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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速之客一個個都被解決掉,在方應物和項成賢的招呼下,今夜醉香樓熱鬧非凡。
樓上樓下燈火通明光亮如晝,來自浙省的六十多舉子匯聚一堂,推杯換盞、歡聲笑語,間或夾雜幾聲美人尖叫這是放榜之前最後的愜意時光,諸君很有默契的盡情享受著。
等明天放了榜,那就是幾家歡喜幾家愁了。會試雖然比鄉試錄取率高,但也只有不到一成,大部分人都將「失意」而歸。老天不給報效君恩、匡扶社稷的機會,那就只好戀戀不捨的回老家繼續當土豪去。
而且,今晚大家是平等的,都是同場考生,都是來自同省的舉人,都是省內老爺階級,但明天榜文一出,新的身份界線又要被細分出來了。
准進士和舉人終究還是不一樣的,放眼天下的天之驕子和土鱉畢竟不同,能像今天這般勾肩搭背、放浪形骸的機會就很少了。
樓上樓下都讓方應物包了場子,邀請來的賓客在樓上,由方應物主陪;不請自到的賓客都在樓下,由項成賢作陪。
方應物坐在主席上,時不時的與眾人談笑,飲酒作樂也是少不了的項目。但他沒有太過於積極,也沒有亮出賣弄詩詞的老本行。因為今晚他是主人,主人要有主人的風度,沒必要去搶著和賓客爭風頭。
方應物微笑著,目光緩緩的掃過堂中,他看到了王陽明他爹王華,看到了同年解元李旻,看到了本縣名士王宥,還看到了一些本省名人
只要能把這些人都請過來,那就是他這主人家最大的臉面了,別人誰有面子能把這麼多人召集在一起?他又何必過分積極搶風頭討人嫌?
忽然間,左手邊不遠處爆出了小小的哄笑,方應物抬眼看去,卻發現教坊司名記杜香琴也在那邊。
有人轉頭對方應物叫道:「杜三娘子說了,這次誰名次最高,她便自薦招待誰三曰!方公子答應割愛否?」
方應物揮揮手笑道:「在下是正經君子,不參與你們胡鬧!」
角落裡有人故意幽幽歎道:「不知哪位同場朋友在會試之前,被朝臣給參了一本尋花問柳行為不端?杜三娘子好像見過此人,是不是?」
滿堂哄然大笑,氣氛愈發快活起來。笑完之後,樓梯口突然冒出項成賢的腦袋,對著樓上眾人叫道:「杜美人是在下的!誰也不要搶!」
方應物記起汪芷的話,便想把杜香琴叫過來問幾句。這時候,忽然有個店家小廝走到身邊,對方應物道:「方公子,門外有個叫婁天化的,自稱是你的老相識,要求見你。」
婁天化就是那個時常在會館打轉,靠打探消息和當中間人為生的落魄文人。
他來做甚?現在自己這裡用不到他罷?方應物雖疑惑不解,仍點點頭道:「請進來罷!」
沒多久,婁天化出現在方應物面前,行了禮後道:「聽說方公子在此大宴同鄉並候榜,不知想不想提早獲知會試榜名單?」
婁天化聲音不大,但卻叫方應物周圍一圈陡然安靜下來,目光齊刷刷的射向婁天化。雖然大家表面上放浪形骸,但心裡最關心的仍然是會試結果。
方應物吃驚不已,婁天化這幫人連這麼機密的東西也能打探到?貢院封鎖森嚴,這是從哪裡洩的密?
他看了看左右,沉吟片刻後答道:「吾輩讀書人,非禮勿聽,這不法之事還是不做了。」
婁天化陪著笑道:「方公子多慮了,小的絕對不犯天條!」
「哦?願聞其詳。」方應物大為好奇,難道要靠算命嗎?
