六七十年的老字號,與這幾年才有的臨時工西廠不同,幾乎已經成了固定的太監衙門,哪有那麼容易撤銷?
只見得方應物奏疏寫道:「近年設東廠,本為天子耳目職責,密查臣僚過失。但至今已成恩仇分明之勢,構陷大臣無所不用其極,以臣遭遇可為實例!
臣在宛平縣,素與尚銘毫無往來,只因家父彈劾其交通李孜省,便使其懷恨在心。此後又有東廠與都察院互相勾結,設局陷害小臣之事。
所幸當時百姓俱在,又有何氏深明大義,毅然反正指控奸邪。一時間民心沸騰,才能阻攔其事。臣僥倖不受構陷。但以己推人,豈能人人如此僥倖耶?
臣知尚銘其人,貪財納賄、攬權結黨,外結京營察院、內交近幸寵人,不知所圖何在。久而久之,必將為朝廷大患也!
又想東廠之設,乃非常之事,祖宗所無,先皇天順年間,罷東廠不用。所見政通人和。東廠於國於民有何用哉?況且國朝尚有錦衣衛刺事。又何須東廠多此一舉?」
世界上永遠不缺刷存在感的人,方應物上疏之後,便有一批朝臣跟風上疏,對東廠喊打喊殺。當然這也是方應物所想要的效果。人多才能勢眾。
這種狂風暴雨般的輿論攻擊讓尚銘有些擔憂起來,按理說東廠這種衙門是不應該擔心這些的,要是幾封罵人的奏章就能決定廠衛提督的命運,那汪太監也不會橫行數年無人可制了。
這次情況有點不同,尚公公已經被連續被彈劾結黨圖謀不軌、交通近幸李孜省、勾結都察院陷害朝廷命官等多項罪名了。不同於貪財、跋扈、酷烈等虛頭巴腦的罪名,上面那幾樁件件都是很敏感的政治問題,隨便哪一件都有可能會叫天子產生幾絲疑心。
廠衛不怕被彈劾人品問題,就怕被彈劾政治問題,這幾日的情況實在另尚公公無法安心。
常言道三人成虎。量變引起質變,這樣連續換著不同花樣彈劾下來,誰知道天子會如何想?就算天子不對他產生厭煩之情,又是否會認為自己能力不足,不配擔任東廠提督?
天威莫測、伴君如伴虎。尚公公真是不敢賭自己一定能贏。不過在表面上,尚公公依舊鎮靜自若,沒有半點擔心。
在東廠各檔頭例行參見他的時候,尚公公為手下人壯膽道:「這些只能算陽謀,不須在意,更不須害怕!
當年汪太監初立西廠時候,比這還驚天動地,最後照樣什麼事情也沒有!只要簡在帝心,越是被大臣圍攻,皇爺越會庇護我等!」
眾人紛紛回道:「廠公所言極是,彼輩跳梁何足掛齒!」
尚銘對手下人的表態很滿意,便又道:「吾輩也不能坐以待斃!若比人多聲高、公然陽謀,東廠自然比不過他們讀書人。但世間不只有陽謀,或可叫他們見識見識什麼叫陰謀!」
東廠各大頭領再次齊齊表態道:「但請廠公吩咐!」
尚銘的計劃無非是構陷兩字,一面在宮外羅織方應物罪名,並加大範圍對方應物身邊人下手;另一方面在宮中買通陛下左右,隨時隨地的在天子面前詆毀方應物。
這是一種老套路了,但卻正因為管用,所以才會成為廠衛對付文臣的經典套路。只要方應物這個人在天子心中廢掉,那當然也就因人廢言了。
尚銘相信,只要十天時間就足以將形勢穩住。他正要開口安排下去時,忽然有前面門子過來稟報道:「有太監從宮中來,要向廠公傳旨!」
尚銘聞言便笑道:「我東廠畢竟是皇爺的親近人,往來參奏傳話不同於大臣,那方應物可有如此便利?想鬥倒東廠,簡直癡人說夢!」
傳旨太監匆匆進了大堂,等尚銘等人山呼參拜過後,便宣讀天子手敕:「著尚銘暫停提督東廠,即刻赴奉天門西角門聽候問話!」
尚銘大吃一驚,一時間忘了接旨,抬起頭來直愣愣的望著傳旨太監。到底發生了什麼,能導致天子暫停了他東廠提督的差事?
其他在旁邊圍觀的東廠各大頭領也忍不住小小的騷動,尚公公被暫時停職了?雖然還不是正式撤銷,但在當前這個時間,絕對是令人浮想聯翩!
「尚銘速速接旨!」傳旨太監不耐煩的催促道。尚太監連忙叩首接旨,禮畢之後問道:「敢問上差,這到底怎麼回事?」
傳旨太監答道:「我只管傳旨,其餘一概不知,只聽說天子同時傳了你和方應物進宮問話。」
尚銘臉面微微失色。東廠最大的優勢就是距離天子近那麼一點點,對天子具備著大臣難以匹敵的影響力。
如果和方應物一同接受問話,那豈不是站在了同一起跑線上,還有什麼優勢可言?
這其中必然有陰謀,那方應物果斷沒有表面看起來的那麼簡單!莫名其妙被暫停了職務的尚銘突然意識到這點,可笑他之前竟然完全沒有察覺到!他忘記了,方應物根本就不能以普通讀書人視之!
但是尚公公抓破了頭也想不出,方應物到底有什麼本事,能叫天子乾脆利落的停了他的職務?尚公公本來還是有點自信的,就算是有人在天子面前告他尚銘造反,天子也不可能這麼快就處理他,之前根本半點風聲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