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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應物自詡聰明,也有點小機變,但此時面對劉二公子竟然有點無計可施的挫敗感。豬一樣的隊友固然很可怕,但有時候豬一樣的對手也挺可怕的
思維不知不覺發散起來,劉二公子性格如此,他的父親劉珝又能好到哪裡去,多少也有點相像之處罷?難怪劉珝這個次輔會被首輔萬安和第三大學士劉吉聯手滅掉。
要知道,按照事情普遍規律,一般都是老二和老三聯手,然後滅掉老大分蛋糕的時候居多。成化朝這次權力爭鬥卻是老大和老三聯手滅掉老二,可想劉珝人緣多麼失敗。
此次清查行動,是由兩名官員帶隊的,一個是風憲官魚御史,另一個就是負責管轄教坊司的禮部官員,官職是員外郎。但這名姓張的禮部官員很低調,始終沒有開口,一直以魚御史為主。
不過見方應物和劉二公子根本談不起來,張部郎便突然發話,對魚御史道:「既然如此,那就記名罷。」
記誰的名?當然是記劉鎡這個國子監監生的名字,劉二公子連忙強辯,「我今日並非尋花問柳,而是到此來尋人的,之前只有這方應物在此尋歡作樂,一問便知,兩位大人不可不察!」
但劉二公子的指責如此軟弱無力,方應物既不吃公家飯又不領公家俸祿,朝廷整頓風氣自然整頓不到他頭上去——由此可見,相對於做官的進士和在校的秀才,舉人是何等逍遙自在,有權利沒義務的典範,難怪項大公子這種人中舉後便不求上進了。
張部郎便答道:「劉公子你究竟如何,本官並沒有看見,既然是方公子指證的,就先按方公子所言記下。」
魚御史歎口氣,方應物掀了蓋子,張部郎也不想含糊,那自己想息事寧人也沒法子了。
正如方應物所猜測的那樣,年前時候朝廷確實有人上疏,道是近年來風氣漸壞,官員流連青樓楚館者多有,奏請陛下整治。
這麼大義凜然的奏疏放在天子面前,天子自然無不可,按規矩朱批一個准字,至於大臣們怎麼辦就不管了。
詔旨下發後,清查整理風氣的差事一層層落到了魚躍淵御史頭上。但魚御史的理想只是混幾年御史資歷陞遷而已,不想在這中揭醜的事上得罪人,可是旨意當頭不能不去做,辦理結果按程序還需要復奏給大內。
於是魚御史充分發揮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的智慧,選了正月最淡季裡到教坊司胡同突擊檢查。這種時候大概什麼也查不到,就算查到什麼也只是小魚小蝦而已。
這樣魚御史既用大張旗鼓的行動落實了差事,復奏大內時有話可說,又不至於真正得罪人,能夠圓滿解決掉他的囚徒困境。
劉二公子憑著出身不算小魚小蝦,魚御史本來想著放過去算了。誰知道對面有個方應物,身邊有個張部郎,兩張嘴上下一合,劉二公子硬是跑不掉。
劉二公子又怒了,他堂堂的宰輔公子,怎能受得了兩個六七品小官的「欺辱」。若今日被抓住上奏也太窩囊了,傳出去豈不成了大笑柄?以後還有什麼顏面去見文藝界的朋友?
他忍不住加重了語氣辯道:「兩位大人怎可如此武斷行事?還是三思而行的好!若在下受了冤屈,只怕家父那裡交待不過去。」
張部郎回應道:「如此說來,你到這裡找人,令尊是知道的?」
方應物冷眼旁觀,瞧著張部郎一步一步誘導著劉二公子說話,三言兩語就要上升到劉次輔這個高度了,可歎劉二公子陷入彀中尚不自知。
他不是劉二公子這種蠢貨,看得出張部郎別有用意居心叵測。劉家貴為宰輔又怎麼樣?宰輔難道就沒有敵人了?
不要覺得今天這些都是無關緊要的小事,關鍵是看借題發揮的能力強弱而已。亞馬遜蝴蝶都能扇動出颶風,那麼小題被有心人大做實在不稀奇,所以先賢才會深有感觸的說「赫以惡小而為之」。
方應物上輩子一直不懂二代們是怎麼坑爹的,新聞也是捕風捉影居多,但今天算是親眼目睹到一起即將發生的坑爹慘劇,漲了不少見識。
這劉二公子本意肯定不想坑爹,但是周圍人會有意或者無意的誘導他去坑爹。可歎在一開始,只不過是樁小的不能再小的事情,放在外人眼裡,就是兩個官宦子弟鬥氣而已。但因為劉二公子這彆扭個性,又加上機緣巧合,一步步鬧到了這個地步。
初見面時,劉二公子可以與自己妥協並息事寧人,但他不樂意;剛才兩個官員來到現場監察時,他還有與自己妥協的機會,但他仍舊不樂意。
兩次機會都錯過後,現在真正的黃雀出現並露出了鋼牙,劉二公子想找人妥協都無法妥協了。文青不可怕,但是公子哥兒脾氣的文青就太可怕了,方應物暗暗感慨。
張部郎沉吟片刻,又對魚御史道:「把方公子也記一下罷?」
方應物連忙擺手道:「不必了!協助朝廷整頓風氣乃是吾輩義之所在,指認劉公子是理所應當的責任,並不為圖名!」
張部郎微微一笑,「忘了與你說,記你並不完全是因為你指證了劉公子。須知上疏奏請整頓風氣之人就是令尊,所以你也是特殊的一個,應該記名。」
方應物愕然,敢情這事是父親大人提議的?父親大人前面上奏要整風,他家兒子後面就出現在教坊司胡同裡,這種事兒當然特殊,值得記上一筆。
方應物不由得仰天長歎,若沒有父親上奏,他根本不會被記名,別人是坑爹,他是被爹坑,這就是做人的差距啊。
「哈哈哈哈,不錯,在下也反過來指認方應物**自娛,裡面殘留酒菜尚在!」劉二公子像是聽到了很好笑的笑話,在旁邊放聲大笑。
你笑個頭啊,你知不知道下面最倒霉的將是你自己?方應物心裡大罵,這劉二公子不愧是「二」,蠢得令人肝腸寸斷,但卻讓他很抓狂。
但穿越以來,卻從沒有一個人能這樣讓方應物暴躁,他終於知道,一個蠢人也是能把聰明人激怒的。幾句髒話險些脫口而出。但他終歸還是想起了自己讀書人的身份,便硬生生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