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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天氣漸好,雖然沒有花開但也到了春暖時候,戶外活動也漸漸多了起來。在翰林院大堂後的名勝柯亭中,又開始出現圍坐煮茶、談天說地的風雅身影。
這日又有十來個翰林弄了一包御賜茶葉,齊聚在柯亭中消遣。眾君子的名銜從編修到學士不一而足,但依著詞林中不論官銜只論前後的特殊學術風氣,統稱為翰林罷。
侍講李東陽和編修方清之也在其中,其實方清之手頭有點其他事情,沒想來參與這次雅趣,但是他有話要與李東陽前輩說,便只好跟著過來了。關於自家兒子的婚事,無論如何也要給李東陽一個交待,這是最基本的禮節。
方清之坐在李東陽身邊,幾次欲言又止,不過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李東陽此人雖然仕途不大得志,但卻是有名的文學之士,詩詞作文出類拔萃,在這種雅集場合裡很容易就成為話題中心,方清之想找與他單獨談話的時機不容易。
忽然間,遠處有人呼了一聲:「謝於喬來了!」便使得柯亭眾人停了談話,不約而同的轉頭望去。
謝於喬就是正五品詹事府左庶子、東宮講官謝遷了,此人乃是成化十一年的狀元,又深得禮部左侍郎、翰林院掌院學士徐溥賞識,短短六年間,便從翰林院修撰升到了詹事府左春坊左庶子,還跳出了翰林院小天地,成為東宮講官之一。
再加上本身年紀才三十四歲,謝大人堪稱前途無量,是翰林坊局這個詞臣圈子的著名政治明星,幾乎將來注定要入內閣的。
目前在這個年齡段上,能與謝大人拼風頭的只有詹事府左春坊左諭德程敏政了,但仍比謝大人差了一籌。不過知道另一時空未來歷史的方應物總覺得程敏政此人太喜感
謝遷這樣的人出現,當然引得柯亭眾人關注,翰林雖然是清流裡的清流,但清流不等於是不食人間煙火。
不知道是誰帶了頭,起身大步前往院首處,做出迎接姿態。於是便引得柯亭裡眾人紛紛跟隨,不論長幼尊卑,一起前往院首地方。彷彿一瞬間,剛才還接踵摩肩的柯亭立刻放空,成了冷清地方。
面對這種情況,編修方清之皺了皺眉頭,猶疑了幾下。他想起了兒子對他的叮囑:「在翰林院裡,無論見到誰都可以謙卑一點,但見到謝遷,一定要拿出分庭抗禮的氣勢!一定不能自居下風!他雖然現在混得好,但他曾經見死不救、有失道義,在我家面前永遠是理虧的!
人都是善忘的,尊貴的人做過的錯事更容易被世人忘記!只有父親你不斷在他面前擺出另類高傲的樣子,別人才會不斷記起他理虧的那件事!若父親你自己的態度先放低了,別人更不會幫你較真!」
但自己若不同於眾人,會不會顯得太特立獨行、太突兀、太失禮?方清之為難的想道,忽然眼角餘光瞥見身邊還有別人,仔細去看是李東陽,便鬆了口氣。
有李東陽這比謝遷更「老」的前輩都沒動,他方清之跟著更老的前輩不動也沒什麼
悲催的李東陽,年紀與方清之、謝遷其實是差不多的,但卻是名符其實的「老」前輩。
此時李東陽心裡五味雜陳,見到後輩人物謝遷的排場,怎能不讓他感由心生唏噓不已?
他從今上登基那年就進了翰林院,至今已經過去十七年,但還只是個六品侍講,關鍵是仍然拘於翰林院小天地內,沒有出現明顯的上升渠道——詞林官中,從來不看品級,關鍵是看有沒有上升渠道,大學士名義上也才正五品而已
再看看謝遷,比他李東陽入翰林晚十年,雖然說謝遷狀元起點高,但這陞遷之快速實在是他李東陽望塵莫及的,人生際遇差距實在太大。
話說遠了,眼下讓李東陽糾結的是,如今環繞周圍的眾人嘩啦啦都去迎接謝遷了,他李東陽去不去?
