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應物和孫大使兩人,一個是秀才,一個是不入流小官吏,若放在腹裡州縣,斷斷不會如此隨便就被押走訊問的,只走程序也得走上十天半月。
但這裡是邊鎮,是一切可以從權的軍管區,很多事情不能按常規論,所以兩人就苦逼了。
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本該是無職無權的衙內彭二公子一句話,兩人便被幾個軍士押到鎮撫司,放在內地簡直是不可想像的。
太簡單粗暴了,太沒有美感了,方應物走一路感歎一路。
從孫大使支支吾吾的話裡,他已經猜出來了,八成是這彭二公子想從倉庫撈一把,所以要踢開孫大使這塊絆腳石。可是吃相太難看,也就在這天高皇帝遠的地方纔如此不講究。
卻說軍士夾持著方應物和孫大使到了鎮撫司大堂,正好有鎮撫官在堂上斷事。那鎮撫官喝問道,「堂下何人?」
方應物左邊軍士上前一步,稟報道:「薛大人在上,廣有庫書吏任某舉報庫大使貪贓,如今庫大使及相關人員已經押到。」
薛鎮撫聞言便明白怎麼回事了,彭二公子之前打過招呼的,又喝問道:「報上名來!」
孫大使面有畏懼之色,報出了自己名字。方應物也稟報道:「在下方應物,自京中發送延綏鎮效力,已在廣有庫服役一月。」
薛鎮撫聞言微微皺眉,孫大使被提過來問話,這是意料之中。可是順帶捎上了方應物倒是出乎預料了。他只聽說有個書辦一同獲罪,但卻沒想到這個書辦是方應物。
鎮撫司管刑名之事。從外地發配過來的人都有備案。對方應物這麼特殊的人,薛鎮撫怎麼可能沒印象。他也是知道方應物秀才身份的幾個人之一。但估計彭二公子不知道,所以把方應物一起辦了。
薛鎮撫想了想,特殊歸特殊,又不能當特權,這裡是榆林衛不是內地,翰林院庶吉士也離得很遠。
縣官不如現管,相比之下,還是能夠動用軍法的頂頭上司指揮使更可怕一些。
再說武官和文人又不是一個圈子的,方應物還是「欽犯」身份。都混到倉庫書辦的地步了,還有什麼面子可言,這面子不賣就不賣了。
打定了主意,薛鎮撫也就沒在意方應物身份了,拍案道:「人證在此,你二人知罪麼!」
方應物自從進了鎮撫司大堂,他的主要目的就達到了,優哉游哉的看起戲,好像事不關己似的。聽到鎮撫官問話。他沒有回答,轉頭去看孫大使。
卻聽孫大使苦著臉道:「薛大人!讓下官考量片刻!」
他想認罪?方應物隱隱想到了這點,這確實也是一種妥協辦法。
如今不是因為貪贓殺到人頭滾滾的洪武年間,律法上對貪贓處置已經輕鬆了許多。一般情況下。官員犯了貪贓但沒有枉法情節的,處置就是罷官和罰贓。
孫大使肯痛快認罪,就相當於認輸並讓出去官職。把這件事痛痛快快了斷,人家就是嫌他擋路而已。除此之外。就沒有什麼後患了。
如果孫大使還堅持不認罪,那面對勢力遠超他的榆林衛指揮使公子。說不定還會遇到什麼災禍。
畢竟在榆林城這邊鎮地方,拳頭大就是真理,說到底,孫大使這個官職太不入流,總不被人當官員看,保護層不足。
所以說,蒙受不白之冤、痛快認罪與努力尋求真相、還自己清白比較起來,前者在很多時候反而是更合適的選擇。
想到這裡,方應物也沒心思看戲了,上前一步,學著孫大使的腔調叫道:「薛大人!還請讓在下仔細考量考量!」
以薛鎮撫的眼力,同樣看得出孫大使的掙扎,對此他倒是樂見其成的,靜靜等待就是。那方應物剛才雖然心不在焉,不過他既然要考慮,那也可以等。
不過薛鎮撫隨後又聽到方應物叫道:「等後日再給大人結果!」
啪!薛鎮撫怒而拍案,方應物這是故意耍弄他麼?哪有考慮兩天的道理!
「左右何在!將這姓方的拉下去關進牢裡!」薛鎮撫大喝道。
這人真是又黑心又不專業方應物顧不得許多,連忙叫道:「慢著!在下還有件差事要去做!」
薛鎮撫為方應物的無知冷笑幾聲,「你將本官視為三歲小兒麼?你就老實在牢中住上幾日,無論什麼公差也不用你做了!」
方應物歎口氣,無奈道:「在下前日在米脂縣辦公時,僥倖入了新撫台之眼,便被收為西席幕僚。今日返回榆林本為打前站之意,尚未來得及將牌票送至巡撫察院。
如今撫台約莫已到榆林百里之外,若薛大人不放在下離開,如何叫在下完成迎接撫台上任的差事?照薛大人意思,在下是不用做了?」
薛鎮撫的冷笑面容戛然而止。巡撫?方應物自稱成為了巡撫幕席?這是真的假的?