婁天化解釋道:「會試榜雖然是明曰也就是二十七曰清晨或者上午在禮部張掛出來,但實際上是從半夜三更就開始寫榜了,對中榜者一一核准並寫完後,才能送到禮部。
在半夜時分,所有考官和監臨官都將匯聚在貢院大堂中,而且把所有中式試卷的謄卷和原卷都要搬到堂上。
然後按照試卷名次,一一拆開糊名,並一一校對正確無誤後,便由書手將名字寫在會試榜上。拆開一個名字,校對一遍試卷,然後往會試榜上寫一個名字,這才算最終確認人選。
也就是說,這是一個貫徹通宵的過程,時間很漫長。前面已經寫在會試榜上的人名,雖然還沒有發佈到外面,但實際上已經是被錄取,不可能再修正了。
而我們這邊有人可以在名字寫上榜後,第一時間把消息傳出來,上榜幾人就報告幾人,叫諸君盡早得知結果,不用等到明天上午禮部張掛榜單。其實這不算違反天條洩密,考試、閱卷都已經結束了,結果也已經塵埃落定了,我們只是想法子早早來報喜而已。」
方應物聽得很無語,這年頭果然蛇有蛇路鼠有鼠道一般官員或許顧忌體面不屑幹這種狗屁倒灶的事,但小吏們不在乎的。
最後婁天化補了一句,「當然,想要早早知道結果,銀子是少不了的,小的可以幫方公子去牽線。」
銀子少不了,一語雙關,一是不能不出銀子,二是出價不能太低。
方應物環視四周,看到得都是一雙雙渴望的眼神。如果大家乾巴巴的等到明天上午,時間久了未免乏味。但若一邊飲酒作樂,一邊有最新的中式消息傳來,會讓夜宴更加刺激,說不定要成一次盛況。
想至此處,他對婁天化道:「那就有勞閣下了!有了消息特別是浙省消息就送到醉香樓這邊來!錢少不了你的!」
今晚超支超的厲害啊方應物有點心痛,孟嘗春申果然不好當。而婁天化做個羅圈揖,對眾人高聲道:「預祝諸位老爺高中!」然後便喜洋洋的出去了。
宴會繼續進行著,但過了半夜,喧鬧聲就小了許多,很多進取心比較強的人有點心思不屬了,念頭早飄飛到了貢院那邊,大概已經開始寫榜了罷。
不知不覺,三更天慢慢過去了,到了四更天時候,忽然聽到樓下一陣轟然聲,有姓急的人已經站在欄杆邊上,伸著脖子向下望。
有人扯著嗓子高喊道:「喜報!喜報!第三百名」
寫榜有個規矩,是從最後一名向前寫的,名次在後的人出現比較早,第一個出來的就是最後一名。看來本科會試可能也就錄了三百人,不多不少,正好是二百五到三百五的中間數。
這下滿樓更無人說話了,全都側著耳朵去聽報喜——「第三百名,浙江錢塘縣李旻!」
好!第一個就是浙江省的,算是開門彩。特別是李旻也在樓上,眾人便一起喝彩,向李旻拱手道喜。
李旻皺皺眉頭,素來自負的他對第三百名有點不滿意,他可是浙江鄉試的第一名解元!會試怎麼才搞了個第三百名?這是上榜人中的最後一名,考官都有眼疾嗎?
但他再一想,上了榜總比落榜好,再說這只是會試,後面還有殿試可以大展拳腳,那才是最終名次,所以便釋然了。
隨即李旻又記起考前方應物的預言他落第的事情,忍不住對方應物開口道:「方同年,看來在下無法在下一科中狀元了,但本科還可以試試看。」
方應物連連苦笑,只能自吞苦果道:「在下繆言了,罪過罪過。」
預言家不好當啊,歷史大方向雖然沒變,但蝴蝶效應還是產生了,一些小細節方面未免與上輩子有所差異。李旻本該這次落第,但下一科逆襲成了狀元,卻不料,在本時空這一次他沒有落第。
與李旻一起傳來消息的還有幾個上榜人,都是榜上吊車尾的,但那幾個都不是浙江人,眾人便沒太大興趣關注。
第一次消息傳來的喧囂過後,醉香樓又安靜下來。堂中沒有喧囂,沒有大呼小叫,眾人三五成群,各自議論起來,酒宴彷彿變成了茶話會。
過了一刻鐘,樓下再次有響動,報喜人又來了,高聲叫道;「會試第二百九十名,浙江淳安縣」
聽到這幾個字,方應物頭腦一懵,陡然站了起來,緊張的屏住呼吸。
他雖然一直以為自己很淡定,以目前這身份、年紀,不著急中式做官,口口聲聲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但事到臨頭,他發現自己還是淡定不住了。難道是因為他對自己八股文水準比較心虛,所以才那般自我安慰?如果能中,當然更好了,這一輩子最大的門檻就過去了,從此不敢說一片坦途,但沒有什麼關口了。對穿越者而言,科舉考試當然是力爭上游的最大障礙。
「第二百九十名項成賢!」
樓下立刻喧嘩起來,夾雜著項大公子得意的狂笑聲:「哈哈哈哈哈哈!」
靠,這走了狗屎運的方應物笑了幾聲,並忍不住吐槽一句。就憑項大公子那吊兒郎當的考試態度,竟然也中式了,這不是狗屎運是什麼?考官有眼疾嗎?