若去,有點彆扭,他李東陽是比謝遷早入翰林十年的老前輩,去迎接後輩人物實在放不下架子,怎麼看也有點卑躬屈膝的樣子;不去,又顯得不合時宜。
正當這時,李東陽眼角餘光一瞥,身邊竟然還有別人。仔細看去,原來是方清之,而且他一臉對自己有話要說的模樣。
李東陽便鬆了口氣,不是自己不合時宜,是有別人要拉著自己說話,所以不便去院首那裡了
李東陽與方清之兩人很有默契的對視一眼後,不知怎的忽然都明白了對方的心思,齊齊感到忍俊不禁,不約而同的「哈哈」大笑起來,意味深長的心照不宣。當然這笑聲在外人看來,只能是莫名其妙。
謝遷今天偷得半日閒來到翰林院,也是開年後聯絡感情來了,關係也是要經常走動的。他習慣性的來到柯亭這裡,站在院門處,便見一群人迎了上來。
寒暄過幾句,謝遷正想領著眾人去柯亭那裡坐坐,但遠遠的望見方清之站在那邊,於是乎謝大人停住了腳步。
之所以停住腳步,也許是謝大人面對方清之天然有點心虛,也許是故意為之,但誰也說不清楚,也沒人能說得清楚。
眾人與謝遷就一直這樣立在院門處乾巴巴的聊著方清之與李東陽單獨被晾在了柯亭,孤零零的面面相覷,看起來很尷尬。
一邊是眾星捧月,一邊是孤立的兩人,翰林裡九成九都是聰明人,當即就有人感到不對頭了,不過沒人說破。有些事情是心知肚明但不能說出來的,只能面上若無其事。
方清之根本無所謂,但李東陽長歎一口氣,有點懊悔今日不該一時感懷身世鬧書生氣,結果成了這尷尬場面。都忍了十幾年了,還差這一天麼?
卻說方清之又斟酌片刻,正要開口把方應物的婚事告知李東陽時,又有人衝過來,對著院子大喊道:「方編修!李侍講!兩位大人在否?」
被驚擾到的眾人齊齊注目,這大喊大叫的人原來是在翰林院負責雜務的孔目,姓張。
方清之走下亭子台階,對李孔目道:「我與李兄在此,閣下有何貴幹?」
張孔目三步並作兩步的衝上來,對方清之道:「從宮中有詔書到了!兩位大人快快去接旨!」
翰林院與內廷聯繫密切,有詔書過來實在是家常便飯一樣的等閒事情,本不值得驚奇。但是方清之和李東陽兩個人,一個是最近很有風頭的人,一個是十幾年的板凳人物,有什麼聖意能將兩人湊到了一起?這讓眾人很好奇。
方清之經自家兒子暗示過,心裡有所預感,但李東陽卻忐忑不安,兩人便一起前往大堂接旨去。不只兩人,還有一些看熱鬧的也去圍觀。
詔書前半段駢四儷六的可以忽略掉,在翰林院都是大家寫熟也聽熟的東西,關鍵話只有一句,「侍講李東陽、編修方清之俱為《文華大訓》編纂,皆侍班東宮」。
方清之有心理準備,早在家裡悶騷完了,此刻面上不動聲色,鎮靜如常,一板一眼的完成了謝恩儀式。讓人看到後,讚一句「方編修遇大事有靜氣,得恩遇而不忘形」。
但李東陽被突如其來的幸福砸暈了,雖然他被十幾年板凳生涯磨練的心性堅強,但是此刻仍舊忍不住恍恍惚惚。還好旁邊有個榜樣,能叫他學著方清之按部就班完成了謝恩,沒有出錯。
不過話說回來,李東陽沒有當場暈過去,那已經可以說是心理素質非常強大了。
還是那句話,翰林中不看品級,只看有沒有上升渠道。比如同樣的五品,進入上升渠道的,五品就可以進內閣辦事;沒進入上升渠道的,就只能在翰林院當一輩子五品老學士。
這次關於李東陽和方清之兩個人的任命,表面上看兩人官銜品級原封不動,但主修皇家教材和侍班東宮兩項差事可是千金難買。這象徵他們進入了上升渠道裡,不再是普通翰林,而成為有望角逐內閣坑位的翰林。
可以想像得到,只要幫皇家修完《文華大訓》,兩人肯定是立地升級,轉為詹事府左右春坊裡的官員,這是在禮節上皇家必須給的謝意。
詞臣陞遷與其他官員不同,有自己專屬的快車道,那就是轉為詹事府左右春坊官員,再外放為寺卿、侍郎到最頂點當然是殿閣大學士。
前來旁觀的眾人一片嘩然,今次這特殊的詔書果然有特殊意義。翰林院是精英薈萃的清流華選之地,隨便一次人事陞遷,都有可能影響到若干年後的朝堂走向。說得嚴重些,這詔書等於是在未來閣老候選人名單上增加了兩個人。
嘩然之後,眾人蜂擁而上,一起向李東陽和方清之道喜,一時間大堂中人聲鼎沸。
前一刻煢煢孑立,後一刻繁花似錦,人生的大起大落實在太刺激了李東陽清醒過來後,沒有陶醉於別人的恭維,連忙拉住傳旨太監,悄聲問道:「在下何以沐浴天恩?」那太監答道:「聽說是劉博野舉薦的。」
李東陽愕然不已,他與劉棉花八桿子打不著一撇他也曾經夢想過,有人慧眼識珠,向朝廷舉薦自己這個人才,但是做夢也夢不到竟然是由劉棉花舉薦啊。其實由誰來舉薦自己都不奇怪,但劉棉花是這樣無私的人麼?
人群漸漸散去,方清之可算找到了與單獨談話的李東陽機會,「賓之兄,關於犬子的婚事,實在要對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