方應物從懷中掏出一封公文,放在薛鎮撫面前公案上,然後拱拱手道:「既然薛大人不讓在下辦差,那就請薛大人看著處理吧。」
薛鎮撫向眼皮底下這封公文看去,上面都是什麼內容他看不清,但目光不由自主的游移到了末尾落款是右副都御使巡撫延綏等處兼贊理軍務楊,而且蓋著血紅色的欽差關防。
這就不會錯了,方應物有十個膽量也不敢如此公然偽造,那說明他自稱巡撫幕僚也是真的?不然撫台老大人為什麼會讓方應物打前站。
確認了事實之後,薛鎮撫冷汗刷的流了下來,濕透了青色官袍。
巡撫可是延綏鎮地面上的最高官員,雖然不是衛所這樣的土皇帝。但也是代表朝廷來鎮守的欽差身份。
巡撫是獨官,巡撫察院裡並沒有佐貳官。所以巡撫自家請來的幕僚就相當於左膀右臂,肯定都是視為親信的。
捉一個發配來服役的秀才和捉一個上司巡撫的親信幕僚。那可是兩種性質截然不同的事情。前者是律法問題,後者是政治問題,很容易上升為對巡撫的挑釁!
難怪這方應物從一開始就十分淡定,原來是如此有恃無恐,彭二公子這次真是要害死人了!
與方應物一起充當案犯並排而立的孫大使也震驚了。方應物去米脂縣的大約目的他也是知道的,不過始終覺得方應物的想法很不靠譜,有點異想天開。
那巡撫是什麼身份,差方應物這一份巴結麼?但孫大使萬萬沒料到,方應物轉了一圈回來。就成了巡撫幕僚身份。
孫大使突然也明白了,無怪乎剛才方應物面對彭二公子時,口口聲聲要上鎮撫司,這其實就是挖坑。
只要不上公堂,一切都可以私了,或者遮掩住。可一旦上了公堂,捉拿巡撫幕僚的事實就算做成了,誰也抹不掉。
大堂裡一片寂靜,方應物笑呵呵對身旁軍士道:「沒有聽到鎮撫大人方纔的吩咐麼?還不速速領在下前往牢中。在這裡發呆作甚?」
那軍士看了看薛鎮撫,便退後幾步裝聾作啞。
薛鎮撫終於從驚訝中醒悟過來了,這事超出了他所能處理的範圍。彭二公子惹出的事情,就讓彭指揮做決定罷!
想至此處。薛鎮撫對旁邊書手低聲吩咐幾句,叫這書手速速去稟報衛指揮使。然後便彷彿入定老僧,閉目不語。
方應物見狀。也停止了動作,靜靜等待。不知過了多久。又見那書手快步趕了回來,對薛鎮撫耳語幾句。
薛鎮撫從公座上立了起來。走下台階,到了方應物身前,很嚴肅的抱拳行禮道:「本官先受指揮使委託,向方先生賠禮。」
薛鎮撫一邊賠禮,一邊觀察方應物的態度。卻見他一言不發,受了自己這一禮。
隨後薛鎮撫又繼續試探道:「今日之事都是誤會,眼下方先生可以離去了。」
方應物一動不動,卻開了口道:「你我心知肚明,想必指揮使大人也很明白,今日之事絕不是誤會,而是蓄意構陷。你們就不能查明真相,給在下一個交待麼?」
薛鎮撫彷彿什麼都沒聽到,不言不語的任由方應物諷刺。他剛才的言行舉止,都是奉了指揮使命令試探方應物底線。
若不用指揮使大人自降身份,也能輕易消弭事態,那自然皆大歡喜。薛鎮撫當面被諷刺幾句又算得了什麼。
方應物笑了幾聲,又道:「真相不明,那麼在下就不想走了,就在這鎮撫司裡住上幾天,薛大人以為如何?」
薛鎮撫額頭出現了幾滴汗水。他很清楚,當前最棘手的事情,就是「巡撫幕僚被抓進鎮撫司」這件事。
只要方應物不肯離去,這個狀況就等於一直持續著。只要這個狀態一直持續,那就像一把劍懸在頭頂。
看著薛鎮撫毫無辦法的模樣,方應物話頭一轉,「在下也是說笑,這就要離去,故而薛大人不必憂慮!」
方應物說到做到,對孫大使使了個眼色,又從公案上取回了牌票,轉身就向外走去。
方應物和孫大使走了,但充當人證指控二人貪贓的任書吏等幾人卻面色蒼白,不知所措。事情轉折到了如此地步,他們走也不是,留下也不是,兩邊都沒法做人了。
出了衛所衙署,孫大使劫後餘生,十分興奮,對著方應物嘮叨道:「既然找到了撫台做靠山,他們又如此傲慢,怎能如此輕易就退讓離開了?一點補償也沒有得到。」
方應物不屑道:「誰退讓了?我是擔心那彭指揮使親自出現,所以要迅速走人,不給他這個機會。」
「你這是何意?」孫大使莫名其妙,但他剛問出口,突然就明白了。
方應物是巡撫幕僚,卻被抓到鎮撫司構陷,相當於打了巡撫的臉面。那彭指揮不親自出面賠禮道歉,這態度顯然很有點不端正和傲慢無禮。
所以方應物才說,因為擔心彭指揮親自出現所以要趁早走人,不給彭指揮經過試探後端正態度的機會,就把他的態度定格為「傲慢驕狂」,直到巡撫知道此事。
態度決定一切,就算是小事情,但碰到這種態度,那也要上綱上線的。
「你夠狠。」孫大使由衷的伸出拇指讚揚道,索要賠償都是小兒科,方應物這種做法才是官場功夫。