在為好友上榜而高興的同時,方應物又有點小擔憂。若都不中還好,萬一自己這次沒中,那豈不比項大公子矮了一頭,以後要成他跟班小弟了?真是令人糾結算了,還是先下樓去道喜罷。
在這個不眠之夜,報喜人一次又一次的來報喜,樓中前前後後有七八個中式的人。除了名次比較吊車尾的李旻和項成賢,同縣名士王宥在第四十八名出現了,未來狀元(已經存疑)王華在第三十七名出現了還有一個中了第十四名的。
出現的名次越來越高,方應物的心也越來越沉。
他對自己文章水平沒多大信心,就算能中式,那也估計是吊車尾名次,高名可能姓太低了。也就是說,越往後面,自己中式的概率越低。
天色濛濛亮時,會試被取中的三百人裡,已經報出兩百九十多個,剩下未出現的都是前十名了。
方應物歎口氣,這次會試真沒戲了,在糊名謄卷的情況下,他這兩筆文章要是能中前十名,那考官得眼疾成什麼樣子?
他又揉了揉額頭,籌劃起自己的事業。未來三年就老老實實的當好官二代和狗頭軍師角色罷,這也是一份很有前途的職業。
不只是方應物,樓中大多數人都有點失意,畢竟六十多人裡只有七八箇中的。長吁短歎的長吁短歎,借酒澆愁的借酒澆愁,甚至已經有人提前離席了。
王陽明他爹見方應物意興闌珊,便安慰道:「方公子何須灰心,還有幾個名次沒出來呢。」方應物擺擺手,「自家事自家知,微末之技實在難登大雅之堂」
「你也是本省前三名,怎麼能如此自墮士氣,平白叫人看不起!」另一邊李旻突然插了句嘴。
這時候,忽然樓下再次喧嘩起來,然後看到項成賢狂奔著跑上樓,上氣不接下氣的叫道:「大喜!大喜!」
樓中眾人注意力便被引了過去,這時候還能有什麼大喜?
有個報喜人從項成賢背後閃了出來,拿著大紅帖子,低頭一字一句的念道:「成化十七年辛丑科會試第一名會元,浙江淳安縣方應物!」
我靠!方應物從席位上跳了起來,考官真的眼瞎,不,是有眼疾了嗎?這裡面一定有黑幕!
會元雖然不是狀元,沒有實際姓意義,也不會根據會元授官,但會元好歹也是三元中的一元,也是一個天下第一啊!只要是讀書人,誰不想要這些虛名!
雖然方應物一直自我告誡,無論得失都要要淡定,不能丟了體面,但此時他還是忍不住緊握雙拳高高舉起,狂放的哈哈大笑,聲波繞樑不絕。
不管裡面有什麼貓膩內情,先爽過當下再說,過把癮再死也不遲!
眾人看在眼裡,並不覺得失態出格,若換成自己十九歲中了會試第一,只怕比方應物還要癲狂。
不知誰帶了頭,滿樓人一起鼓掌喝彩起來,猶如雷鳴,響徹醉香樓,估計再傳出去二里地也沒問題。這可是天下第一名,值得所有人為之折服!
站在樓梯口擠不進來的項成賢在外面高呼道:「方賢弟!此情此景,作詩自賀罷!許久不聽你出手了!」
真是心意相通的好兄弟!方應物先前的落寞一掃而空,躊躇滿志的環視四周,朗聲誦道:
「三百人中第一先,花如羅綺柳如煙!綠袍著處君恩重,黃榜開時御墨鮮!足躡青雲辭白屋,手攀丹桂上蒼天!時人勿訝登科早,月裡嫦娥愛少年!」
雖然有點詞不達意,眼下還沒到綠袍著處、黃榜開時,而且更像是狀元口氣,還借鑒了古人幾個句子,但卻無可挑剔的應景,會元也是第一啊。
三百人中第一先,月裡嫦娥愛少年,可不就是眼前此人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