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陸辰,走在前面的寧良也聽到了方應物的話,忍不住回過頭看了幾眼。如果這突然殺到的欽差真是王恕,難道這一切也早在方應物預料之中嗎?那樣的話,這直覺也太恐怖了。
其實寧老大人猜錯了,這不是預料,方應物不是神仙,怎麼可能預測得到這些?這一切就是方應物的最大佈局,時間甚至比檢舉兩個布政使還早。
一直走到大堂外,眾人停住腳步等候巡撫的傳喚。此時陸辰突然悟到了什麼,猛然轉頭對方應物道:「李太監助了你一臂之力?」
陸辰也不是沒與鎮守太監李義互相利用式的合作過,所以能很快的想到李公公身上也不足為奇,否則他想不出杭州城裡還有誰能幫方應物心想事成。
方應物笑而不語,沒有答話。早在檢舉之前,他就秘密拜訪過鎮守太監李義,並與李公公打成了一筆交易,不然他怎麼會看似草率魯莽的掀起這次官場巨浪?
在這筆交易裡,方應物要幫助李公公與太監行業四大巨頭之一汪芷牽線,幫助李公公佈局好東南西北的鹽、絲綢、米糧生意。
而李公公也有付出,就是要手裡的利用奏事權力,去當方應物的喉舌,有傾向性的上奏事情,並且提議重設巡撫,並薦舉王恕為巡撫兼辦案欽差。
為何李太監上奏的效果如此明顯?或者說方應物相信一定有效果?首先,李義的奏折是搶在按察使司之前的,方應物剛剛檢舉並張貼過大字報。這邊奏疏就已經發送出去,比按察使那邊甚至早了七八天。很有先入為主的功效。
其次,在天子心目中。貌似不涉及其中利益糾紛的太監奏疏比文官奏疏更可信,至少客觀性、獨立性比盤根錯節的文官強多了。
正因為方應物有了這個底氣,這才敢在杭州城官場上掀起反腐巨浪,直接要把寧良這個豬隊友清理門戶。
而且還不能讓陸大人這個不可靠、不可信、可能是萬安拉攏對象的小人漁翁得利,趁機謀奪去左布政使官職。
從之前陸辰對商相公故舊同年寧良的態度看,陸辰至少不是傾向於商相公的人,有殺錯沒放過。
在這件事情中,方應物只是需要注意的是,出了事後注意躲避一下風頭。注意自身安全而已。
卻說在大堂階下,方應物的表情落在陸大人眼裡,無異於是默認了。但更多的問題冒上他的心頭,若真是李公公,這個無利不起早的太監為什麼要幫方應物?
其實這個道理說簡單也簡單,因為方應物開出的兩個條件對李公公而言都是至關重要的,也是極有吸引力的,讓李公公無法拒絕。
一個條件是可以使得李公公搭上太監圈內最頂級的的人脈,另一個可以使李公公賺到錢財貢奉給天子。以此獲取聖心。所以方應物不信李公公不會動心。
而這兩個讓李公公徹底動心的條件,在杭州城除了他方應物外,沒人辦得到。年老糊塗還有點虛偽的寧良不能,陰沉多謀但不善營生的陸辰也不能。
只有方應物具備打通西北商路的人脈關係。只有方應物這個救命恩人可以給汪直寫信牽線,所以李公公想要獲得這些利益,沒有別的選擇。只能幫助方應物,而不是相對更熟悉一些的陸辰。
大堂裡面正在進行審案前的準備工作。大堂外面雖然不少人在等候,但卻靜悄悄的沒有人說話。
不過場面安靜並不意味著心裡安靜。陸辰問過方應物幾句後,就閉口不言,想著自己的心事。他已經感到情況極其不妙了,可是饒是平常計謀百出,此時也無法可想。
因為形勢根本不由他所掌控,在一股不可阻擋的大勢面前,陰謀詭計沒有什麼作用,一力降十會。
他暗暗歎道,今次最大的錯誤就是先把方應物當成一個普通少年對待,妄想吹捧拉攏幾句就為他所利用;後來又把方應物當成一個**少年對待,敢一口去檢舉兩個布政使的少年不是**是什麼?
但陸大人實在沒想到方應物最終卻是個文藝少年,很會耍花腔的文藝少年。
在另一邊,寧良寧大人的心中也掀起了波瀾,劇烈程度不亞於陸大人。不過他想的更多是新巡撫問題,他不太明白為什麼是以剛正出名的王恕來當巡撫。
做了虧心事,就怕鬼敲門,寧老大人自然害怕由王恕這樣的大臣審案。口中不由自主的低聲念道:「怎麼會是王恕?」
扶著父親站立的寧衙內知道巡撫是王恕後,也有些絕望,如此負有盛名的剛直大臣主審此案,他們父子能得到從輕發落麼?要知道,王恕向來眼中不揉沙子,叫起真來從不給別人面子。
此時聽到身邊父親念叨,寧衙內也忍不住問道:「為何會是王恕?」方應物聞言轉過頭來,反問道:「為何不能是王公?」
陸辰輕蔑的看了寧家父子幾眼,問的真是屁話,到這時候還看不明白為什麼是王恕來當巡撫兼辦案欽差麼?
在朝廷眼裡,浙江省出現這等布政使貪贓、內訌,甚至還導致海塘潰堤、刁民鬧衙的亂象,那麼非要調用風力強勁的大臣鎮壓不可。這也是向來的慣例,昔年韓雍、項忠等名臣都是如此出頭的。
所以名望卓著的王恕當然是一個極佳人選,本身很有幾個優勢,被李太監順著方應物意思舉薦並不奇怪,連和太監不對付的官員也對李太監的舉薦挑不出毛病來。
打鐵就靠自身硬,如今天下沒什麼名氣上比王恕更大的正直大臣了,正所謂「唯有一王恕」,尤其是還肯窩在地方的名臣。只要不把王恕放回京師。無論扔到哪裡,天子是不在意的。
何況王恕還有一個最大的優勢。他如今駐在蘇州府,距離杭州府並不遠。快馬加鞭緊急趕路時幾日就可以趕到。而且吳越同在江南,民情也多有近似之處,所以可以很快上手,不需要適應期。
綜上所述,在浙江最高級別的兩個大員出了問題,情況不穩急需巡撫的情況下,沒有比王恕更合適的應急人選。
陸大人雖然不懂李太監為什麼會幫方應物,但他卻能猜得出王恕為什麼如此順利就被任命。
其實方應物代筆的奏疏中原話為「多年不設巡撫,又有布政使司辜負聖恩。如今事務繁雜、百廢待興,非王恕不可治理也」。
這句看在天子眼中自然有他的腦補就是叫王恕去做這麻煩事,可以分散其精力,讓自家耳根子可以清淨一下,杭州比蘇州可是遠上好幾百里地
「上堂!」衙役一聲高喝,打斷了眾人的心事,看來裡面已經準備好了。
堂外眾人各有各的反應,方應物拍了拍身上塵土,語氣輕鬆的主動招呼道:「諸公走罷!」
在此案中。方應物問心無愧,不需要在審理時走歪門邪道,只求一個公正即可,而之前負責審問的按察使朱大人似乎給不了公正。但他相信以王恕的正直。足以做到公正兩字,只要有公正就是對他有利的。
此後方應物率先拾階而上,率先進入了暫時借給巡撫使用的按察使司大堂杭州城裡有巡撫都察院。位於錢塘門內裡,但幾年沒人用過了。同時王恕又來的十分急迫。所以巡撫都察院那邊沒來得及灑掃,故而只能借用按察使司大堂了。
聽到上堂。寧良的心臟劇烈的抖動了幾下,人的名樹的影,他實在沒有信心從王恕手底下闖過去。
自己有從二品大員身份,或許不會遭遇什麼。但是自己的兒子、藩庫大使、自己長隨等人,只要王恕想審,幾十大板子打下去,有什麼招供不出來的?
如今他面臨的不僅僅是貪贓名聲,很可能是徹底身敗名裂想到這裡,寧老大人追悔莫及。若是當初老老實實認罪罰贓,那麼處境就不會像今天這般尷尬了。
那時他真是鬼迷心竅,輕信了陸辰的鬼話妄想通過反咬一口商相公來討得首輔萬安的歡心,並打算以此來趁機減罪。可惜這一手好算盤,如今完全派不上用場了,王恕做事是不會看萬安面子的。
陸大人皺眉瞥了幾眼寧良,到現在為止,他幾經沉思仍然沒有想出什麼應對辦法,那麼就只好執行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
上了堂後,要先亮出自己珍藏多時的寧良父子貪贓罪證,同時檢舉寧良為了減輕罪責妄圖攀誣商相公。而他自己,則是陷於同僚之義一直默許寧良所作所為,導致虧了大節,釀成嚴重後果,為此理當受罰。
陸大人深深歎口氣,不是他人品低下、翻臉無情,如今巡撫在明、鎮守太監在暗,全是主觀或者客觀上傾向於方應物的。自己區區一個閒職右布政使憑什麼去對抗?
與大勢相對是最不明智的,大丈夫當斷則斷,否則必然會向寧良那般欲錯欲多,最後反而要加重罪責。此次能全身而退、小有處分就不錯了,左布政使是更不要想了。
回想起來,更可笑的是在一刻鐘之前還自認勝券在握,原來真實情況卻是從十來日前就入了方應物的局。自那以後,無論自己與寧良怎麼行動,那都是無足輕重了,結局都已經注定了,沒有多線性的開放式結局。
天下怎麼會有這樣敢想敢做的少年人!陸大人很有種「天亡我也,非戰之罪」的感觸。(……)
ps:好像有個bug,作為王恕便宜外祖父,能直接審理方應物檢舉的案子麼?不過都寫出來了,沒法修改,大家可以無視之!另,明天放假,諸君享受假日的同時,不要忘了吾輩這些苦逼的碼字工作者,節假日一樣是要更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